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景

　　“……不说这些，你快教我法术吧！”阿景不肯再说些不堪回首的愚蠢往事，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你想学什么？”
　　“什么法术能报仇你就教我什么！”
　　“所以你是想杀人咯？”
　　“这是自然……”阿景奇道，“难道你要我去感化仇人？”
　　“莫非你从未想过用其他方式化解仇恨？”
　　“王大富一日不死，我九泉下的至亲便无法安宁……”阿景恨声道，“这血海深仇便永远化解不了！”
　　“好吧……”斯相笑道，“修行不在一朝一夕，你今日已经很累了，明日再学习吧。”
　　“你快些教我吧，我想早日手刃仇人！”阿景哀求她，可是对方虽然嘴噙笑意，但却态度坚决，坚持第二天再教授法术。
　　最后阿景只好作罢，转身想要上床睡觉。
　　“你要干什么！”斯相见状大惊。
　　“怎么了？”阿景不解。
　　“不要告诉我你一身污脏便要去休息？”她一脸难以置信，“你受得了？”
　　“这……”阿景吃过不少苦，最艰难时好几日都未沾水，所以不能理解对方的激烈反应。
　　斯相一脸郁结：“不行！既然你进了这罗刹宫，住在我这里，除了遵守宫规外，便是要听我的话！”
　　“我在这里先给你定下三条规矩！”她手叉腰傲然道，“一，不洗手不准进食！二，不洗澡换衣裳不准上床！三……”她瞥可阿景一眼，“师父说的任何话都要听从！”
　　“什么！”阿景不乐意了，“前两条便算了，最后一条是什么道理！”
　　“想学法术便要乖乖听话！”
　　阿景闻言果然怂了。
　　“行了，我给你准备热水，你快些洗完去歇息吧。”斯相说完拍了拍掌，便见四名个头极矮，皮肤碧绿的“人”从另一个洞口走了进来，他们步履整齐统一，一齐将肩上扛着的木桶放下后便一同离去了。
　　斯相看出她的惊奇，嘲笑道：“别老是一副乡巴佬的模样，这些不过都是些泥人罢了。”
　　“泥做的？那他们怎么都是绿色的？”
　　“不过是长了青苔罢了。”
　　阿景还未回神，斯相便笑道：“今日先给你上一节课……”她摇头晃脑道，“无论见到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也不要露出你那副愚蠢的表情，最重要的，是要将所有感情藏在心底，不要让旁人窥探出来……”
　　“就像这样？”阿景忽然面朝她，开始斗鸡眼，“你看得出我此时想揍你么？”
　　“……”斯相优雅地翻了个白眼，翻手变出一叠浅碧襦裙：“洗完换上……慢着，没洗澡不许碰！”然后动手将她赶进了盥洗的木桶内。
　　洗完澡神清气爽，阿景换上云袖罗裙：“这袖子怎么这般长？”她甩着长袖，“好生不方便……”
　　斯相没有理会她的牢骚，只是盯着她笑道：“之前看起来像个泥猴，没想到换身衣裳小脸顺眼多了。”她还没等阿景咧开嘴，接着道，“像只毛猴！”噎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将阿景赶上床，挥挥手，那些漂浮着的萤火便纷纷远离竹床，周围暗了下来。
　　经过几天奔波，阿景异常劳累，头刚沾到枕头便睡着了，以至于没有听见斯相低声地呢喃。
　　“戾气太重，恐怕不得善终啊……”

　　翌日，直到斯相轻唤，阿景才幽幽转醒。
　　“什么时辰了？”她还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
　　“已是辰时。”斯相边说边将她拉下床，按在石桌旁，“昨晚听你唤了一夜‘娘亲’，便不忍太早叫你起来。”她伸手打散阿景的发髻，“给你绾个螺髻如何？”
　　阿景的注意力放在她的前半句上，直到对方给她梳头才回过神：“不必了，我自己梳条辫子便好了。”
　　斯相阻止她抢夺头发的动作：“我来吧，你自己不方便。”说着已经开始着手编辫子了。
　　阿景没有再阻止，她的目光落在对面的铜镜上。
　　铜镜光滑，辨识度不够，但还是可以从中看出一张稚嫩的脸，一张瘦得心酸的脸，瘦得一双眼睛越发大了，只是眼睛虽大，却无神，透着一股子不符年纪的沧桑。
　　她还在发呆，斯相便把长辫子梳好了，末了还用一根红绳系上，又嵌了一朵桃花在上头。
　　“你的发丝太干枯啦！”
　　斯相想替她抹上桂花油，阿景坚决不同意：“我才不要像村口的陈寡妇般，整日油头粉面的！”
　　“这发油能比么！”斯相反驳，但到底没有再坚持。
　　吃完早饭，阿景缠着她学法术。
　　“我昨夜想了许久。”斯相道，“决定先教你逃生之道，再授你伤人之法。”
　　“什么！”阿景一听急了，“我不需要逃跑，若是报不了仇，便死了算了！”
　　“我这样想是有道理的！”斯相忙分析道，“我看你这毛躁的性子，肯定学艺还未精湛时便急着去寻仇人拼命了，到时候仇报不了反而搭了小命……可若是你学会逃命便不同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次报不了仇我们可以尝试第二次第三次嘛！”
　　见阿景还是反对，她不得不搬出约法三章出来：“昨晚你答应我什么来着？要凡事听从师父的指挥？”
　　阿景这才不得不妥协。
　　随后她带着阿景穿过不渡深渊上的藤桥，前往地宫深处。
　　罗刹宫中多花草，大都是阿景没见过的奇花异草，如开在石壁上的红色小花，在一片坚硬中展示一小片颜色与温柔；或是植株巨大、花朵如缸的“巨灵”，听说是从天上掉落下来的；而更多见的，是铺排的到处都是，摇曳着紫色光焰的“妙音花”，多喜歌唱，但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特色，有的声如银铃儿，有的声如夜莺，甚至有些发出了木鱼敲打的清脆……
