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岛

作者: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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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如烟(八)


      星期天,除了惠卿,一家子集体睡懒觉,日上三竿才起床。惠卿睡不得懒觉,早早地拎了篮子去买菜。回家路上照常路过饮食店,排队买早点。排队的人有二十来个,估计得等上五六分钟才能轮到她。惠卿看到队伍的前头排着嫂子王玥,刚想跟嫂子打声招呼,还是忍住了,她是怕一喊嫂子,王玥就会招呼她上前去插队,插个队虽然可以节省几分钟时间,却难免会引起排在后面人的抱怨和指责,弄不好还会发生不必要的口角。惠卿最怕跟人吵架,粗口她不是不会,只是觉得为了这点小便宜跟人发生争执不值得,更何况今天是星期天,不急着上班,不差这几分钟。

      嫂子王玥到房管所去上班后,已经好久没有跟惠卿联系了。自从哥哥和母亲相继离开人世后,惠卿不像从前那样常去海格路上的别墅了。如今的海格路已更名为华山路,那幢被惠卿当做娘家曾经居住了七年的洋房,已不同于往日。

      二十一年前,惠卿记得她还在圣玛利亚女子中学任教,适逢暑假,她呆在乡下的宅院。

      八月,烈日炎炎、骄阳似火,蝉声阵阵、酷暑难耐。惠卿闲来无事,在家里陪着母亲聊天。

      母亲抱怨说:“真后悔啊,当初真不该让你哥哥打小就进洋学堂,进了城、喝了洋墨水,就不愿再住回乡下了,祖业的桃园后继无人呐!现在你爹身子骨还算硬朗,将来老了干不动了可怎么办?”

      赵舜卿大学毕业后在洋行工作,娶了城里的姑娘。赵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老爷花钱为他在法租界海格路购置了房产。

      “妈,您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总会有办法的。”惠卿劝慰着。

      “咱家的这个桃园,可是每年都能收进不少钱,不过总还得自家人看管着才好。”母亲唠叨着,“你哥就是不肯回来。”

      “妈,您也不能全怪哥,他上了大学,又是学的商学,要是回家看着桃园,不是十年寒窗都白费了。”

      “你嫂子是城里人,不愿意住到咱们乡下,不然,也能给家里添个帮手。”

      “嫂子?即便不是城里人,也帮不上桃园的忙啊。”

      “哪儿的话?!你哥的同学张鹤年,就是家在港口镇的,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娶了家具行的大小姐,那闺女可能干了!现在米店里大大小小的事,她管了一多半。”母亲无不羡慕地说,“还给张家生了两个大胖小子!”

      “那张鹤年大哥的婚姻,是不是父母包办的?”惠卿问。

      “嗯,包办有什么不好吗?父母还能害自己的孩子?”母亲说,“娶了那样的媳妇,张鹤年也不用操心家里的生意,不是照样和你哥一样在洋行工作嘛!张老爷和张太太就是比我和你爹有福气,每天还能逗孙子玩,天伦之乐啊!”

      “妈,您要是想孙女了,也可以到我哥那儿去住一阵子嘛。”

      两人正聊着,赵老爷回到了家,将手上的《申报》递给惠卿,说:“出大事了,快看看。”

      惠卿接过报纸,七个大字“自卫抗战声明书”映入眼帘。国民政府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

      上个月刚刚发生了“七七卢沟桥事变”,才短短一个多月,战火就烧到了上海。

      赵老爷接过太太递过来的茶杯,边喝茶边说:“据说,昨天中国军队在虹桥机场打死了一个小日本军官。”

      “爹,这会不会又是个导火索,上海就要打起来了?!”惠卿担忧地说道,“上月7日开始,卢沟桥点燃战火,到30日北平和天津就沦陷了。”

      “要是真的打起来,我们得搬到你哥那里避一避。”赵老爷对女儿说,“当初我给你哥在法租界买房子,你妈还不乐意,现在看来真是明智之举啊。”

      “爹真是睿智!”惠卿打心眼里佩服赵老爷,“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租界了,要是那里也不行,就没有可躲避战火的地方了。”

