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

　　尽管齐晋显得再随意平静，然而在说出那种话时，手还是在袖子里有些打颤，更别提胸口里突突直跳。

　　齐晋说道：“说实话，我觉得你挺好的，你看我呢。你要是觉得我也不错，我就找我娘上你家提亲去。”

　　薄衣抬头看他一脸的震惊，她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不……”她连忙摆手，面色慌乱“我，我没有那方面的……”结巴了几句，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看不上我？”

　　“不，不是……”

　　“你……已经许人家了？”

　　“不……”

　　“那为什……”齐晋突然一反应，“你有其他看上的人？”

　　薄衣沉默。

　　齐晋咬牙，“他对你更好？还是他比我有钱？”

　　薄衣还是沉默了良久，才道：“不是这些的问题。”

　　“那是为什么？你和他认识多久，他现在在哪，怎么留你一个人在这……”

　　“齐晋。”薄衣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叫什么，来自哪里，发生过什么事吗？如果一个人连真实名字都没有告诉你，那她也不值得你上心的。”

　　薄衣突然想起了清业夫妇，还有徐言之。他们当初怎么可以就那样相信了她呢，她连名字都是骗他们的啊，他们对她向来是真心以对，问心无愧，却凭什么招致那样的灾祸呢。

　　齐晋看着她眼中的疏离之意，心也渐渐冷了下来，他垂目看了看地上，半天后离开了院子。

　　薄衣从药铺回去，在屋里坐着发了很久的呆，突然站起身来去包袱里翻。不一会儿，她便从包袱里翻出了一个红色的纸鹤。这是当初她离开时，白冉送给她的，方便她有事时可以找到他。

　　她看着纸鹤，从桌上拿起笔写了几个字，便托住纸鹤从窗口一放，纸鹤突然扇动着翅膀朝远处飞去，不一会儿便不见了。

　　**

　　此时，白玉那边正是忙的时候。

　　就在昨晚，那大鹏夜里企图逃走时，被白冉和黑鸟正好拦截。大鹏夜视能力不似黑鸟和白泽，被他们团团围住，勉强逃出去，却伤了翅膀。

　　“我与大鹏交手的时候，他身上灵力很强，但他招数极拙。这是他最大的弱点。”白冉仔细回想着，“我觉得，利用鸟族的灵活性制约他，是关键。”

　　白玉嘴角一弯，眼中露出兴奋道：“好，那我们就趁热打铁，明天傍晚就攻进他的老巢里。”

　　白泽道：“明天是不是太急了些？这次大鹏受了伤，我们是不是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白玉摇头：“我们观察得够久了，我现在特别想试试他的法力究竟如何。千年的大鹏精又如何，不照样被我们困在这困得发狂，他要有本事早都施展出来了。”

　　“好吧，也不差这一两天的功夫了。我们明天就去吧，再拖下去大家都该疲了。”

　　“好。”

　　“对了三哥，你要亲自去吗？”

　　白玉想了想，白冉道：“要不这一次我去吧，我跟他交过手。”

　　“我也去吧。”白泽突然开口，“我和四哥都和他交过手。”

　　白玉本想说什么，看了看这两人，突然想这样倒也挺好，便这样定下了。

　　几人散后，白冉又叫住了白玉。

　　“怎么了？”

　　白冉指指前方，“走，屋里说。”

　　在白玉屋里坐下，白冉自己倒了杯热水慢慢喝着。

　　白玉瞥了他一眼：“卖什么关子，快说。”

　　白冉道：“今天下午，薄衣找我了。”

　　白玉本来翘腿的动作一顿，他目光紧紧盯着白冉：“……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就是说，想和我见面聊一聊。”

　　“得意样！……”白玉拿桌上的木筒丢他。

　　白冉接住木筒，笑道：“三哥，你确定不贿赂一下我？”

　　白玉“呵呵”笑了两声：“好，当然要贿赂你，你想要什么尽管跟哥哥说，行吧。不过到时，你要是没有完成你的任务，看我怎么治你。”