　　这里虽然没有阳光透入，但却有无数的萤火，闪烁着柔和温暖的光，令地宫不再黑暗。
　　可阿景印象最深刻的，是罗刹宫的古树。
　　地宫古木随处可见，几乎每一株都有上百的年纪，它们垂着细长的根须，任由萤火停落其上，小动物们藏匿其间，若不知道这里是妖精云集的地宫，恐怕会以为误入仙境了。
　　“这些树木过了这么多年，估计都要成精了吧？”阿景问斯相。
　　“哪能啊。”斯相不以为然，“其他动物只要潜心修炼，活个百八十年便能入妖道，可树与其他生灵不同，至少要活够几百年才能成精。”
　　“你看小雪姐姐身为梨树精，当年也是辛苦修炼了五百个春秋才修成了人身……”她凑近阿景，压低了声音，“姥姥就更不必说了，她究竟修行几何了，无人知晓，但少说也有几千年了吧……”
　　阿景惊住了：原来姥姥是树妖？
　　斯相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说，很快便将她带进地宫深处。
　　这里的萤火不似其他地方那么多，植物也少，偶尔几棵矮树还是枯萎了的，攀附在树干上的藤条也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几乎快要枯死了。
　　而最引人注意的，是前方的一口井，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她们走近，发现周围真是荒凉得可怕，连脚下肥沃的泥地，不知何时也被黄沙取代了。
　　“这是一处灵井，无论人妖仙魔，只要站在这里朝下看，便能照出他的元神属性。”斯相介绍道，“元神属性分冰、水、火、电、风五类，其中冰火电属性者善攻，而水与风类属于则为守……”
　　“可是这怎么看都只是一口普通的古井啊。”阿景盯着井口干枯脆弱的藤类植物，“好像我们村儿里的那口……”
　　“放尊重点！”斯相有些抓狂，“别什么都跟你们村扯上关系，枯心井是有灵性的！”
　　“灵性？”阿景闻言，好奇地朝井底望了一眼。
　　只一眼，便听悬挂在古井上已经生锈了的青铜古钟忽然长鸣一声，钟声悠长，听进耳中，好似在耳壁回响，直撞心灵。
　　随即便见到一股蓝色水汽从井中缓缓升起，在井口处徘徊旋转，许久后才伴着古钟余音，消散在空气中。
　　“好美……”阿景赞叹，然后便伸出手想去抚摸眼前缓缓流逝的细小水珠。
　　“奇怪……”旁边的斯相诧异，低声自语，“元神属水便罢了，怎么凡人也有内丹……”
　　“什么内丹？”阿景耳尖。
　　“你是凡人，怎么体内藏有内丹？”斯相不相信，“你再照一次，许是我看错了。”
　　无奈，阿景只好走近又瞧了一眼，这次她直接望进井底，可是里面黑漆漆的，听不见水声，也见不到水影，根本就是一口枯井。
　　那刚才的水汽是从哪来的？
　　可是不容她多想，便听钟声响起，而后又见同样的朦胧水汽从井中飘出。因为她靠的太近，躲闪不及，因此水珠直直朝她的脸门扑来，一股子凉意，她伸手去摸脸，却一丁点湿气都没有。
　　“古钟长鸣说明照井者身怀内丹，可你明明是凡人啊！”斯相紧盯着她，“内丹由妖魔修炼多年凝结聚集所得，便是仙人也未能拥有，可你一个小小凡人是如何得来的？”
　　“这……”阿景听得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内丹为何物，想了半天也未能得到答案。
　　“算了算了。”斯相挥挥手，动作极大，“拥有内丹是好事，修行起来会容易许多。既然你是水系元神，说明你在结界方面天赋极高，日后我会助你修习结界法术。”
　　“可我想学……”阿景话说了一半，便被她一个凌厉的眼风生生扫没了。
　　似乎很满意阿景的识相，斯相开始介绍起妖精的修行来。
　　“修道要领为‘虚其心，实其腹’，为的是羽化登仙……”她回头瞥一眼想要开口的阿景，“别问我如何知晓的，我猜的！”
　　“他们修道需要辟谷服气，但如果失去了口腹之欲，那一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啊！”她继续道，“但修妖便不同了！该吃吃，该喝喝，虽说我们斗法不如他们，但我们活得比那些清心寡欲的道士好啊！”
　　“妖精多习幻术……诶诶你那是什么眼神……”她秀眉大皱，不满道，“幻术可不止用来迷惑凡人，再说，若凡人内心坚定，又怎么会让妖魔趁虚而入？”
　　“那我昨日也是被你们的幻术所惑？”阿景沉吟，“难怪我会忽然了无生意……”
　　“那也是因为你内心有所动摇！”斯相摇头，“其实那一刻你心中有了一丝放弃的念头对吧，所以我们才能用幻术控制你的心魂。”
　　放弃？
　　阿景闻言怔住了。
　　原来不知何时，她竟对自己、对未来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世间的公平……怀疑自己最终能否报仇。
　　因为报仇一直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所以她才会在想要放弃的那一刻出现了厌生的想法？
　　也是，毕竟她经历了那么多，好像无论她做什么最后都会失败，不管是上崂山还是去凤栖，她被拒绝、被折磨、差点被祭河……她受尽痛苦，苦苦挣扎，永远不知前路在何方。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在斯相开口前，她还可以安慰自己，想放弃的原因是被妖术所惑。可是这一刻，她才真正面对自己的心：原来自己如此脆弱，在打击面前也会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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