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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试问,如果有一天,你有资格将自己的生命捐献出去你会使用这项权利吗?对象可以是任何人,比如你得了绝症的爱人,发了车祸生命垂危的孩子,垂垂老矣的父亲,又或是一生饱尝疾病折磨的素不相识的什么人。
你必须是一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年轻人这样才能保证捐赠的有效性,你的捐赠会让受到这份恩惠的人完全康复,就像是从你的手中接过了生命的接力棒一样摆脱之前的所有病痛,重新获得新生。
请不要这么快的给出答案,延生疗法可不像是死亡器官移植那样废物利用一般的存在。当你选择帮助一位延生疗法的病人的时候,你也就选择了自身的死亡。
当病人日渐康复,恢复活力,你则会丧失你每一分捐献出去的东西——心脏跳动的动力、强健呼吸系统、抵抗力,生命的活力。在疗法的最后,你会在特级医院的看护下迎来平静的死亡,没有任何痛苦和不悦,你的意识就像是一直数着点滴瓶中下落的药液不小心睡着了一般,宁静而安逸。
怎么样,你会在完全冷静的情况下做出成为延生疗法供体的决定么?
大多数人在经过了成熟的思考之后都会给出否定的答案。
原因其实很简单,素不相识的人姑且不说,如果是相互熟识的亲戚或者挚爱的话,延生疗法一定会被接受生命的一方强烈反对——因为就结果而言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一人留世,一人死去。
即便是对于那些最讲究孝顺的儿孙们也不会选择这条路为自己的长辈治疗,因为延生疗法并不能够治疗衰老,就算牺牲自己的生命让长辈度过了脚下门槛,寿限还是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人类的科技再怎么进步,人类也终究不过是人类而已,像是魔幻小说里那样描绘的永生之类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有了这样和那样的限制之后,延生疗法其实被局限在了一个很窄的范围之内。再加上延生疗法需要个人承担的巨额医疗费用,实际上真正愿意接受延生疗法的人并不多,而愿意主动成为延生疗法供体的人就更少了。
做最后签约的医生拿出可一张电子合同纸,在上面调出了延生疗法自愿供体协议书,用一只手指轻轻地指着协议开头的部分对坐在桌子对面的青年说:「请将这一部分念三遍。」
「我志愿成为延生疗法生命力供体,我清楚的知道因此而给自身身体带来的负担,并甘愿承受因此而带来的一切可能包括但不限于心脑血管早衰,肌体萎缩,抵抗力崩溃甚至死亡等不良后果。在成为延生疗法供体之后,放弃自身使用延生疗法治疗的权力。」
之后,青年又重复了两遍,一遍比一遍快。直到电子合同纸上表示声音记录的波纹停了下来,医生才给出了下一步指示。
「请在这里签上名。」
青年接过电子合同,不禁有些诽腹,因为对方竟然根本就没有让自己看完一遍协议内容就让自己签字了,而在签字栏处却还有着一个「全部阅读并完全理解并服从」的复选框。这让他想起从小到大每一次进行这样的签名时都有货的一个幻想又冒了出来——如果那些厚厚的协议里写着某条不平等的卖身契怎么办?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的青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自己现在签下的就是一份货真价实的卖身契。一旦在这里签上自己的名字,也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想要活下去的蠢货能够用一笔和生命比起来并不算多的钱把自己的生命买走。
医生并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只是觉得那大概是每个到了这一步的人都会有的迟疑,毕竟这份协议可不是委托银行办理一个理财产品那么简单的事。
少许的沉默之后,青年拿起一旁的电子笔,用拇指在笔端的指纹识别上过了认证然后工工整整的在合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夏致。
「好了,签约已经完成了,您是浅川市的第 45 位延生疗法志愿者。」
中年医生有些冷淡地说。