　　“三哥，我不负责把她说回来，我能做的只是推你一把，把你说不出口的话如实转告一下，到时她如何选择我都不会干涉的。”

　　白玉听了，突然有些紧张，如果……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她还是不愿意回来，到时他还有别的办法吗。

　　“那老四你觉得……她愿意回来的可能性大吗？”

　　白冉想着道：“我也不清楚，但是我能确定的是，如果这个时候你都不拿出真心，坦诚相对，那便再没有机会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玉容便跟黑鸟沟通着傍晚的任务，白冉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白玉坐在一旁，剥着核桃，心神却不知道都飘到哪儿去了。

　　白泽刚收拾好东西，走在走道里，突然在一间门外停下。他站了好一会儿，抬起手准备敲门，却半天都落不下去。

　　突然，门边传来一声响，他手刚放下，便见门从里面打开。白珞手还在门上，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微怔。

　　白泽抿唇，掩住那丝不自在：“我走了。”

　　“嗯，你们诸事小心。”

　　“好。”

　　白泽以前听过一句话，具体的表达忘了，大概意思是——对重要的人，心里有话就要抓紧说，因为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再也没有这机会了。越是身边的人，越是这样。

　　这句话，给他，也给她。

　　希望永远都不用明白这话，可也只有当明白了这话的时候，才会体会到那种惊心动魄的一下子的成熟。

　　其实我们都不大会爱人。

　　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爱人呢。

　　*

　　傍晚，白泽和白冉出发去了树林。

　　吃完晚饭，白玉的屋子便传来一阵又一阵地翻箱倒柜的声音。

　　玉容心情本就不大好，听着他屋子的嘈杂声，实在忍不住了，跑去他门前咚咚咚地敲着门。

　　“敲门干嘛？”白玉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大尾巴你在屋里干嘛呢，你是要离家出走吗，还是要拆房子啊！”

　　“不关你的事，回去睡你的觉。”

　　“你这么吵我怎么睡！”

　　“你不会自己封住五识！”

　　“凭什么是我封住五识！凭什么不是你不再吵了！”

　　门突然打开，白玉一身灰尘地看着玉容，“你怎么这么多事，睡不着就进来帮我找！”

　　“找什么？”玉容朝屋里看了一眼，发现里面一团乱，书卷和法器被扔得到处都是。

　　“一门法术。我记得是记在一块棉帛上的……”白玉挠挠头。

　　玉容冷笑一声道，“我帮你找！会不会找东西啊，这样找过和没找的就分不清了……”

　　一刻钟后，一个人的翻箱倒柜声，终于变成了两个人的翻箱倒柜声……

　　白珞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长叹了一口气。她坐起来，开门出去，却遇见白游也正在走道里，要朝白玉的房间去。

　　一刻钟后，白游和白珞坐在了院子里，夏天的夜晚，小风吹着还挺舒服。

　　两人的桌上摆了一小壶酒，还是刚才，白珞从白冉房里翻出来的：“我就说四哥房里有酒，他以前研究过怎么酿酒。”

　　“六姐，我们俩好久都没这样一起喝过酒了。”

　　“嘿嘿。”白珞低头笑了笑，“老八，我可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喝酒时，你窘态百出的样子。”

　　“是呢，六姐你还是第一个带我喝酒的人呢。”

　　白珞摇摇酒杯里的酒，“诶，那天我为什么带你喝酒来着？”

　　白游笑嘻嘻道：“因为那是我化人形的第一天，你说要来点不一样的。”

　　“是喔。”白珞脸上已经因酒而微微发红，“看来是活的时间长了，记忆也不好了。”

　　“是你喝了酒的缘故吧……”白游晃晃那一小瓶酒，又看到白珞杯中的酒已经下了大半，“六姐，你心情不好？”

　　白珞摇摇头，又点点头，“对，我心情不好，不过已经很久了，没关系。”

　　白游认真地想了想，撇嘴道：“我觉得三哥的心情也不好，而且也已经很久了。还有四哥，七哥也是，你们都怎么了，你们心情都不好，我也开心不起来。”

