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

　　小明这是第八次抬头望店里左角处的那对情侣了。
　　他手里拿着蓝色的方布，无意识的擦拭瓷白的咖啡杯，眼神透过挂杯子的高架，默默窥探那已经坐在这里超过一小时的一男一女。
　　女人是很漂亮的女人，大约二十四五的年纪，在四月的韩城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里面的白色T恤是可爱的哆啦A梦打底，藏蓝色的牛仔裤再加上白色的运动鞋，头发被扎成高高的马尾---一如既往的漂亮青春。
　　谁能相信这个女人已经结婚三年了呢？

　　小明的目光又挪到苏流对面男人的脸上去，从外表看，那是个很配得上苏流的男人---当然，从能力上也不例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俊美的脸上是惯有的面无表情，双手交握，显得非常严肃。

　　如果不是他们面前的咖啡杯里都装满的冷掉的咖啡，那他将会有机会去续杯或者去礼貌且合适宜的问一句要不要一点儿其他的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呆在这个该死的柜台后面，远远的望着苏流的背影，看他的丈夫对她是怎样的冷淡。
　　小明这样想着，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前去拉住苏流的手带她出去，不在这个压抑的地方停留片刻---即使这是他自己的店。
　　但他非常清楚，如果这样做，他能从苏流嘴里得到的，绝对不会是感谢，也不会是传统英雄救美之后所能得到的一切。
　　“你是谁？”
　　小明想，苏流大概会这么问。
　　谁会记得一个从未打过交道、又比自己小两届的小学弟呢？
　　苏流向来应该如此高高在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同她的丈夫坐在一家咖啡馆里一小时而相对无言，受他的冷落和漠视。

　　江城怎么会有资格这样对待苏流？不过是一个乡村出来的穷小子，仗着自己有些许天分，皮相上又有那么一点优势，在大学里依靠所谓的“真爱”虏获C大校花的芳心，如此卑微又如此幸运，怎么敢结婚三年后就敢如此对待苏流？！
　　小明几乎就要把一口牙都咬碎。他因着自己对苏流有着长达五年的暗恋时光，曾经在朋友那里听说苏流和江城一毕业就结婚的消息，在酒吧里喝到胃出血都不能甘心，可是伊人的笑容和怀抱属于他人，他又能怎么办？不过在心里呕出两团血来，其他的通通都是无能为力。

　　谁能想到今天一早开门做生意，迎来的第三位客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苏流？好不容易抑制住自己兴奋欲死的心，上前克己有礼的询问她要喝点什么---她爱喝的咖啡他自认了如指掌，果不其然，伊人照常点了一杯爱尔兰不加糖，便朝窗外的车水马龙望过去了。
　　之后……
　　之后他眼睁睁的看着苏流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江城才姗姗来迟，并没有一句道歉的话，自然而然的接过苏流从包里拿着的文件，本来准备离开，但不知道苏流说了一句什么，两人因此从早晨十点一直坐到现在。
　　小明抬头看了一眼墙体上的时钟---十点五十二分。

　　与此同时，江城也看了一眼时间---只不过他看的是戴在手腕上欧米---十点五十二分，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开口道：“这件事要看看公司最近的安排，时间方面我等下问问安卡吧。公司那边十一点有一个短会，我先离开，晚上回家再讲。”
　　他出口的声音低沉磁性，同苏流最开始喜欢的嗓音别无二致，说完之后就起身离开卡座，左手握着他本来遗忘在家中的文件，直直越过苏流朝门外走去。
　　桌上的爱尔兰早就冷掉而无法入口，这样是不是正如现在的苏流之于如今的江城？
　　不过是陪自己的妻子回一趟娘家，竟然也要问过秘书自己的时间是否排的过来。苏流曾经想过她同江城之间存在的问题，只是没想到在她不知不觉之间，这段婚姻竟然已经到这般地步了？
　　她暗暗吐出一口郁气，决定今晚江城从公司回来，两人便敞开心扉谈一谈。