      “惠卿啊,你赶紧帮着你妈收拾收拾,把值钱能带的东西先打包。”赵老爷又转身对着太太说,“夫人啊,现在保命要紧,咱们得早做准备。”

      “这可怎么好,一家一档这么多东西,咱家最值钱的可是桃园和这宅院,”赵太太显然不愿意离开家园。

      “夫人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还会回来的。也许战争不会打很久,但是绝不能在这里等死。快去,别耽搁了。”赵老爷有条不紊地说道。

      惠卿帮着母亲收拾了细软和衣物,赵老爷把一时无法搬走的金银埋在了后院的花坛里。吩咐过留守的管家之后,带上房契地契和两大箱子的随身物品,赵老爷携妻女及随仆,当天连夜就往城里赶。

      半夜时分,总算到了海格路舜卿的家。那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楼,虽然没有花园,也没有乡下宅院的房间多,但是足够容纳赵老爷一行。

      夜,并不安静,远处时时会传来枪炮声,惠卿一宿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跟兄嫂打了声招呼,惠卿就急急地出门打听战事的消息。傍晚,当她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海格路时,一进家门,就看到过道上堆满了食品和日用品。一问才知,又是爹爹的主意,他们今天在家也没有闲着,采购了一整天,这些东西足够吃用上一年半载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赵老爷是有先见之明的。战乱期间,食物短缺、物价飞涨,即便躲过了子弹,也无法逃过饥饿。

      这场激战了整整三个月以上海沦陷而告终的战役,后来被称作“八一三淞沪会战”。

      开战后,圣玛利亚女子中学曾搬到南京路,借用大陆商场作为临时校舍继续上课,惠卿也跟随学校辗转。上海沦陷后,租界就成了孤岛。后来,圣玛利亚女子中学搬到了圣约翰大学校园内,惠卿和父母一起,住在了海格路的兄嫂家中。

      赵老爷不放心乡下的家,也曾带着随仆回去看过,宅院门口有日本兵把守着,打听后才知,日本的一个骑兵团的团长堂而皇之地住在了里面。管家不知所踪。桃园也在激战中遭受践踏,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饭都吃不饱,谁还能顾得上桃子。桃园杂草丛生,无人打理。赵老爷无奈地回到租界。

      光靠儿子女儿的薪水养活一大家子,有些艰难,平日里赵老爷没有少去当铺,靠变卖些细软维持生计。乡下带来的随仆,也只能支付些银两遣散了。家务活,也得赵太太和儿媳亲力亲为了,惠卿在礼拜天会陪着母亲上街买菜。从来衣食无忧的一家子,也开始算计着过日子,每日的支出都详细地记在本子上,菜摊上讨价还价也成了习惯。总算一大家子都平安,粗茶淡饭虽然简单,但这个年头不能奢望过多。就在这苦中作乐的岁月里,嫂子给赵家添了个孙子,赵老爷和夫人别提有多高兴。

      一家七口人,就在法租界的海格路洋房里住了六年多。乡下的宅院一直被日本人占据着,后院花坛埋的金银,也被小鬼子挖出来了。虽然房契地契带出来了,但是现在只能当它是废纸一张。就算惠卿在学校有一份微薄的收入,但是哥哥几度失业,赵老爷带出来的银票,这几年下来,外加通货膨胀,也所剩无几。

      于是,嫂子打算出租一部分房间,以维持家里的开销。哥嫂带着一双儿女住一间,赵老爷、赵太太和惠卿挤一间,空出来的房间都租了出去。卫生间成了公用厕所,原本宽敞的厨房也另支起了两个灶台。

      就在这年,赵老爷终因身体每况愈下而病倒。病榻上的赵老爷,拉着惠卿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闺女啊,没有风的日子,云不需要为雨守望;只有梦的日子,等待会荒废时光。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是谁的永远。时间会慢慢沉淀,那个人会在你的心底慢慢模糊,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学会放手,你的幸福需要自己成全。趁着年轻,还是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吧。我和你娘早晚得走,你总不能在你哥哥嫂子家里住一辈子吧。”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荷包,里面装着两根金条,“你的薪水都贴补家用了,自己也没留下什么,这两条小黄鱼,是爹硬藏下来的,就当是嫁妆吧。委屈你了……”

