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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
是史铁生说过,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这种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莫如烨走在大街上,兜兜牵着他的手,小小的个子刚过爸爸的膝盖,大红色的棉袄把她裹成了一个粉嘟嘟的小棉球。初冬的季节,昨夜第一场雪安静地降临,厚重的皮靴踩在已经慢慢结冰的雪地上,嘎吱嘎吱作响,有的时候若是一个不小心踩在了滑冰上,定会一个踉跄或是直接摔一个大跟头。莫如烨抬头,正看见一片叶子从远处旷寥的天空打着旋儿飘过来,一点点地坠落。当这片干枯得无法形容的枯叶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躺在了莫如烨脚边不远处的地方时,莫如烨想,这个冬天的最后一片叶子,终于落了。为什么偏偏要是最后一片叶子呢,莫如烨看了看周围那些光秃秃的老树,被雪洗刷得真干净,交叉的树枝七零八乱,向着天空,张牙舞爪。
“爸爸,我走不动了,”兜兜使劲拽了拽莫如烨的手,用略带撒娇的语气稚稚地喊。
莫如烨蹲下身子,摸摸女儿戴着帽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怎么了,又闹什么脾气,”莫如烨望着女儿被帽子、口罩包围得只剩下眼睛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上方有两把小扇子扑闪扑闪,就像蝴蝶的翅膀,清莹的,可爱的。莫如烨的心没由来的一疼,他不由得又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
在梦里,那个人也是用这样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抱着他的胳膊一直缠着他,不停地向他追问:“你说,这个冬天的最后一片叶子什么时候落啊?”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他张大了嘴,还是没声音,他又使劲地张了张嘴,可就是怎么样都说不出话来。“什么时候落啊?”,“什么时候落啊?”,他的耳边一直盘旋回绕着这一句话,然后他看见女孩笑了,独属于她的清清甜甜的笑容在他的心里荡漾开一朵幸福的花。他想伸手去抱抱她,可她却突然转过身,决绝地,不留任何余地。他终究是没有抱到他,因为他根本动弹不得。最后的最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孩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莫如烨回过神来,看着女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阵强风刮过来,把莫如烨的皮子大衣吹得扑棱棱直响,莫如烨连忙伸手替兜兜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这才发现,女儿原本白嫩的皮肤早已冻得通红。
“爸爸,我冷。”兜兜的声音因为冷略带着哭腔 ,小小的身子甚至都已经开始颤抖起来。莫如烨看着女儿这幅压抑而又委屈的小模样,心疼极了。温柔地把兜兜揽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没事,兜兜乖,爸爸抱一抱就不冷了,好不好?”莫如烨抱着孩子站起来,轻轻地哄。
“好,兜兜不冷,兜兜最喜欢爸爸了!”乖乖的窝在爸爸的怀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依旧一眨一眨地。
渐渐地,路上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时不时有三五个背着书包的大学生走过,天冷,又赶着去上课,步子便走得很急。莫如烨听着这些纷乱冗杂又急切的脚步声,心里莫名地感到烦躁,总觉得很危险,仿佛就在这一刻一定会有一个人将要摔倒。末了,又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神经质了。
亲眼看着女儿踏进教室,莫如烨走出校园,母亲的司机李叔早就已经校门口等着了,远远地看见莫如烨走了过来,立马下车,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莫如烨一开始还吃不准李叔是来干什么的,看见他这唯唯诺诺的模样就明白了个大概,看来又得回去一趟,想想就觉得头疼。
“少爷,去哪儿?”
“......”不要每次都用这句开场白好吗。
“少爷,老夫人最近头疼得厉害...”
“......”,又来这招。
“少爷,老夫人说,让您今天回老宅一趟,凌家小姐...也会去。老夫人还说,无论如何,今天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额,又是绑回去,带绳了吗?
“少爷啊,你要是真的不回去,老夫人肯定饶不了我,老夫人饶不了我,肯定又要臭骂我一顿,少爷啊,你行行好,就当是为了李叔这把老骨头,少爷啊,你不为了我你也想想小小姐......”
