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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别离
夜色十分,胡璇楼。
“你是说他知道了我们的全部计划?”宝珠听得心惊肉跳,握住胸口从杌子上慢慢站了起来,一张俏脸已是毫无血色,“亭中石爷为何不杀他灭口?”
石暄在房中来回踱步,顿下脚步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想杀他灭口,但路上一直有人暗中保护他,而且那人的武功厉害之极,就算你我和丽香联手也未必能成功取他们性命。”
宝珠沉吟:“看来这个江朔着实不简单。”石暄道:“何止不简单,这个长安简直卧虎藏龙。”
这时,雕花木门被推开,丽香踏进房门,朝他们耸耸肩膀。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石暄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皱眉问:“她还在那里?”
丽香无奈的吐了吐舌头,重复陆孜方才的话:“她说你不放小茶她就永远站在那里不走。”
石暄被她的话激得直说:“好啊好啊,我倒看看她能犟到什么时候。”
丽香与宝珠同时交换了一个眼色,眼里皆泄出几分笑意,却都不敢笑出声来。以前的石爷总是遇事不慌不乱,从不泄露一分情绪。而最近几天却时常如孩童那般发怒生气,直让她们感叹这个女孩真是他命里的克星。
石暄到时已是深夜,陆孜还孤零零站在柴房外,单薄的身影似要被黑夜吞噬,却呈现出异样的坚韧感。她微仰起的下颚呈现出某种优美的弧度,似乎在守望夜空,脑子里正认真思考着什么。
靴子踩到枯叶上发出一声轻响,陆孜悚然回过神来,侧首望去便见石暄立在一棵柳树下,一泊透净的月光通过细长的叶洒在他肩头,却立即被一阵夜风揉得粉碎。
陆孜看清来人后又立即回转过头去,死死盯住脚下朦胧的影子,闷着声不说一句话,像是在跟他赌气。
石暄温厚沙哑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明日我便要离开长安了。”
不知是否因为呼呼的夜风打乱了他的声音,竟载了几分无奈与秋风般的悲凉。
顺着石暄视线的弧度看过去,看到的只是一颗黑油油的头,那是因她垂着头而露出的飞云髻,石暄想或许簪上一朵火红的石榴花会更显美丽。
踏着朦胧的月光,石暄漫步在清冷的青石板上,一步一步向她走去,近乎于自问自答,自言自语,“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兴许就不回来了。”
石暄立台阶前,顿了许久,似乎是在等她的回应。良久陆孜才抬起头来,只是微微一笑,像个没事人似的,盈盈一拜:“祝贺石爷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他眼底已有了丝哂意,撩开衣摆在石阶上坐下,对着夜空说:“你就当真这样铁石心肠,还是说你们汉人都是这样?”
未想到他竟会提到汉人,陆孜略措辞一会儿,正色道:“我们汉人虽矜持守礼,人与人之间也保持应有的距离,也许在你们看来这是矫饰与虚伪。但若是遇到真正值得交心的知己,便会抛弃一切尘世俗约,幕天席地,寒冬雪地,把酒问青天也是有的。但一旦遇到不值得交往的朋友,就算表面恭和,心中也是隔着千山万水。”
石暄站起身子,眼底的深黑愈来愈浓,居高临下笑看她问:“这么说来你甚至从未将我看待成朋友?”
没想到竟是越描越黑,陆孜稍稍退后一步,犹豫了一下终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是不能做朋友,只是有些不安定的因素让她自己也不能确定。朋友之间应当是相知相交的,相互尊重的。她与石暄之间显然不符合这样的条件。
石暄嘴角噙着的最后一丝笑意一点点化成寒冰,“你被李三抛弃,是谁收留了你。你在荷园险些丧命时,又是谁救了你。千秋之夜为了一盏花灯,又是谁为你据理力争。你能在胡璇楼清闲自在不必接客,你以为真是徐四娘大发慈悲么?”
一连几个铿锵有力的你以为将陆孜一步步逼退,只能语无伦次道:“石暄…你…做的…这一切…我……等到我二哥到长安时…他一定会…替我重重感谢你的……”
他却摇了摇头,邪邪一笑,清清楚楚地道:“我要你现在马上立刻就回报我。”
陆孜脑子里轰隆一声,还未真正品清楚他的话,腰间已被一双大手一把搂抱过去,惊的她失声骂道:“无耻蛮夷,放开!”
石暄眸光一冷。
蛮夷,好啊,她将他看成卑劣的蛮子,很好。
石暄信手捏住她的下颚,仔细端详着她,“好啊,我高贵的唐人小姐,如你所说我等蛮族蛮横无礼,狡诈无信,为中原各族所不耻。我今日倒要让你见识见识甚么才是蛮横,甚么才是无礼?”
陆孜心里虽害怕,气势上却不肯认输,冷冷威胁道:“石暄,你若敢动我一分,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二哥都不会放过你!”