      旁边坐着的赵太太,看着父女俩这一幕,忍不住抹眼泪。

      惠卿点头答应爹爹,找到合适的,一定嫁了。

      惠卿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幕。

      赵老爷是带着遗憾走的,他没有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

      后来,惠卿嫁给了鹤年,在大女儿思兰出生的那年,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日本人滚出了中国。

      哥哥舜卿拿回了乡下的田地和宅院,变卖后,参股了钱庄。因为有了利息收入,生活又开始过得滋润起来。他们回掉了租客,将小洋楼粉饰一新。惠卿家离海格路很近,所以她隔三差五地经常回去。

      可惜八年前的“二六大轰炸”后,钱庄倒闭,哥哥因酒驾车祸身亡,母亲也为此伤心而亡。留下嫂子王玥带着一双儿女,因为断了生活来源,只能腾出几间房间出租,又过起了靠收取租金维持生活的日子。这八年,王玥靠收取租金,维持日常开销和供儿女上学,一直没有改嫁,实属不易。

      可近来,为了解决由于房屋缺乏而导致严重“房荒”以及房地产市场混乱、私人房租纠纷不断等问题,上海市政府制定了一系列关于房地产管理的方针政策,采取了有效措施,加强了管理。王玥虽然不属于被取缔的二房东,但在和街道房管所的多次沟通和协商下,她决定把房屋交由房管所代为管理。房管所把那栋洋房重新分割装修,王玥留下了二楼的带一间卫生间和阳台的两间朝南房间,其余的九间房间由房管所分给了九户人家,只是厨房在一楼,得多户人家共用。街道的干部表扬王玥为解决上海的“房荒”做出了贡献,并安排她到房管所工作。自此,王玥也成为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惠卿见王玥买好了早点,就大声叫住了她:“嫂子!”

      王玥循声看到了惠卿,走过来说:“你也买早点?”

      “嗯。”

      “今天在家吧,我一会儿到你家去。”王玥笑眯眯地说,“两件喜事,第一,小珏考上大学了;第二,小琪结婚了。我来发喜糖。”

      “恭喜恭喜了!小琪今年几岁了?”

      “都二十五周岁了,可惜不在上海,毕业分配时,也不跟我商量,自己报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了,分配到武汉了。”王玥有点惆怅,“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大学里恋爱了,是跟着那个男孩一起去的武汉。”

      “小琪都长大结婚了,好快啊!”

      说话间,排到惠卿了,买了粢饭、油条和豆浆,两人一路往家走。在路口,王玥说:“我得把早点先送回家,小珏现在华东纺织工学院上学,每个周末才回家,难得有机会伺候他。”

      惠卿点头道:“等会儿你和小珏一起来吃午饭吧,你就别烧了,我这就回去准备。”

      “好。”王玥挥手告别惠卿。

      惠卿回到家,鹤年已经洗漱完毕,正在帮思筠穿衣服,思兰和思梅在卫生间里,世轩站在卫生间的门外边敲门边嚷嚷:“你们两个好了没有啊?快点,快点,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呀?!我要上厕所!”

      “快了,快了!这就好,马上就出来!”里面传出思兰的声音。

      “小哥哥,要么你先用我的痰盂吧!我可以借给你用用。”思筠奶声奶气地说。

      “你的痰盂给思梅用还马马虎虎,我是大人了,不用这个的。”世轩回答道。

      鹤年看着惠卿,无奈地摇摇头,笑道:“这还是一家人家有自己独用的卫生间,要是很多人家合用煤卫,真不知道得多热闹。”

      “等会儿王玥要来,你们都动作快点。”惠卿边说边把早点放到餐桌上,去厨房拿了饭碗,把豆浆分倒在六个饭碗里。

      孩子们陆续洗漱完毕来到餐桌边坐下吃早点,惠卿跟鹤年说:“小琪结婚了,我们礼怎么送啊?”

