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魔之道

　　宗门日常 09

　　侍神殿内静悄悄的，两个人的呼吸声都若有似无，短暂的对视只维持了几秒，伽楼便开始显得漫不经心，她双眼幽幽地盯着满是枯莲的圣池，一只手捂住胸口，只觉得那里空荡荡的，似乎少了些什么。

　　半晌，陵越忍不住先开口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伽楼回神：“嗯？师弟你说什么？”

　　陵越：“在我进来之前，神殿中只有你一个人，而你晕倒在地上毫无气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伽楼点点下巴：“谁知道呢，梦魇住了吧，这地方太大，我一个人又胆小，难免想多。”

　　陵越闻言，顿时就对她生出了几分同情，他沉顿片刻，情不自禁在床沿与她对面坐下，左手首次松开了宝剑，主动替她将被角掖上，抿了抿唇好久才开口，“我看这殿内阴冷之气厚重，你一个女孩子，不如搬出去了轻松。”

　　伽楼见他小脸绷紧语气严肃，实在不好意思再调笑，便也只得认真道，“我早想离开这鬼地方了，可这是我能办到的？师尊尚且没法金口玉言让我彻底离开侍神殿，若我真要离开，恐怕只有被逐出宗门一条路了。”

　　陵越急道，“那你何不修炼勤奋些，争取获得离开神殿的机会，也不必待在这里耗费大好青春。”

　　伽楼手一摊，“师弟，你是在对一个灵根全无资质为零的人谈修炼？你是在侮辱我。”

　　陵越：“可你明明能……”

　　“能撕开结界？”伽楼打了个呵欠，“几千年前我还能气吞山河呢，动动手指就能摧毁一座城池，那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一起唧唧歪歪。”

　　陵越见她又开始说大话，也是不悦，不满地嘀咕了两句。

　　伽楼很无奈：这年头，还不准追忆辉煌的往昔了？愁人。

　　她将话题一转：“其实要离开这里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我证明自己的实力即可。”

　　陵越：“怎么证明？”

　　伽楼：“我已经征得了师尊的同意，打算三天后跟接受考核的弟子们一起进入幻虚魔林历练，我若能活着出来，便算是通过了考核，自证实力，长老们再厌恶我，也不敢违反宗门规矩将我继续困在侍神殿——这破地方姑奶奶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陵越顿时就表现得忧心忡忡，同情地扫了她一眼，却又不忍心出口嘲讽。

　　伽楼哪能看不出他那点心思，索性懒得解释，问道：“《九天仙诀》修炼得怎么样了？对你的修为可有助益？”

　　闻言，陵越饶是再冷静，也难掩眉目中的喜色：“已经突破了第三重，经过幻虚魔林的淬炼之后，如无意外，我便能突破筑基直接结丹。”

　　伽楼多看了这眉清目秀的少年一眼，眸底隐有赞赏。

　　眼珠子转了转，她蓦地心思一动。

　　“师弟——”她突然甜腻腻叫了陵越一声。

　　陵越浑身一激灵，回过神来恨恨瞪她一眼，“你又想要搞什么鬼？”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在殿内晕过去了吗？”伽楼道，“那是因为魔气入体所致，我被短暂迷惑了心智，看到了一些可怕的幻象，陷入梦魇之中。”

　　“魔气？”陵越皱眉，“这里可是混元宗，绝不可能有妖魔混进来而无人察觉。”

　　伽楼知道他话中意思，也不多加解释，只道，“你陪我下山入坊市一趟，我要买点东西，为三天后的试炼做准备，你也需要。”

　　她面前的少年下巴一扬，眼神骄矜，“我有离火剑足矣，连险恶滔滔的伏魔海域都奈何不了我，更何况区区一个人造魔林？那些低等魔兽，用来祭剑我都觉得脏。”

　　伽楼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师弟，话别说太早，多做点防范总是好的。”

　　两人还是相约下山去了坊市一趟。

　　其实陵越的想法并没有错，幻虚魔林是混元宗九大执事长老联手所设下的一方境地，魔林里面那些所谓穷凶极恶的魔兽，其实说白了，还不都是多年来宗门的高手们打败之后收服回来的，早已经经过多方训化，残存魔性了了，甚至还比不上稍微有点天赋的灵兽，但饶是这样，也足够对新弟子们造成巨大的心理威胁了。

　　只不过像陵越这种艺高人胆大的天才，对此不屑一顾而已。

　　伽楼却另有所思。

　　殴打几只没牙的魔兽有什么意思？要干就干票大的！

　　在前往坊市路上的时候，两人并肩而行，陵越数次欲言又止，还时不时眼神复杂的偷瞥身侧，搞得伽楼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没办法，她又不是瞎的。

　　“怎么了陵越？”她停下脚步问。

　　陵越空着的右手突然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你没有心跳。”两根指尖狠狠压住她的腕脉，陵越笃定道，“我之前没有弄错，你没有心跳。”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缓缓弥漫在两人之间，伽楼的脸上首次出现了名为“恼怒”的情绪，她重重抽回手，死巴巴背在身后，两只手交握得紧紧的，喘了两口气。

　　“昨日傍晚时分，当我发现你晕倒在神殿的时候，就探了你的脉搏，毫无反应。”陵越倒抽一口凉气，“我那时候以为你是受惊过度出现暂时性休克，没想到你竟然……”

　　“你究竟是什么人？”陵越的声音变得严厉，“正常人类不可能没有心跳的，活人不可能没有心跳。”

　　伽楼秀眉微蹙，垂下的眼睑中缓缓泄露出煞气。

　　她快步越过少年，直朝着坊市的方向而去。

　　“你站住！”

