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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自西来
第一章 客自西来
长安,春三月,凉州入关的官道上,一骑红衣飒然急驰。身后卷起的漫天尘土里,三小姐的呼声遥遥传来。红衣少女伏低了身子略显得意地扬眉一笑,手上却恶狠狠地整了整缰绳,扬鞭催马,更加迅疾得向前奔去。身后紧追而来的二人被路面泛起的尘土呛得眼花目眩、咳声连连,只得缓缓地停将下来。马儿在路旁闲闲散散地踱来踱去,二人却在马上焦躁不安地又气又叹。
“便是你总要讨好她! 官道之上又不比塞外草原,哪有这样放马疾驰的道理!若是冲撞了往来客旅商队,不还是我们的麻烦!再说!再说,迪乌!迪乌这样的马儿哪里该这样任由她糟蹋!”葛济忿忿不平地用粟特语向同伴大声抱怨,一时怒极,瞪圆了的栗色眼珠里竟然一下子涌出了些许泪花来。
范资拉马不由得心下一惊,暗怪自己疏忽大意。他们粟特商团常年往返于长安与撒马尔罕之间。沿途在凉州的补给供应仰赖窦役灵诸部照拂帮衬处可不在少数。这两方人向来关系亲厚、往来密切。从前窦老爷子东归扶风祭拜祖庙之时,便是点齐窦家子弟亲信与他们商团的勇士结队同行,互为助力。今次受人之托,护送窦家夫人小姐,更是一路谨慎,加倍的陪着小心。眼看这一路顺畅,长安将至,总别让两个半大孩子,为了一匹马儿起了什么龃龉才好。
范资拉马一手懒洋洋地反握着腰间弯刀,一手探出去懒洋洋地斜搭在少年的肩上,故作神秘、靠近低语到: “这窦家的三小姐正值豆蔻,灵动娇娆,向来为众人所喜。这年纪相若的,不论是胡人之子还是汉家少年,都争先讨好亲近她。哪里独独只兄弟我一个!倒是你小子!究竟是哪里想不开!满心满眼只有你那黑漆漆的迪乌马,却瞧不见人家娇滴滴的美娇娃。”
葛济自幼在凉州与汉人杂居而处,与常随商队南来北往的范资拉马不同,虽然依旧是胡服胡语,善骑善射,性情上却耿介驯良,不善辞令。全然不似一般粟特少年的剽勇粗粝,能言善辩。见他依旧恨恨地攥着拳头,冷头冷面地兀自气恼,范资拉马唯有长叹一声,板正脸色,难得郑儿八百地好言劝慰到:“好啦好啦!不寻你开心便是!都怪兄弟我见色起意。千不该万不该,都是兄弟我不该借你的宝贝骏马给她去试身手。他们家的三小姐脾气确实坏了些,但窦老爷子、窦家家主、夫人、对我们兄弟可算是极好的吧! 大萨保可是再三交代过,要一路护佑小姐夫人周全。此处至长安至多不过三天路程,你就再委屈一两日,回头兄弟我给你的宝马迪乌为奴为仆,好生照料,保证养得他膘肥体壮,神俊非常。待办完浴佛节的差使,再求萨保给他添一副不输排场的好行套,让你骑着他遍游长安,人人称羡,少主您意下如何?”