　　只是她没想到，江城并没有给她一谈的机会。

　　苏流早晨跟江城见过面之后就准备驱车回家，只是途中接到好友蒋喜的电话，于是又改道朝两人约好的餐厅而去。
　　蒋喜是在私厨七号定的餐，苏流去的时候正是中午十一点半，饭点已到，人流也多，但仍一如既往的安静，倒是惯常的很令苏流满意。
　　到了包间发现蒋喜已到，正坐在竹塌上玩手机，听见开门的声响抬起头来，一眼就望见苏流今天格外学生气的装扮，躺在塌上边咯咯笑起来，边笑边问：“苏流，你这是要重返十八岁么？”
　　最近这部电影很是流行，她才同男友去看过，因而如此说。
　　苏流挑眉，将背上的书包放下，说：“我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四岁，是一定要穿成老太太的样子，小喜同学你才满意？”
　　蒋喜连忙道：“不敢不敢，苏流殿下您想穿什么穿什么，不穿更是我辈之福，小喜向来只有支持的份，哪里敢置喙呢？”
　　苏流略略一笑，对她的识时务非常满意，随意同服务员点了几个菜，便也到竹塌上同蒋喜一起歪着，抱着抱枕问：“你今天怎么想起我来？”
　　蒋喜把游戏关掉，不满道：“这是什么话？殿下啊殿下，我们这十多年交情，蒋小喜想起你了，这还得找个理由你才能满意呢？”
　　“无事不登三宝殿么。”苏流可不会被她感情牌所动摇，这女人平日还好，如今好容易找着自己真命天子，恨不得一天绑在男友身边儿，能拨冗前来见自己一面，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蒋喜哼了一哼，看了眼苏流的神色，见她同往常没什么两样，在心里过了一遍腹稿才开口问：“你现在和江城到底什么样？”
　　苏流看了她一眼说：“什么怎么样？”
　　蒋喜道：“你说呢？感情！感情方面怎么样！”
　　能怎么样？苏流漫不经心的抓了蒋喜衣服上的小熊来玩儿，低眉顺眼：“就那样吧。”
　　……蒋喜都快抓狂，什么叫就那样？就那样是哪样你倒给我说清楚啊喂！
　　苏流看蒋喜一副都快晕过去的样子，轻轻笑了两声，问：“你从哪里听了什么传言？快快报上来给本殿听一听，本殿好仔细甄别甄别。”

　　蒋喜丧气，她本来打定先从苏流这儿探探口风，要是她和江城感情稳定，这些流言蜚语她也就不打算告诉她，可现在苏流打定主意什么不讲，偏从她这儿反将一军，这叫她如何是好？
　　她抬眼看了一眼苏流---还是一样从容淡定，眉眼微微低垂，却不会给人懦弱的感觉，恰恰相反，这是一个看起来极其高傲又极其有着高傲资本的人---蒋喜最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道：“三天前赵家老三混酒吧，看见江城带着一个女人，身边围了一大群人，在众人的起哄下接吻。”
　　蒋喜顿了一顿，悄悄看了一眼苏流，她还是低着眼，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只是捏着小熊的手指直接开始泛白。
　　蒋喜不忍，但还是继续说下去：“当晚赵三找了人跟踪他们，一群人喝酒喝到凌晨，之后江城和那女的独自离开了……在丰源酒店下榻，第二天早晨从里面出来。”
　　“赵老三查了那女人是谁？”苏流问，声音听起来很稳：“是谁？”
　　“就江城那秘书么，姜晓燕。”
　　姜晓燕。姜安卡。
　　苏流突然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一把握住蒋喜的衣服，骨节分明到苍白的地步，低下的头一阵一阵发晕，蒋喜在耳边说的什么都分辨不清。
　　江城……
　　她不期然又想起念大学时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候她已经大学二年级，是C大绝无二话的校花，设计院教授欣赏的宠儿。
　　天之骄女，众星捧月。
　　为什么那天偏偏她会忘记带雨伞？为什么会碰上江城？为什么那个把伞留给她的男孩在时光的洪流下就渐渐消失不见？
　　她自认没有变过。
　　但怎么经得起岁月戏弄？

