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自来

　　婉柔去了寿昌宫，婢女如意却没有领她去太后日常起居之所，而是去了正殿，却见顾不盈也在。婉柔向太后问了安，顾不盈也循礼问候：“皇后金安。”

　　太后高高坐在黑漆边松花石心宝座上，笑道：“内府枯竭的事，哀家刚听顾院使说了。当时皇帝竭尽财力大兴营造之时，哀家就该极力劝止的。叫你接管徽政院，本意是教你接管六宫之权的，从前哀家忙于国事，无暇分身，不得已才将徽政院交予云氏，谁知给她折腾得府库空竭，一时青黄不接，倒给了你一个烫手的山芋。好在天缘巧合，有人雪中送炭，才解了燃眉之急。”

　　婉柔并不就坐，躬身禀道：“儿臣今日还有一事要禀报，纪美人滥领冒支，还打伤管事小吏，儿臣已擅作主张责罚了，还请母后恕罪。”

　　还未说完，太后已摆手道：“你也不必说，哀家早已知道了。纪氏早已到哀家这里哭诉了一番，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得自己很是无辜，还说云氏靡费更胜过她，为什么皇后不敢处置，只拿她作筏子。早先内廷钱粮都是云氏在掌控，要不是婉儿你遣人来告诉云氏的开支状况，哀家还被蒙在鼓里呢。皇后的年例也不过一千两银子，九嫔之位只六百两，云氏所花费的银两竟然远远超过了皇后的份例，以卑凌尊，乱了宫里的体统规矩，这如何使得！皇帝也是糊涂，竟然许她任意支用不受限制。祖宗家法在上，任她是谁也不能逾越！以后云氏只照着自己应有的份例使钱，一分钱也不许多支！”

　　婉柔心中惊异，自己不想太后皇帝因着云氏而母子不和，所以并不曾告诉太后此事，不知究竟是何人冒自己的名义来禀告太后，想来是别有居心。若说不是自己告诉的，太后又会责怪自己不能坦诚相告，便欲言又止，只听太后接着道：“好在哀家知道消息后，就立即惩处了云氏，罚她从以后的年例银子里赔补亏空，又罚了她一年的俸银，那纪美人才没有可说嘴的了。也是哀家娇宠惯了纪美人，但逢年节她们母亲姐妹都会来宫里盘桓数日，哀家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她自觉颜面上有光辉，如今也有些轻狂起来。但且不说我和皇后血缘关系更是亲近，就是在事理上，她也站不住脚，自己行事有亏，只当这皇宫内苑是自己家里，还有什么脸来哀家面前恶人先告状，说皇后的不是。哀家也是顾念她父母的颜面，才只是申斥了她几句。她平日里虽活泼讨喜，但若论起稳重大方，始终及不上她姐姐。做出这样的事，不但不肯认错，反而诸多巧辩，强词夺理。倒是她的姐姐随后来向哀家请罪，说什么自己没管教好妹妹，内心惶恐，真真的惹人疼惜。皇后如此小惩大诫，已是给她留足了面子，好教她日后收敛点儿，也算是给旁人做了个榜样。说起来，宫里自从进了这一大群人以来，多有争风吃醋，斗气逞强的，闹得宫里乌烟瘴气，可见是古话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皇城宫廷里自然就更多了。她们自恃年轻美貌，却没有一个能牵念住皇帝的心，还有什么可得意气高的。哀家也是没有心力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才放任至今。日后后宫有什么事，皇后只管处置便是，不必事事来禀告哀家，哀家看你办的这几件事，很是妥当，如今宫闱整肃，个个安分许多，哀家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婉柔笑道：“母后谬赞，儿臣不敢当。”

　　顾不盈身为徽政院使，直接管辖这个皇家财政机构，是以今日来向太后述职，刚刚被皇后的到来打断了谈话，此时才继续娓娓道来：“太后，府库中积累多年的财富一朝被消耗将尽，燃眉之急虽然已解，但内府已是财用日绌，微臣以为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散漫使钱，想点省俭的法子才是正理。”

　　太后想了想道：“以往每年年尾都有给王公大臣的岁赐之礼，数目也不小，如今财政困窘，他们既享受了素日的荣光，这时候也很该为国分一分忧。”

　　顾不盈笑道：“太后决断英明，只是陛下如今刚刚亲政，便要削减岁赐，只怕他们心中抱怨，那些不晓事的人只怕要乱嚼舌根，说太后不慈不爱，故意地将怨气引向陛下。微臣昨日夜读史书，正好看到前朝一个少年天子本是天纵英明，睿智神武，必能大有作为，平明天下。只因着锐意改革将一个奸臣逼上绝路，那人便立意要弑杀君主。这次政变名为松坡之变，此时皇帝刚登宸极满一年，可叹的是那些本该与皇帝休戚相关的王公贵族，不但不阻止，反而参与其中，合力弑杀了君王。正是在年前，天子取消了给王侯的岁赐之礼，此为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想来是损伤了自身利益，才致使王公们离心离德。虽不敢说取消岁赐是举足轻重的大事，但从后果来看，这件事的确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朝海清河晏，国泰民安，自然不会有这样荒谬的事，只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不可不引以为鉴。”