范资拉马心里暗暗焦急,唯盼遥遥消失在前的小丫头千万别给他惹什么麻烦才好。细辨蹄声,萨保纳尼班达和窦夫人所带的大队人马怕该是很快便到近前了。范兹拉马实在没空跟眼前这小少爷闲磨时日,赶快夸下海口,做出认宰认罚的求饶架势。
“谁要什么人人称羡!待到长安,我自会潜心随你学习为商之道,只别要抓一堆旁人来烦我清静就谢了。”葛济毕竟年纪少幼,一门心思的惦记自己爱重的宝贝马儿被不知轻重的娇蛮姑娘抢了去。既不大懂他们粟特商队跟窦役灵部间的利害轻重,于少男少女间隐约微妙的迤逦情意也实在是有些懵懵懂懂不甚了然。难得素来神气的范资拉马肯低声下气的乖乖认错,嘴上虽不痛不快地怏怏应着,心下却早把刚才的义愤忘了大半,恨不得三日路程眨眼便过,也忘了什么冲撞客旅,轻慢行人,火急火燎地掉转马头,急急忙忙便向前追去。
并骑而驰的范资拉马不由心下好笑。他们粟特人世为商贾,重财逐利。婴孩一出生,便会由族人涂抹蜜糖在口舌之上,以求巧言善辞,结交广阔,聚人聚财。这为商之道自是要人情练达,八面玲珑才好。
他与葛济虽然都生在凉州长在凉州,却终究是异族之人于他地谋生计,长安至撒马尔罕路途遥远,地形复杂,自然环境艰苦自不必说,沿途各国各族形势纷乱,更是需要强大的武力、心力来灵活应对。
如今晋朝偏安江东,无力北图。氐族苻秦吞灭鲜卑慕容燕,已尽得中原。这凉州至长安的官道之上,杨槐夹道,蔚然成阴。东去的僧团,西归的商队,熙熙攘攘往来不绝,已然一片升平图景。
怕只怕随着秦国势盛,割据西北的凉州再难偏安自处。那他们在姑臧,流沙累世经营的家业、商路,怕难免要受池鱼之殃。
如此时世,随时生变。为安身图存,结交攀附地方势力在所难免。这旁人来烦简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这商贾之道嘛,一买一卖,一往一来,不比儒生求学,仙人问道,远不是潜心自钻能成的事情。他素来敬服大萨保的圆通老练,也喜爱葛济心思虚静待人淳厚,却实在是想不懂这父子二人性情上如何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此番萨保默许窦浣在官道上骑快马胡闹,又着他二人看顾左右,怕是未必没有其他用意。这一个是窦役灵部掌上明珠的三小姐,一个是商队首领初出茅庐的小少爷。窦浣已初初有个娇媚俏丽的美人款儿了,葛济也算得上是个英气挺拔的俊秀少年。二人年纪、模样到都很是合衬。只可惜,这小姑娘是全然不自觉的任意妄为,而他那小兄弟又是娘胎里自带的执拗呆板。可怜他区区一个侍从,一路上鞍前马后、陪说陪笑、左哄右骗的里外为难。
窦浣一马当先的奔到了驿亭,左等右等也不见后面的两人追来。她一个妙龄少女,孑然一身的出现在商旅往来的驿路上已然突兀诡异,此刻□□毛鬃亮丽的高头大马不知何故焦躁不安嘶鸣不止,更是引得在驿亭休憩的众人频频侧目。饶是她自小随祖父在关外生活,不似普通世家小姐诸多规矩,却也实在是生平第一次离家远游。从凉州到秦地自然是说不出地新鲜好玩。可骤然被这么多眼光打量着,也实在是没来由的心下忐忑。
正思量着该不该先进驿馆休息的空当,迪乌马突然一声长嘶,扬起前蹄,发狂一般惊跳不休。窦浣一时使力不及,险险便要被掀落在地。勒马收缰之际,忽觉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咕噜噜地自马下滚过。
“哎呦!哎呦可疼死人了!小姑奶奶你这是要人命啊!”小乞丐连哭带骂的倒在地下翻滚不止。
窦浣制住迪乌避开地下的小乞丐已是用尽全身气力!此时只好认命的抱紧马颈由着它发疯一般狂奔向前。
“让开!快让开!”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适才一路纵马极驰,也未见半个路人踪影。此刻惊马难驯,却接连有车马迎面而来。情况危急,不容他想,窦浣猛地提了口真气,双腿夹紧马腹,探身一指便点到迪乌颈下的血堂穴上。迪乌气血不畅,猛喘了几口粗气,又是扬蹄甩颈,又是嘶鸣腾跃。唯独这急奔向前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的意思!
眼看一架牛车近在咫尺,窦浣不敢再抱侥幸!
眨眼之间,只见红影飞转!高坐马上的小姑娘索性弃了脚蹬缰绳,就那么仅凭双腿之力反身倒勾马背之上! 抢风、冲天、夹气、肘俞、……窦浣倒转马鞭,用了重手,急封迪乌几处要穴!
奔马猝然受制,收势不及。只听一阵凄厉的嘶鸣,窦浣以马鞭支地,足尖轻踏马背,一个旋身,终于在迪乌轰然倒地之际,极不优雅地斜滚开去……
“拦住她!别让人跑了!”
“伤了人性命啦!快拦住她!”
此时,不知躲在哪里的乞丐们忽然一拥而出,呼呼呵呵地把窦浣围在了道中央。
“这位小姐,您这马可伤了人了!您可不能就这么走啊!”