石暄一愣,忽哈哈大笑起来,那笑狂狷、邪魅。伸手将陆孜一把推开,踉跄几步靠到柱子上,片刻才低声说:“胡人虽热情奔放,有些习俗甚至在你们友谊之邦看来很是粗鄙,但你一定不知道我们有很多帐篷里只住着女人与孩子,没有男人。
因为那些男人或是死在猎场或是死在战场,他们的女人就独自抚养孩子,在日落前期盼自己丈夫回家,并终身不改嫁。胡人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一旦认定了你便一辈子都不会改变。是啊,我们不是汉人,没有创造汉字,无法用美妙的文字讴歌爱情友情,我们只会用自己最淳朴的行动无声的表达。”
陆孜震惊,只呆呆望着他,眼睛瞪得圆圆,良久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石暄松开她,撇撇嘴道:“刚才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陆孜汗颜,锊过颊边的乱发,悻悻道:“可是你吓到我了。”
石暄吐了一口气,“因为你刚才太可恶了,确实气到我了。”
陆孜心中七上八下,勉强扯出笑来:“那你现在消气了吧?”石暄一敲她的脑袋瓜子,冷面说:“还未消。”
陆孜眼观鼻鼻观心,“好好好,是我为人恶毒,是我不好。不过你能不能考虑把小茶放了,毕竟小茶是无辜的啊。”
“要我放了小茶也可以。”石暄眨眼笑笑,“你得送我一样离别的礼物。”
陆孜敲敲脑袋,脸上似灌了醋一样五味杂陈,苦恼地这处看看,那处看看。袖子里摸摸,荷包里探探。最后难为情地抽出发髻上的木簪,半迟疑着递到他手里,“只有这个…咳咳…你就将就着凑合着用吧。”
一支古朴的木簪,上头雕刻着数朵菡萏,显然不适合男性使用。
石暄接过木簪,却说:“这个我便勉强收下罢,我也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他的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使得陆孜满心好奇,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瞪得忽如小鹿般可爱,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一阵高涨的夜风倏地拂来,带着深夜的草木混香,陆孜在这阵香气中迷离了一下,紧接着颊边就被一个温热柔软的物体一触,全身像是猛然间一震,脸刷地一下子红了起来。
石暄在一阵大笑中渐渐远去,口中吟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吾足……”
他的歌声,狂兮,狷兮,丝丝回荡在风中,久久不绝。
仿佛唱尽了人世的浮华,人世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陆孜呆立在石阶上,风将她的罗裙拂得烈烈鼓动,如夜色里含苞绽开的一朵火红牡丹。
其实,陆孜那时在想,他是否真的不会再回长安的这个院子了。
他又要去往哪里呢?
很远,比到蜀地还远么?
陆孜的心隐隐如针扎。
****
“禀报六爷,石暄已出了长安城。”一个黑影蓦地出现在书桌后头,简直神不知鬼不觉如无孔不入的微风。
江朔放下笔杆,一点黑墨在宣纸上晕染出一道逶迤的痕迹,“他到底是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六爷,该不该把这件事透露给寿王?”
“要,当然要。不过现在还不是时机,且不能通过我的口。”江朔抚着下巴,“要通过他人的口若有若无的透露给他一点讯息,让他自己先起疑起来。”
“这是忠王送来的密信。”他将纸条呈到桌上。
江朔接过密报,挥挥手示意他退下,黑影便立即一闪而出。
屋内的烛火忽的一窜,芒光大增。江朔指缝间的纸条被慢慢焚毁,他的眼中倒映了两团火炬,却依旧寒冷无温。
仿佛那残温已被他深晦的眸子一点点吞噬,此时的谋士已无了往日里的半点温文尔雅,全身上下仿佛笼着一层寒冰与戾气,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江朔静静注视着灿烂的火焰,嘴角勾起一抹轻笑,“大唐皇帝李隆基的狗命只能由我来取,别人谁都别想染指。”
****************
一天,两天,三天。
一片叶,两片叶,三片叶。
枝头的枫叶,由黄染为深红,最后一片一片的落到地面,堆积成一道道红墙。
陆孜时常呆呆坐在小院的石阶上,然后仰头呆呆望着枝头光秃秃的叶子,等到最后一片枫叶也被风卷落,陆孜问小茶:“石…头…还会回来么?”
小茶一怔,然后笑了笑说:“会的,石爷一定会回来的。”
她应了一声,掩着口咳嗽了几下。小茶忙从屋里拿来斗篷围在陆孜身上,替她系好带子手正要缩回,陆孜已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小茶缓缓抬起头,见陆孜眸光深深盯着她,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小茶,我问你,石暄真的只是一名普通商人么?”
小茶有些犯迷糊,奇怪道:“石爷当然是商人啊。”
陆孜进一步试探问:“我是说他除了经商之外还做别的事没有?比如他这次离开长安到底是去做什么的?”
小茶更是不知她所云,神情诧异地摇了摇头。
陆孜笑叹一口气,“好吧,我也就随口问问,进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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