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

　　呂见到张牙舞爪的我并不吃惊，倒是我看到他吓了一跳。
　　他就坐在洞口，一边喝着茶，一边抚摸着还在沉睡的小雪滴。
　　他不是有急事要处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本来我酝酿着要怒气冲冲的跑到村里大闹一番，让猎人们都听听这个没良心的首领是怎么对待他的妹妹的。他突然就这么出现在我眼前，我顿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他慢悠悠的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要乱跑……”
　　我决定省去大吵大闹的环节，直接和他谈判。“关于你妹妹……”他打断我，“我从没有过什么妹妹。猎人一族一生只能养一个孩子。”
　　啊？我愣住了，呂没有妹妹，那阿曙是？
　　呂轻轻吹了吹他手中的茶水，慢条斯理的说，“我知道你想和我说什么。这几天你去了哪里我一清二楚。要我答应你可以，但你用什么和我交换？”
　　我急忙说答应他，“什么都可以，我给花叶送血，要多少都行。”
　　呂勾起嘴角笑，“血？血是当然的。但血可不能做条件，这是你欠花叶的。你好好想想，可还有别的条件和我换？”
　　我欠花叶什么了？我见都没有见过她，欠她个鬼啊！想起阿曙明明没错却要因为花叶被关起来，我就气不打一出来，更加讨厌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了。
　　呂用手指轻轻的梳着雪滴的毛发，并不把我的愤怒放在眼里。“说吧，你想要什么？”我没好气的问他。明知道我除了那三四升的血液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了，他却还要这样问我，难不成是故意刁难我？可是，刁难我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既然呂这么说了，就代表着我手上一定有呂想要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但也没有走开。看来呂是不想直说，而是等着由我提出来了。
　　“碧落？雪滴？还是你们一直找的苹婆的下落？”
　　呂摇摇头，“不能成为碧落的主人，那拿着它便丝毫没有用处。雪滴只要上有琉璃花的地方去寻，要多少便有多少。”他轻蔑的一笑，“至于你说的苹婆，早晚会落到我的手里。只要铁在，我还怕抓不到他？”
　　这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你抓楝做什么？他身边的小姑娘也是你掳走的吗？”
　　呂的表情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迈进陷进的小动物。
　　“我和那小姑娘无仇无怨，掳她做什么。抓他是因为他折磨死了好几个猎人。那些是我的家人，我总要替他们做主。”
　　原来是这样。猎人找上楝是月儿消失以后的事情。既然猎人没有带走月儿，那月儿会在哪里呢？
　　“我记得，你就是和那个苹婆在一起才会被铁发现。”
　　对呀，都是因为铁。如果不是他，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白白等着被人饮用。也许我已经和白群汇合，说不定已经去过了云鹿湖，就等着回家了。但如果不是因为铁，我也不会遇到阿曙。若没有我，更不会有人为她向呂求情了。可是，现在要放阿曙出来，我也没有别的好东西和呂交换，该怎么办呢。一抬头看见呂正直直的盯着我看。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期待的光芒一闪而过。是我看错了吗？期待？他期待我我说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飞快从我脑海中闪过。
　　于是我试探着问他，“呂大人，你为什么不披着黑纱呢？”
　　他眉头舒展，眼角含了一抹并不真诚的疑惑问我，“我为何要披黑纱呢？你从何处知道猎人是披黑纱的？”