　　她没有等到晚上回去跟江城谈，食之无味同蒋喜吃了那一顿饭，便开车前往江城公司。
　　蒋喜不会骗她，赵老三更不会空穴来风捏造事实，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她的丈夫真的同别人有染。
　　苏流的眼里染上一丝隐痛，握着方向盘手照常的稳，只是心里隐隐的颤抖。
　　江城……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念这个名字，直到心口麻木，连痛都不能痛。

　　江城在大学毕业之后开始创业，走的是网游方向，他自己本来专业也是学这个的，因此各种学长学弟，人才方面有着绝好的资源，虽然资金方面或有不足，不过苏流最开始投了三百万进来，也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这几年他所创立的S&J在业界发展的非常好，势头极猛，隐隐有超越那几家老牌网游公司的意思。
　　S&J在半年前搬来韩城市中心的迅驰大厦，占据第二十一层到第二十五层，远远望去，都可以看到大厦中部那两个耀眼的字母。
　　S&J。苏流&江城。
　　然而这样的寓意，是不是早就被它的创始人所遗忘？

　　苏流坐了电梯直达二十五层，那里是江城的办公室，她本来想直接进去，却被助理台上的小姐拦住。
　　“抱歉，这位小姐，请问您有预约吗？”
　　这是位非常负责任的助理，衣着得体，笑的也恰到好处。苏流想了一想，从包里掏出她的手机，从相册里翻找出一张照片来，拿给助理问：“我没有预约，但这样可以吗？”
　　那是一张结婚证的照片，里面她的老板江城笑的很开心的样子，模样比现在显得稚嫩很多，而老板旁边的那位女士---助理小姐暗暗心惊---同现在手里拿着手机的这位一模一样。
　　她微微笑着问：“现在我能进去吗？”
　　进去？
　　助理小姐在心里头都快摇的断掉---安卡同老板在里面已经呆了超过半小时，谁知道在里面做什么？叫她放这位名正言顺的老板娘进去，她饭碗怎么保住？
　　“抱歉。”助理小姐把头低下来，硬着头皮道：“公司有规定，见老板必须先行预约，或者我现在接内线给老板？抱歉苏女士，我并不能直接放你进去。”
　　---这位助理小姐明显刚刚看到结婚证上的名字。
　　苏流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会这样，她把手机收进书包里，盯着助理小姐看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好啊，你现在打电话。不过我方便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要死了！助理小姐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我叫娜娜。”
　　娜娜心惊胆颤。
　　这位老板娘苏小姐身高比穿着高跟鞋的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气势太盛，但无奈要是让她进去估计后果实在无法预料，只好扯起一个笑，按响了内线电话。
　　听筒里传来三声响----
　　电话并没有接。
　　娜娜身后冷汗齐冒，但仍淡定的再播了一遍，这次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只不过接起电话的并不是老板，娜娜喉咙有一点发干，等了两秒才到：“老板，一位叫苏流的女士现在在外面，不知道您？”
　　电话那头瞬间寂静，娜娜几乎可以想象里面两人的表情，她却突然忍不住开始心疼外面这位等着见老板的正牌夫人---论气势轮容貌，那个小城市出来的安卡，哪里比得上这位？也不知道老板是被什么迷住了眼。
　　随后电话里才终于传来江城低沉的说话声，道：“让她进来。”
　　娜娜松一口气，挂上电话，抬头朝苏流笑了一下，说：“老板请您进去。刚才真是抱歉了夫人。”
　　苏流面色不变：“分内之事么。”