其实他并不是冷血动物,只是即便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表情来面对这种时刻。最初他曾经以面对死者家属时的严肃且悲哀的模样面对这些志愿者,然而他却很快发现对于那些最终肯签下协议的人来说,死亡并非是一件严肃而悲哀的事情——他们总是会在签下协议之后似有似无的露出一丝笑意,而就算没有也仿佛有着某种至今为止一直压在他们身上的什么东西被那张电子纸承担了下来,精神松懈了不少。
但是,如果要让他在这种时候露出一个如服务业者那样营业式的微笑,作为一个医生的本性似乎又会受到动摇。
「我大概多久会收到通知?」
夏致将协议和电子笔推还给医生,然后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也是几乎每一个志愿者都会问的问题,毕竟就算是迈出了这一步,也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生活从今天就结束了,如果有个预计的期限的话那么也好安排后事。
「现在整个浅川市只有你一个志愿者,如果你愿意跨区域捐献生命的话,那么排期可能会快一些。如果只愿意接受浅川市的患者,那么需要等到下一个申请延生疗法的人。这完全取决于你自己,毕竟你现在已经是延生疗法志愿者了,医疗系统会尽量满足你的需求。」
夏致皱褶眉头思考了一下,这是他在决定参与延生疗法的过程中第一次感到犹豫。
「我同意跨区。」
夏致思考的结果是希望能够更早的找愿意接受自己生命的人,而且他和那些仍有亲人有朋友或事业的人不同,他对浅川没有任何牵挂。
「那好,我们会把你的档案」医生一边补充勾选着表格上的复选框一边说,「签约仪式已经完成了,等到你需要参与治疗的时候我们会通过邮件的方式联络你。因为是自愿参与延生疗法的志愿者,在选择病患的过程中你可以有三次拒绝的资格。在真正开始成为生命供体之前,你也可以选择随时放弃志愿者身份。但是一旦开始治疗,就不可以了。」
「嗯,我知道了。」
夏致记得这些内容大概在刚才的协议里都有写着,大概是因为无论如何提示阅读全文也仍然有人会说自己当时没看完就签了字。所以,医生才会在这个时候重复一下那些重要的事项吧?
走出浅川市第一医院的延生科这个特殊的科室,周围的声音立刻嘈杂了起来。走廊里时不时的传来病人的说话声和医护人员的脚步声,空气里充满着令人不悦的药水味道。
来到医院的每个人都是为了延续生命而来,而延续生命的代价就是从死神与病魔的手中抢夺时间。夏致并不是不理解那样的想法,甚至在大半年之前,他还是那些在医护的带领下来回奔走的一员,希望为自己送进抢救室的父母做出一点什么。
但是,当手术灭掉的时候,夏致最终发现那时的自己和之前每一次努力一样,只是让自己成为了一副并不完美的画面里多余的一个人。
就像现在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发呆的夏致一样,自己与鼎沸的人声之间似乎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隔阂。夏致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并不好看,因为就连那个拿着点滴架在走廊里连续撞到了两个家属的护士都在自己面前顾忌的顿了顿,然后绕行离开。
看到那些匆匆忙忙去拯救别人的医护们,夏致忽然有些想笑,他拼命的遏制住笑容以免自己被当做精神失常。但愉悦却是由内而外的——既然医生护士们如此的愿意为他人的生命而奔波,那么为什么不干脆都去做延生疗法的供体呢?
想到这里一心求死的夏致突然有了一丝绮想,——或许只是为自己的决定找到了新的借口——他开始有点期待自己会抽中什么地方的病人,而期待之中又有一点点后悔或者说担忧。
要是大城市还好,如果要让他去什么小山村里的话可有些受不了。而且他也信不过那些地方的临终关怀水平,毕竟他原本选择延生疗法就是看中了可以毫无痛苦的死去这一点。
要是在那种地方捐献生命的话,夏致会非常不安的。
夏致其实非常容易不安,这是他渴望死亡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因为一旦当连生命都不再能失去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从夏致那夺走的了。
然而此刻,在这个温暖的春日下午,过去二十年被强压给夏致的生的意志被一张协议书所承担,夏致感到了内心久违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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