　　他分明是在做戏！那好吧，既然他这么诚恳的搭了台子要人看，那我便配合着唱吧。风轻柔柔的吹过，几朵漏春絮伴着花香掠过我的鼻尖。是了，今天奇怪的事只有这一件。由此想来，他是要让这香气的主人看到吧。但我却有些奇怪，伴着这么浓郁的气味来偷窥，连我这个人类都能闻见，还怕呂闻不见？
　　还是这个人，就是打定主意要让呂知道他在暗处偷偷看着？
　　我装作惊讶的样子回答，“抓我回来的铁可不就是披着黑纱的。呂大人这样问我，是觉得我记性不好？还是黑纱下面的面孔是不给人看的？那我今日看了呂大人的脸，是不是明日就会被杀？”
　　呂大笑，“姑娘的嘴可真厉害。我猎人族哪有那么残忍。只因你看了我我便要杀了你，传出去可要坏了我呂大人一世英名。”
　　我呵呵的冷笑，“呂大人好演技。恃强凌弱滥杀无辜，可不就是你们猎人的拿手把戏。我自知命不久矣，但请呂大人给个痛快死法，干干脆脆一刀杀了我，不要整出那许多花样折磨我。等呂大人吃了我，也请完成我的遗愿，把我的骨头埋在临水的地方，愿机缘巧合上天垂怜，再给我转世重新做人的机会。”
　　“哦？”呂微怒，“你从何处听说我会吃了你？”
　　我惊讶，“难道不是吗？铁同我说了很多食人的方法呢，样样都听的我毛骨悚然。我胆子小又怕疼，还请呂大人可怜，不要让我死前白白遭罪。我认命便是了。”
　　呂勃然大怒，狠狠的将手中的茶杯往地上一掷，“我多番嘱咐过他们，披黑袍也就算了，怎的当着我的面一套，背着我又是一套？现在连人都敢吃了，还有什么事是铁做不得的？”他生气起来样子很是吓人，仿佛周身都飘起了煞气一般，让人不敢接近。
　　呂怒气冲冲的要走，经过我身边将雪滴轻轻的放在我手心，又小声的说，“不错。现在你可以把松叶接出来了。”未等我开口，他便跳了下去，瞬移离开了。
　　松叶？可是我要他放的是阿曙啊！

　　呂走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误会我以为我要他放的人是松叶，也怪我没一开始就和他说清楚。我犹豫要不要去接阿曙出来，但又怕呂知道后为难阿曙。
　　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碧落在包里突然剧烈的震动起来，冰凉感瞬间激荡了我的全身。
　　碧落这是怎么了？我手忙脚乱的把它掏出来，未等我仔细查看，碧落就牵着我的手转了一个大圈，正正的挡住了砍下来的剑。
　　一股浓郁的花香将我包围。
　　一个美丽的不可方物的姑娘正看着我。她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噙着怒意，精巧上扬的眉毛紧紧的蹙着。高耸的悬胆玉壶鼻，还有一张小巧可爱、樱桃色的嘴。因着生气，她的嘴角微微下扯，却并不让人讨厌，反而增添了一点任性又勾人的风情。即使我是个女孩子，见了她也不免心里一动，脸上不由自主的红了。
　　她穿一件藤黄色的诃子，配着牵牛紫的齐胸襦裙。裙上逐渐绣了密密的重瓣棣棠花，遮住了她已经颇为明显的小腹。这样鲜明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并不突兀，反而更好的映衬了她极艳丽的容颜。
　　她手上力气极大，那柄银白色的剑又向下压了压。好在我身子已经好转，碧落又为我分担了不少力量，所以我还勉强站的住。我奋力将碧落往上一扬，弹开了她的剑，飞快的向后退了几步。“花叶大人。不知花叶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啊？”
　　她美丽的眉毛微微扬了扬，哼了一声，“竟然是你。我今日只能远远的跟着你，还未看清你的长相。现在倒好，面对面了才发现，原来是故人啊。真是苍天有眼，还能让我再见到你。你倒也厉害，还没忘了我是花叶。”
　　我从没和她见过，她怎么又把我认成故人？这猎人一族是不是看人都长的差不多？阿曙便罢了，她被关的久了脑子不太清醒，怎么连花叶也能认错人。
　　“我并不知道大人时花叶。但有首诗写道，绿罗摇曳郁梅英，袅袅柔条韡韡金。荣萼有光倾日近，仙姿无语击春深。正描写的是蜂堂花呢。诗虽好，可还是没有把花叶大人的美貌完全表现出来。只是我原不知道原来美人都是坏脾气的。花叶大人这一剑不偏不倚力道又大，为的就是让我一招毙命吧。”