　　娜娜替苏流推开了S&J总经理室的大门，阳光争先恐后的扑面而来，老板就坐在办公桌后面，带着金边眼镜，娜娜不太敢看他的表情，低头对苏流道了一个“请”字就匆匆离去。
　　江城眯了眯眼看着苏流问：“你怎么来了？”
　　他气势如虹，质问她的语气很像在质问堂下犯妇。苏流四周看了看，办公室里小休息室的铁门紧闭，整个空间似乎除了她和江城就没有其他人。
　　她微微一笑，把书包放下，慢慢走到他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我为什么不能来？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家公司有百分之三十二的股份是我的？”
　　江城面色一变，眼神突然黝黑，沉声道：“是。”
　　“那就对了。”苏流眼神在四周漫无目的的晃，等看到书架边一只红色的小高跟才道：“我过来看看罢了。”
　　她边说边起身，直直向小休息室的门而去，走的又快又急，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等打开那扇铁门之后苏流才颓然一笑，手从门把上松开，偏头看向不知何时从椅子上起来的江城，道：“江城，这是不是你给我的礼物？”
　　---里面穿着红色短裙的姜安卡惶然靠在墙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无措的看着苏流，酒红色的大波浪散乱的披在肩上，好像在嘲笑苏流此刻的苍白。

　　“这是不是你给我的礼物？”江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盯着自己，苏流于是又问了一遍。
　　这次她照样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他的回答。

　　“我们离婚。苏流，我们离婚。”

　　---心脏传来刺痛，苏流此刻却想起三年前的今天江城在小教堂里说的话，他穿着白色的新郎服，认真的拉起她的手，为她带上银戒，一字一句的对她说“我爱你，苏流，我们结婚吧”。
　　而现在，现在这个同样的男人跟她说“我们离婚。苏流，我们离婚”。
　　哈哈！
　　苏流几乎都要笑出泪来，她转头又看了一眼姜安卡，那个女人露出胜利的表情，苏流重复了一次：“离婚？”
　　她又转头看向江城，男人沉默的望着她，身材高大挺拔如松，是她最喜爱的模样。
　　离婚？对对对，他们当然会离婚，这个男人已经新有所爱之人，离婚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
　　这段婚姻既然因为爱而开始，那么因为不爱而结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可是谁能告诉她这个由爱到不爱的过程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她不够体贴？还是不够温柔小意？
　　苏流终于冷笑出声，她看着江城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道：“江城，离婚的事情自然有律师来操心。那么现在你来告诉我，我们为什么离婚？”

　　为什么离婚？江城也曾经在心里无数次的问自己到底为什么对苏流会不再有爱恋之情。
　　这个女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生来就拥有普通人拥有的一切，家世天赋容颜，样样都不缺，当初到底为什么会答应做自己女朋友，又为什么会嫁给自己？
　　屈尊降贵，鲜花牛粪。
　　这是这五年来他听到最多的词。她的朋友圈子他从来融入不进去，就算S&J发展的再好，对那些少爷小姐而言也不过是区区一家上不得台面的网游公司。
　　而她呢？她照常的做她的设计，最多的也不过是一两句不痛不痒的宽慰。
　　苏家父母也从来没有瞧得起他过。
　　江城眼神逐渐的暗下去，一字一句说：“我们不相爱了。”
　　这是个很好的理由，但掩盖不了他内心的自卑。

　　苏流最后是怎样离开迅驰的她已经不太记得清，隐约中她迈着稳稳的步伐离开25层，直接走到大街上，连在地下一层的车子都忘记去拿。
　　恍恍惚惚间她在人流中如行尸般麻木的走，面上还是那个苏流，但心里已经无法自持，心脏的疼痛清晰的传到她的头脑中，造成一波一波的晕眩效果。
　　在最后的目光中，她好像看到一个带着帽子的男孩急速的朝她奔来，神情忧虑，面色慌张。
　　她突然想起来在五年前那个C大的夜晚，学生会新来的孩子们做自我介绍，有个长着这张脸的羞涩男孩在众人的目光下站起来，挠头道：“大家好，我叫周晓明。”
　　她当时噗呲一笑，问：“是那个小明吗？”
　　“不是的。”男孩很认真的解释，“是春晓的晓。”

　　春晓而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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