      “送钱当然是最好了,缺什么买什么,咱们现在手头上还有多少钱啊?”鹤年说。

      “现在要养四个孩子,你我每个月的收入所剩无几。”惠卿说,“这几年,世杰每月在我这里存的钱,倒是一直帮他存着。”

      “那世豪每年从北京往家里寄的钱呢?”鹤年问。

      “过年时买点年货,给四个小的添些新衣新鞋,剩下的就不多了。”

      “现在跟解放前不同了,也不时兴穿金戴银,要不送点实惠的吧。”

      “还有两床织锦缎的被子,一直没有舍得用,要么就送给小琪吧。”

      “会不会太寒酸?当年咱们结婚时,你的嫁妆可比这丰厚多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更何况嫂子才两个孩子,我们不算世豪和世杰,还有四个呢!要是礼尚往来的话,如今我们少送些也是给嫂子减轻负担呀。”

      中午时分,王玥来到了惠卿家,带来了一斤什锦水果糖和一斤苹果奶糖。孩子们一下子都围拢上来,眼巴巴地看着惠卿,惠卿分给每个孩子一颗水果糖和一颗奶糖,然后把两大包糖装进了饼干箱里,又把饼干箱放到了衣橱顶上,嘴里嘀咕着:“小孩一天只能吃两颗糖,吃多了会蛀牙的。”

      马上就要吃饭了,思兰没舍得马上吃糖,仔细地把两颗糖放在了上衣口袋里。

      王玥帮着惠卿把厨房里的菜端到了餐桌上,大家围着餐桌坐定,才发现小珏没有跟王玥一起来,惠卿问道:“小珏呢?你一个人来的?”

      “吃了早饭,在家里拿了点东西,就又回学校了。”王玥说,“说是学校里有事。”

      “小琪什么时候回上海呀?还办不办婚宴啊?”鹤年问道。

      “她是离开上海容易回来难啊,现在连户口都是武汉的了,不知道过年时能不能回来探亲。目前没有办婚宴的计划,现在移风易俗,不让铺张浪费了,我也就亲戚朋友发发糖,告诉大家一声。”王玥边说边叹气。

      “是啊,听说单身的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结了婚就四年一次了。”鹤年补充道。

      “小珏住校,那你现在一个人,岂不是很冷清。”惠卿问。

      “怎么会!现在那栋房子可是七十二家房客,热闹得都吵死了。”王玥有些无奈。

      “那房子的产权有什么变化吗?”鹤年问道。

      “那倒是没有,房契一直在我手上。”王玥回答,“说真的,要是有办法,我也不会同意住进来那么多户人家。

      “我那栋别墅现在还不如你们这里呢,你们这儿虽然没有产权,却是独门独户,安静又干净。我那边虽然没有跟那九户人家合用卫生间,却是要共用一个大厨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放在厨房的油盐酱醋都有人偷,如今是一个厨房装了十个水表,一个大水池十个上了锁的水龙头。每天烧饭的时候,那厨房里可热闹了。小珏在学校时,我一个人简单,尽量避开烧饭高峰时段,能够混也就将就着混了。”

      惠卿和鹤年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断地夹菜给王玥。

      人生经常会很无奈,用不了三十年,十年就能河东河西。

      这天夜里,孩子们都睡了,惠卿和鹤年躺在床上聊到很晚。他们在担忧乡下的老宅子,已经空关了好几年,这样下去难保不被没收了去。一家人住到乡下是不可能的,那边上班上学入托都不方便。要么让世杰不要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住回乡下?每天上下班路程实在太远了。左思右想,鹤年想到距离乡下老宅两站路的地方正在规划建一家新的橡胶厂,要是能想办法让世杰调动到新厂去,老宅就可以保住了。

      实行“全行业公私合营”以后,全国的经济生活发生根本性变化,经济管理形式也进行了相应改变,对成千上万的私营企业采取“梳成辫子”的方式,分行业进行管理。上海市成立了化工局,全市橡胶行业的厂家,都划归化工局管辖。化学工业在整个工业生产中属于较薄弱的环节,其工业总产值只占上海全市工业总产值的2%,所以化学工业的发展被列入优先考虑的范围。目前,已确定了建立桃浦、吴淞、吴泾和高桥四个新的化工基地。

      鹤年想到了这一步,心里也就安定了下来,明天开始就要着手实现这一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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