“咱们乞丐命贱,但到底也是知疼知屈的活物,还请小姐可怜可怜!”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您看我这兄弟可是跛着脚追了您这么老远。这跌打酒 、活络油、舒筋散、正骨贴……姑娘您贵人事忙,也该给咱们讨饭吃的行个方便吧!”
窦浣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事情至此,窦浣已经心下了然。这伙子乞丐吃这口便宜饭肯定不是一两日了。方才在驿亭,一定也是他们暗中捣鬼才使得迪乌突然发狂!
本来嘛,打发乞丐们几个银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只是今日不巧,夺马先行完全是一时兴起,故意去惹葛济晦气。此时,即便她窦浣肯收敛脾气老实认栽,也真的摸不出半个铜板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窦浣嘶嘶哈哈的爬起身来。柳眉微蹙,杏眼圆瞪。她自是急着去看那匹倒了大霉的迪乌马。可没得着银两的乞丐们又哪里舍得轻易放人。
“姑奶奶,您打发点啰!您就看着打发点啰……”跛着脚的苦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眼见窦浣只顾低头检视自己的爱马,全然没有牺牲荷包,撒银子了事的意思……
为首的乞丐轻咳一声,竹竿点地。刚才还在作揖不迭的跛脚丐,忽然变拳为爪,凶相毕露,伸手便来钳窦浣的手腕。
只听唰地一声,窦浣扭腰沉肘,一抖马鞭。老乞丐慌忙收手,闪身避过。袖口还是被鞭尾扫了一道不小的口子。
“小姑娘,你丐爷们可是有火气的!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是……就是!小……小……年……年纪!你……你……你欺人……太……太甚!”
窦浣被帮腔的小结巴逗得忍不住噗嗤一乐。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瞬时便又被消减了三分。
“我说这位丐爷,您这胡子眉毛都白去了一半,还要听两个小孩子指使。瞧您在马蹄子下面滚来滚去又哭又嚎的样子,唉呀呀……真是不……不不……知……知……知羞!不知羞!”窦浣一手撑着摔痛的腰背,一手刮着脏脏的小脸儿。脑袋像个拨浪鼓一样配合着叹息摇来摇去,嘴巴上还要讨便宜的故意去学人家小结巴讲话。
“姑奶奶前姑奶奶后的,人家都还没到及笄之年,都要被你们叫老了!”窦浣忿忿地抚着双掌。幸好适才摔马之际还没忘在迪乌背上补了两脚,封了它胸腹下的关元穴和腰背上的高盖穴。虽然伤了气脉一时难行,也总比急速之下折断马腿好上许多。
“喏!姑奶奶我的跌打酒啊、正骨贴啊不知道又该问你们哪个去要?”窦浣伸着擦伤的双掌,气势汹汹的比划到了小结巴眼前,“这匹汗血宝马可是天下少有的大宛名驹,它若无事自然万事大吉,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倒也不劳烦丐爷们动手啦!那些粟特黄毛鬼自然会打断你姑奶奶的美腿。到时候我这个使唤丫头活不成了,诸位丐爷们怕是也没有好日子过!我就告诉那些粟特黄毛鬼,是你们用上了绊马索才伤了这价值连城的畜牲。到时候黄毛鬼一定会来寻你们晦气!至于……他们是要银子还是要人命……哎,怕我也是没有命去理会了……”
窦浣知道跟这群找茬的乞丐不可能有道理可讲!既然讲不得道理,又给不出银子,也只好在这胡搅蛮缠拖延时日。
乞丐们看着她自己情绪饱满的从盛气凌人说到泫然欲泣,一时都有点跟不上节奏!
“头儿,这丫头怎么回事儿?刚才还跟个夜叉一样吵吵嚷嚷的,怎么吵着吵着自己又忽然哭起来了?”
“头儿,那什么粟特黄毛鬼是个什么来路?没这丫头说的这么吓人吧?”
“头儿,说到底咱们还是求财!你看这姑娘神气活现的,身上功夫也不弱。能让她吓成这样的,怕是来头真不小!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
“对…对对……对!还是算……算算了!算了吧!”
窦浣一边半真半假的抹着眼泪,一边竖着耳朵细听风声。眼见垫马蹄的老乞丐率先露出认怂的口风,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卯足了气力高呵一声:
“算不得!算不得!算不得!这件事情可万不能就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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