　　她冷笑，“我方才听你求呂大人让你痛痛快快的死，于是决定成全你。怎么，不好吗？”
　　我一边拿话与她周旋，一边悄悄的向后退。“不知我做了什么得罪了花叶大人，让花叶大人如此生气，非要杀了我才能泄愤？”
　　脑子里飞快的转着。她刚才说跟了我一路，明明可以瞬移，她却挺着大肚子跟着我。从这里到阿曙的树洞可不算近，这么远的路程走下来，花叶不嫌累吗？这是不是说明，怀孕了的她不可以瞬移？
　　她抚摸着她隆起的肚子，狠狠的冲我咬牙切齿道，“你天天拉着呂大人在这里陪着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吗？呂大人对你也没有多好，你却还要黏上去，当真是恶心坏了。勾引有妇之夫，你不觉得羞耻吗？呂大人和我已经有了孩子，我们之间没有你插足的地方！勾引不算，你还要编瞎话来陷害我弟弟！真是恶毒！”
　　我无力的翻白眼，勾引呂？我压根就看不上他。“花叶大人误会了，我不曾勾引过呂大人。至于铁的事，我是不是在撒谎，你自己问问他便是。”
　　“你！”花叶气急，又挥剑来刺我。
　　我一挺身向后跃去，躲开了花叶的剑。花叶没有想到我会毫不犹豫的这么跳下去，脚下一滞，差点摔着。
　　经过几天的练习，我现在已经能像黄丹一样轻松的落地了。花叶为了她那个肚子肯定不敢直接向下跳，等她磨磨蹭蹭的从树下下来，定又不敢急急忙忙的跑来找我。我为自己多赢得一点时间，就有多一分带着阿曙跑掉的希望。

　　“阿曙！阿曙！”还没等跑道阿曙家，我便大喊起来。
　　阿曙听到我的声音，从树洞里走出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冲我笑。“慢些跑，阿桃，你怎么又来了？”
　　我抓着她的手欲跑，她却拖住我，“阿桃，你怎么这样慌？发生什么事了？”
　　“花叶，花叶来了。她要杀我。我带你一起走。”
　　阿曙吃了一惊。“花叶？她杀你做什么？她不是怀孕了？怎么突然要杀你？”
　　“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总之你先和我走。”
　　阿曙又一次拉住了我的袖子。虽然她是个虚弱的姑娘，但毕竟是猎人一族的。她这用力一拉几乎把我拽到在地，我哭笑不得。“阿曙，我总归不会害你。你和我一起走吧，关在这昏昏暗暗的小树洞里有什么意思？呂不会来了，他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阿曙眉心一跳，尴尬的笑笑，“我并不是在等他来。阿桃，你和我进去吧。呂大人他在我门前洒了合欢的骨粉，只要是猎人都进不来的。”
　　这么狠心的人！是要将阿曙活活与这世界分离开吗？
　　“那怎么办？我怎么把你带出去？”
　　“猎人虽进不来，但我是出的去的。阿桃，你和我进去吧。花叶进不来，过一会就气消了。她会自己回去的。”
　　我在心里仔细盘算着。花叶的醋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就消了的，不然她也不至于气到要一剑杀了我。再加上我向呂揭发她弟弟的事，恐怕不是冷落她就能让她善罢甘休。她进不来自然会想办法，合欢的骨粉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一定会有克星。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等着花叶闯进来，不如拼一拼向外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最重要的是阿曙，我不能连累阿曙受伤。她已经这么虚弱了，再受伤说不定就会死了。要不，把阿曙留着这里，我自己跑？不行！我快速的打断了这个想法。若我走了，便再不会有人来带阿曙离开。她那么傻那么痴，一定会在这黑暗的树洞里永远的住下去，住到死为止。我不愿阿曙再孤零零一个人——
　　“阿曙，你相信我吗？”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阿曙，和我走吧。你没了哥哥，你还有我。外面是一片广阔的世界，离开这里，你总会幸福的。”