　　婉柔听了顾不盈所说的一席话，知道他是借题发挥，含沙射影，以此讽谏太后该多为皇帝着想，放手放权，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身莲青色松鹤纹朝服，人如玉山肃然独立，太后良久未开言，殿堂里是令人战栗的寂静，他却神色清朗，不为动容。

　　婉柔有心要打破这沉寂，便笑道：“顾院使真是熟知典故。”

　　太后闭目凝神，半晌方道：“你对皇帝倒忠心耿耿。”

　　顾不盈拜倒在地：“微臣一番肺腑之言，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太后降罪。”

　　太后双目炯炯地注视着顾不盈道：“你自小在皇帝身边，陪他读书射猎，替他挨打受罚，自然感情深厚，凡事都为皇帝着想。虽然有些杞人忧天，小题大做，但也不失为精忠为君，哀家如果降罪于一个爱国忠君之人，岂不让人说哀家对皇帝不慈不爱？起来吧。”

　　顾不盈道：“太后言重了，微臣惶恐。”才站起身子。

　　太后方展颜对皇后道：“听说你已裁减了各处殿阁靡费的物用，但各宫主子的份例却无有削减，反而有所增添，而宫中总的月耗却大大降低，难怪宫中人提起都对你交口称赞。御下之道，在于宽严相佐，恩威并济，不可偏废其一，看来皇后是领悟了个中真意，比哀家这个老婆子强。”最后一句话显又是指着顾不盈而说。

　　婉柔笑道：“儿臣就如雏鸟初学声，还稚嫩得很，母后治国多年，眼光独到，还望母后多加指教才是。如今皇室财政入不敷出，难以为继，节流只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是开源，终需想个长远的法子才是。虽说增加赋税是最便捷的法子，且宓国国民还算是富裕，但是过度征税只会使百姓负担过重，苦不堪言，当慎重缓行。儿臣以为，理财应当以爱民为先。稻谷丰收的时候，谷米价贱，而谷贱伤农，农伤而国贫，可以高价收购人民的粮食；歉收的时候，米价升高，而粟贵伤民，可以低价卖出粮食，如此取有余而补不足，就能平抑物价。百姓不受物价过贵过贱波动的困扰，才能安稳生活，到时户口滋多，赋税自然也增加了。这个法子见效虽缓，但却是治本之法，可以长远受益。”

　　太后笑道：“真是巧极了，顾院使之前正向哀家如此建言，你们两个竟是不谋而合了。”

　　婉柔笑道：“儿臣斗胆，正是觉得此事关乎徽政院内廷收入，才敢说上两句的，还请母后恕儿臣干政之罪。”

　　太后注视着顾不盈，意味深长地笑着道：“你这若算是干政，那哀家垂帘听政十三年，岂不更是罪无可恕了。”

　　顾不盈抬头坦然直视太后笑道：“此法若能施行，不仅百姓受益，府库也可充盈。只是收购粮食也需要资金支持，而如今府库匮乏，不妨劝课农民多种粮食，如果每亩地能多收三两斗，赋税增加，国家才有余钱去买卖收购，平抑物价。”

　　婉柔笑道：“顾院使考虑周详，不比本宫纸上谈兵，竟漏掉了最关键的一环。”

　　顾不盈微笑道：“微臣所想确有一半是出自实践。娘娘身处深闺，自然无缘亲见农桑事物，却能条分缕析，想来是饱读经史的缘故，能以古观今，处事得宜，可见娘娘蕙质兰心。”

　　顾不盈又对太后禀道：“微臣还有一法献上。据下面上报来的情况，青州等地一年前每斗盐十钱，如今竟已飙升至每斗一百一十钱，足足增长了十倍，真是可惊可怖。百姓都买不起，多有穷苦人家吃不起盐而淡食的。而私盐价格低廉，如今已经抢占了市场，而我大宓国实行盐产专卖，盐利归官，私盐泛滥将大不利于府库的财政收入。”

　　太后惊异，忙问：“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顾不盈禀道：“因为盐都由官府控制流通贩卖，配置不当或是道路阻隔的缘故，有时候也不免会有盐供应不上的情况发生，而盐又是不可或缺的物资，当地一缺乏盐，盐价就会因供不应求而暴涨。微臣的法子正是要使盐同粮食一样均衡流通，才能平抑物价。”

　　太后饶有兴味地道：“你打算怎样做呢？”

　　顾不盈笑道：“这一切说到底都是消息不灵通的缘故。可以招募善于奔走的人，探测和上报各地的物价，利用驿站交相递往，即使是偏远的地方，也能在几日之内将情况汇总到转运使司来。国家就可以据此调拨物资，不仅是盐，所有钱粮都可以因此平衡流通，朝廷可以因此获利，百姓也没有物价暴涨暴跌的忧虑。”

　　太后大笑道：“皇帝果然没看走眼，知道你最善打理财务，就安排你坐这个位置。几个前任都远不及你能干，想当初你一上任，便大力拓源开流，几年下来，效果卓著，府库也更为充实，不然，皇帝哪有这个资本挥霍营造宫室呢。如今皇后刚刚接手徽政院，你就好好协助她吧。”

　　顾不盈笑道：“太后谬赞。微臣自当尽心竭力，辅助皇后娘娘。”

　　太后以手扶额，笑道：“说了这半天，哀家倒有些乏了，你们就先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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