“我有说过不回去吗?”,莫如烨不得不说点啥打断他的脑补,这个李叔,越来越罗嗦,越说越离谱,多大点事啊,真是怕了他了,莫如烨表示已经无力吐槽了。其实他自己也不想想,他的前科有多差。
“啊,哦,好嘞!”李叔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少爷这是答应了,前一刻还乌云密布的脸这会儿立马万里晴空。
有一段时间,莫如烨一直过着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喝酒,也不睡觉,也不吃饭,困到极致闭着眼睛就倒在地上了,像一条死狗般,醒来后又开始喝酒,喝到胃痛,就开始吐,吐完之后又开始喝。就这么一直不生不死地维持了七天,母亲找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浑身散发着一股恶臭,杂乱的头发长得遮住了眼睛,满脸的青色胡茬已经看不出脸了,连街头上的流浪汉叫花子都不如,若不是嘴里一直在呢喃着什么,吴韶华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再也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巴轻声哭了出来。
医院里,躺在床上的时候,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总有婴儿的哭声一阵阵地传来。冥冥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自己,猛地睁开眼,一个小小的孩子正趴在自己的身旁,许是哭了太久,这会儿已经累得睡着了,莫如烨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这个粉嫩的小婴儿,胖乎乎的小手正抱着自己的一只胳膊,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母亲恰好在这个时候推开门走进来,手里拿着刚冲好的奶瓶,莫如烨不说话,就一直盯着母亲,像是在询问什么,又好像是要确定什么。
“孩子是你和文落的。”
莫如烨听见这话,看了一眼孩子,刹那间,期待、迟疑、欣喜、痛苦、愤怒,这些复杂又矛盾的情感纠结成一团在内心里波涛汹涌,终究都化成一股绝望。“把它抱走”,翻过身去,背对着母亲和那个孩子。
“我知道,你以为这孩子是我故意抱来欺骗你的,半年前,文家把这孩子送来的时候,我也很惊讶,但这孩子的确是你的,是你叔叔亲自做的DNA鉴定。孩子的事情我本是没打算要告诉你的,可是你这副不生不死的样子,烨儿,人都已经走了,这半年你找也找了,疯也疯了,我实在是没了办法,如果你真的那么爱那个女孩,你们俩的孩子,你总该珍惜吧。”说完这些,吴韶华把奶瓶轻轻地放在床头,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一时间,病房里静寂无声,安静地仿佛能听见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光的声音,煞白的光线肆意挥洒,充斥了整个房间,莫如烨只觉得盖在自己身上的那床薄被好重,压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其实他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的,睁开眼看见这孩子第一眼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自信,但他就是这么觉得的。他只是很难过,为什么,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或许是父女之间的心灵感应,小小的孩子被一股沉重的怨念感染,突然睁开眼睛,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莫如烨也哭,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抱着一个六个月大的小婴儿默默地流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难父难女两个哭得好不欢快,凄凄惨惨又戚戚。事实上,人孩子其实是被饿哭的,那个饿呀,哭得撕心裂肺。美好的奶瓶静静地躺在床头的那个小角落,却被莫如烨这个没有良心的爸爸华丽丽地忽视了,可怜的小兜兜就这么与那个相逢不相识的奶瓶咫尺天涯了。等到莫如烨这个没有良心的爸爸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女儿可能是饿了的时候,人孩子已经饿哭得再次睡着了。
从那以后,莫如烨彻底死心了,就好像生命里从来就没有过文落这个人,女儿成为莫如烨的一切。
莫如坐在车里,看着道路两旁不断倒退的流光魅影。一排排现代化的高建筑不断从身边掠过,低矮的白榆树披上一层雪衣。刚下了一场雪,初雪,空气中的灰尘都被洗尽。天空是一抹明朗清澈的揉蓝色。穿着军大衣的环卫工人正拿着铁锹除雪,那铺在地面的雪已不复当初的纯净,破碎残缺,与泥土无异。纵是洁白如雪来到尘世后也免不了污浊不堪。已经很久都没有仔细地观察这座城市了,莫如烨蓦然发觉,这座陪着他一起成长了30年的城市,他快要不记得它的模样了。
其实也好,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就这样吧,莫如烨想。梦里的那朵花,就让它随风而去吧。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这种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就这样吧,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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