　　她还在犹豫。
　　顾不得了。我骗她，“阿曙，呂大人说了，让我放你走。”呂说的是松叶。就当我听错了吧。
　　阿曙动摇了。“呂大人……呂大人让我走？”
　　“是啊！你不是说过，只要是呂大人的要求，你都会听吗？他现在让你走，让你好好活下去，让你不要辜负自己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性命。你不愿意听吗？”
　　我知道阿曙听到心里去了。只要是呂说的话她都会遵从。于是她最后一次怀念的看了看这间禁锢了她许久的小树洞，转头对我说，“阿桃，我和你走。”

　　虽说走，我却并没有逃出漏春岛的好方法。阿曙的身子虚弱不能瞬移，我只能想别的办法。
　　然而这办法已经在我眼前了。从我第一次站在高高的漏春树上俯瞰整个小岛时，就已经隐隐的知道最终有天我会用这个办法逃走。
　　唯有这一条路了，从小岛的边界跳下去。
　　阿曙的树洞远离村子，在最偏僻的角落。这角落附近最近的边界有个大瀑布，水流湍急的直冲而下。顺着瀑布游下去，虽然危险，但比直接跳下去要保险许多。
　　我拉着气喘吁吁的阿曙坐在瀑布旁。水声太大，我们说话几乎都要用喊的。
　　“阿曙，你还好吗？”
　　她摆摆手，“你放心，我好久没有跑过了，但是没有不舒服。坐一会就好了。”
　　我心里着急，但是不能催她。阿曙若是没有歇好就跳下去，保不齐就呛水了。我虽然会游泳，但水平太差，也只能顾自己。若勉强去救她，结果就只有我们都溺水而亡。
　　我正欲接水给阿曙喝，身子一震，碧落也警惕的增添了几分凉意。
　　花香已经弥漫过来了。
　　花叶骑着一匹强壮的合欢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怎么就忘了合欢。她不能跑，合欢能跑啊。我只记得她是个孕妇，却忘了她也是猎人族的女儿。
　　她威风凌凌的从合欢上下来，得意的看着我。“小姑娘，没有想到吧。你跑的了一时跑不了一世，最终不是还是被我抓到了。”说罢目光一泠，提起剑就像我走来。
　　她的剑是一把干干净净的银白色的剑，剑柄是好看的淡蓝色。阳光反射在剑身上，有些许不甚明朗的影子。我仔细瞧了瞧，才看出剑身上烙印着的淡蓝色符文。只是这符文颜色太浅，远远看去和银白色的剑身混在一起，才让人无法分辨。
　　阿曙冲我大喊，“阿桃小心！那是花叶家传的瓶覗！只中一刀就会剑气缠身，必死无疑！”
　　花叶一愣，眯了眯眼看是谁在同我说话。待她看清是谁，脸上便出现了交杂着愤怒、失望又吃惊的神情。“你不是松叶！你怎么会在这里！呂大人不是已经把你送去月影城了吗！”
　　松叶？我震惊的说不出话来。阿曙是松叶？我的好朋友阿曙，是呂的第一个妻子，松叶？
　　阿曙露出痛苦的神色。她伏在地上，卑微的求着花叶，“不要叫我松叶。花叶大人，你杀了我吧。但求求你，放了阿桃。你一剑下去阿桃就没有活路了。求求你放了她吧，你叫我做什么都行。”我连忙上前拉起她。“阿曙，你求她做什么。我打得过她，你放心！”
　　“打得过我？”花叶抽动嘴角冷笑着，“是了，我想起来了。你差点杀了我弟弟。铁要被你害死了。呂大人听了你的话，已经去找铁兴师问罪了。可怜我弟弟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没养好就要被杀死了。”她徐徐走到合欢身边，我才注意到合欢身上横挎了一个大的不同寻常的黑包袱。那包袱的面料极好，是纱，但却不甚透明。细细一看，黑纱上还绣着合欢花的暗纹。花叶从那包袱里拉出一柄长长的弯刀，刀上刻有繁复的花纹，花纹中流淌着荧荧血液，刀的周身被瘴气包围着。
　　是铁的刀。
　　“怎么能让你占那么大便宜，痛痛快快就死了呢。”花叶微笑着说，那笑容美极了，像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朝霞。“我要用我弟弟的刀，一刀一刀剐了你，让你比铁痛百倍、千倍、万倍，用你的血，为铁陪葬！”
　　说罢，花叶反手高举弯刀，华丽的在空中划了一个圈，然后重重的砸向我的天灵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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