　　白珞又喝了一大口，有些被呛得咳了咳，“是啊，大家都怎么了。以前还是狐狸身、刻苦修炼时，敌人很多，要克服的困难也很多，想吃的不能吃，一出门都要提心吊胆——那时候日子，却过得多么快，转眼间就是几百年，可现在，连一个季节我都觉得好漫长，每一天都好长，怎么过下去呢，还要槽成什么样呢。以前明明那么渴望像人一样，可做了人一点都不开心啊。”

　　“不过我还是喜欢做人，虽然要吃些苦，三哥还老是不让我吃肉，但是我还是喜欢做人。”

　　“为什么？”

　　“不知道，但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日子就是快要化人形的那段日子，每天都期待着第二天会不会就有人形了，我变成人形会是什么样子呢，变成人形后我可以去哪些地方……光是期待这些，我就觉得很开心，恨日子过得不够快。六姐，你不觉得吗？你快要化人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啊？”

　　白珞手中酒杯一停，她的眼中已经有了醉意，微微地泛红。

　　她刚要化人形的时候？感觉是好久之前的事情啊，久到那时候他们兄弟姐妹还只有六个，她当时是最小的一个，白泽和白游还不知道在哪个树林里瞎跑呢。

　　那段日子快不快乐？

　　她拼命地回想着，模模糊糊记起，当时的自己，好像每天都在担心着。每天照镜子时，都会担心自己变成的人形是什么样，个子怎么样，皮肤白不白，会不会不够漂亮，因为……

　　可是，因为什么呢……她头突然有些疼，没法再细想下去了。

　　她趴在桌子上，摆摆手道：“不行，记不起来了，记性真的不好了，别为难六姐了……”

　　白游无奈地笑：“六姐你这个样子，真的像那种老人一样……”

　　“是吗？有时候觉得，能活那么长也不见得是一件稀罕事，像他们人一样，有有限的生命，所以会分外珍惜时间，想做的事都能抓进去做，老了还能有那么长的回忆，也挺好的……”

　　最后，白珞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一会儿，她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白游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她确实睡过去了，下意识就想叫四哥来把六姐弄回去——以前，这个都是四哥的活，刚站起来才反应过来，对哦，四哥出门了。

　　他叹了口气，抬起白珞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一路扶回了她的屋子。

　　刚沾着床，她突然变回了狐狸身，白尾巴扫过白游的脸，将他吓了一跳。

　　看着她自己拱进温暖的被窝，白游喘着气，便转身离开了。

　　“六姐，我走了啊，明天四哥他们就回来了，我早上还要去接他们。”

　　“嗯……”被子上的狐狸呜噜了一声。

　　她刚才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记起了百年前的岁月，就是白游说的那段，她快要化成人形的样子。

　　那时她每天都要照照镜子，一边期待一边又担心着，自己变成的人形会是什么样子，个子怎么样，皮肤白不白，会不会不够漂亮，因为……

　　因为什么呢。

　　哦，记起来了。在她化成人形的前几天，白冉曾经带她去人间的集市玩，她还记得白冉给她买的那些玩具，有拨浪鼓，还有泥人。她记得卖泥人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布衣，个子不高，脸上倒很白净。

　　他们离开后，白珞咬着拨浪鼓，白冉指着那个卖泥人的姑娘摸着她的头道：“看到没，过几天你也要成为那样的姑娘了。”

　　白珞探头看了那姑娘一眼：“长成那样就好看了吗？”

　　白冉想了想道：“我觉得，个子可以再高一点，我觉得女孩子亭亭玉立的应该挺好看，她脸很白净，还挺顺眼的。”

　　后来，白珞照镜子的时候，就会想象着——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

　　会不会不够高，不是四哥说的亭亭玉立呢。有没有那个女孩白，会不会比她漂亮呢，因为这样四哥才能最喜欢她啊。她成为四哥眼里最漂亮的小狐狸还不够啊，她还想要做四哥眼里最漂亮的小姑娘啊。

　　梦境不知如何继续，后半夜，白珞趴在被窝里突然哭了，哭得很伤心，白毛都被打湿。因为在后面的梦境里，四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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