　　陵越几步赶上来，不依不饶，“你到底——”

　　“你去问师尊好了！”伽楼勃然大怒，俏脸上怒红一片，睨着他，“这么想知道你就去问师尊好了。我天生体质特殊就这样，你要怀疑我是妖魔就尽管怀疑，反正我早已经习惯了同门诽谤，也不多你一个。”

　　陵越一下子愣住。

　　他没见过她这样直白愤怒的样子，那双楚楚含情的眸子中像是擎着泪光，充满愤懑与不甘——那不像是一个修道之人该有的表情，戾气太重。

　　“尊主知道你的情况？”陵越审视着她。

　　“不然呢？”伽楼虚晃一招，没接过话头。

　　陵越不再吭声了。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尴尬到极致，最终互不搭理地来到了坊市。

　　伽楼别的没有，但因为受尊主宠爱，得到的宝贝还是不少的，算是混元宗的小富婆，这次出门，她从库房随手取了些灵石，到坊市换取了三样东西：一个罗盘，一株干枯的“曼姝”花，还有一只丑丑的灵宠——兔子还是什么的。

　　在陵越眼里，这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那个罗盘，破破烂烂的，上面的指针都已经生锈，还沾染着暗红色像是血一样脏脏的东西；“曼姝”花就更鸡肋了，新鲜的时候它尚且没什么妙用，只能用来辅助修士修炼，静气凝神，更别提此刻干瘪一坨；至于那只兔宠，陵越实在不忍心吐槽。

　　“这个给你，进入魔林的时候记得带上。”她表情淡淡的，将那朵枯萎的曼姝花递给他。

　　“这东西你留着吧，我就不必……”

　　“让你收下就收下。”

　　陵越原本是想要拒绝的，但不知怎得，一触及她毫无波澜的眼神，他到口的话就生生咽了回去，最后只得僵硬地收下了那朵烂花，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乾坤袋。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微偏了偏脑袋，陵越看着她道。

　　“我没有。”

　　“你有。”

　　伽楼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转身就走。

　　陵越连步上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故作自然地牵着她边走边道，“我没怀疑过你，以后也不会再怀疑你。”

　　少年的掌心很热，声音很低，他又目不斜视，伽楼被动地被他拉着走，低敛着的眸子中渐渐有了笑意。

　　“就凭你这句话，我不会让你死在魔林的。”她低低轻喃了一句。

　　“你说什么？”陵越顿住脚看她。

　　“没、没什么。”

　　伽楼老脸发烫，心道自己堂堂几千岁的魔物，竟然在个小屁孩的面前结结巴巴，也是丢人。

　　羞耻心回笼，她迅速恢复了镇定，面带憧憬地道：“其实……我也想知道，有‘心’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脉搏跳动的频率会有变化吗？是不是真像书上写的那样，面对心上人的时候会频率加快？”

　　说话的时候，她的右手他的左手，握得紧紧的。

　　陵越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反应，来自她手上的温度明明不够灼热，他却觉得十分烫人，烫得让他就快握不住剑，只想扔了剑用双手拥抱她。

　　伽楼面色绯艳，缓缓凑近少年耳边，轻声道，“陵越，除了枯燥乏味的正道以外，其实还存在有另一条捷径，可以帮助你修为猛增，迅速成为一方霸主……你难道不想试试吗？”

　　少年清明的神色渐渐变得混沌，木然地回应道，“什、什么捷径？”

　　“修、罗、道。”

　　一字一顿，冷冰冰的三个字从女人的红唇吐出，传进少年的耳朵。

　　陵越猛地惊醒，刚要做出反应，伽楼却比他动作更快，她将另一只手中的孱弱灵宠猛地朝空中一抛！然后右手趁势抓住少年握剑的手一撇！

　　哗啦一声，剑鞘抖落，离火剑绽放出刺目妖娆的锐光。

　　“不要！你快松手——”

　　意识到她想干什么，陵越拼命想要挣开被她拽住的手，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噗！

　　那只刚修得一丝灵性的兔形灵宠坠落，对穿过锋锐的宝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溅了两人满脸。

　　“啧，还是热的呢。”伽楼缓缓松开握住少年的手，伸出舌头，漫不经心地舔掉唇角的鲜血。

　　陵越浑身僵硬。

　　哐当，他手中宝剑掉落在地上，剑上还串着那只灵宠的尸体，小家伙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死不瞑目。

　　这一幕的冲击实在太大。

　　如今十四五岁的少年，哪怕是在很多年之后，在大道终成之际，依旧会想起今天，想起这个亲自给他种下心魔的女人，没有心跳、没有脉搏的女人。

　　“还愣着干什么？走了。”

　　伽楼扬了扬下巴，不耐烦道，“装什么小清新呢，死在你剑下的活物还少吗？苦着个脸干什么。”

　　陵越愤怒地逼近她，“死在我剑下的都是无恶不作的妖魔，关这种毫无战斗力的灵宠何事！”

　　“妖魔与灵宠有区别吗？”伽楼掀了掀眼皮，懒洋洋道，“人与妖魔有区别吗？都是命，能杀妖魔就能杀灵宠，更可以杀人，能杀坏人就能杀好人，能杀讨厌的人就能杀喜欢的人——陵越，等你真正突破这道坎的时候，就该知道什么才是属于你的大道了。”

　　说完，伽楼背着手转身离开。

　　陵越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才面无表情地屈身捡起离火剑，处理好那只可怜灵宠的尸体之后，他一个人沉默地回到了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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