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也在这里

　　一想到那天夜里的情形，真当是悔不当初，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几个字，明晃晃刻在我脑门上，像被打下罪恶烙印，让人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导致我最近呆在宅子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成修，于是连着几天一下车就直奔房间，独自一人反锁在房间里，连着进行了许多天深刻的自我检讨。
　　心情烦闷时，就趁外头没有动静，跑进小仓库弹钢琴，同时思索下一次提供什么样的曲目比较合适。
　　眼看着日期一天天临近，还是毫无头绪，每天一坐在钢琴前思绪就不知飘向何处，昨天更是心烦意乱无从下手。垂头丧气回到房间，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剖析，罪魁祸首就是前几天发生的那桩惨案。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装缩头乌龟也得有个限度，在经过整整三天的心理建设后，这天我主动请缨，帮张嫂送药。
　　端着药，我两眼一抹黑，敲响了成修书房大门。
　　“进。”
　　隔着门响起一声微弱的，沉声静气的应答。
　　我深吸两口气，推门。心虚和羞赧在作祟，导致面上神色不自然，行走的动作也不甚协调。
　　正在看书的那人掀起眼皮远远瞧了我一眼，继续神色如常浏览书籍。
　　果然是浸淫风月场的人，如此一来，倒显得我惺惺作态了。
　　此时我打定主意，不再忸怩。有些事儿对于我来说是头一遭，但在他这种人眼里，实则与每天吃饭睡觉不无二致，平常得很。要我说，照他这种来者不拒的作风，约摸每天早上醒来时连前天晚上睡过的女人的长相都记不清也不无可能！
　　于是我昂首阔步上前，决计把话讲开，顺便解开自己的心结。
　　他手上拿的是一本外文书，封面上的文字看似英文，走近后定睛一看，又不是英文，总之我才疏学浅，不认得哪国文字。
　　“咳咳。”我干咳两声，把药碗放下，后退两步，站定。
　　他合上书本，但没有放下，手指在封面鎏金的字体上轻微地来回摩擦，神色疏懒，下颌微抬，睥睨着我。
　　隐隐有种势在必得的意味，意思是，任你躲任你逃，谅你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最终还不是得过来找我？
　　“咳，上周五晚上，那啥，我喝醉了，所以，你知道的，喝醉的人都有点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嘛……”
　　“喝醉了看来不假，骂起人来倒是思路清晰。”他挑眉。
　　“卑鄙。”
　　短暂的停顿，他垂目，抚平书本的一页折角
　　“无耻。”
　　下流，在下流这个熟悉的词跳出来之前，我出口打断。
　　“诚然，那天是我酒后失态，但是…所以，对于某人出格…嗯…的流氓行径，我可以适当谅解不予追究，也希望往后大家还能真诚以待，继续合作。”说出这番话时，我表面上装得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公鸡，但目光始终停留在视平线以下的半空中，说白了，就是不敢与成修对视，外强中干。
　　“某人深更半夜，偷偷摸摸潜入男子房间，对其投怀送抱上下其手，也不知到底是谁的行径更加流氓。” 他抱臂，悠然靠在椅背，字字句句听在耳里没有声调起伏，但又一下一下准确无误击打在我脸上。
　　这人有完没完，非要揪着不放吗！给个台阶互相各退一步，就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不就万事大吉了吗？一个大男人心胸这么狭窄，步步紧逼搞得好像我怎么他了似的，有没有毛病！！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相较之下，某人荤素不忌来者不拒才更可恶！”我气结，急得上前几步，两手撑在桌沿，探身，气急败坏地反驳。
　　好比扎破鼓囊囊的气球，怒气全吐空后，空余橡胶寂寥飘落，冷场过后，顿觉失言。
　　他维持分外淡定的姿态，仿若置身事外，像一只慵懒的猫静静卧在另一只炸了毛的猫的跟前。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此情此景，就像我一人在演独角戏，演的还是出歇斯底里面目可憎的反派。
　　吵架最忌讳动气，耐不住气的一方往往盛怒之下口不择言，最终以惨败收场，今时今日，我就是败得一塌糊涂的那个。
　　不过，我还是观察到他眼底一丝微弱的，意味不明的情绪，好似愠怒又不是，好像燥郁又不像。
　　半晌，他终是支起左臂捏了捏睛明穴。
　　我则是悔恨地将脸皱成一团。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真是自寻死路，敢在老虎头上拔毛，我今天没被就地正法算是命大。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不知所踪的理智在凝固的空气中好歹归了位。
　　依照现在这种情形，必须做点什么来救场，几经犹豫，我转移话题战战兢兢提起另外一茬。
　　“我……其实我就是想来汇报一下工作，这几天欧阳婧在舞厅都挺好的，没啥事儿。”我低眉顺眼，对着食指，时不时觑一眼他的表情。
　　“嗯。”他右手撑额，点头，一半面孔隐藏在手掌后面，另一半看起来，离败下阵来也不远了。
　　空气又陷入沉默之中。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等。”
　　靠，今晚是没完了是吧！我不情不愿回身，做出备战状态随时准备接招。
　　同时在心里打定主意，接下来形式一旦不妙就使出撒手锏——尿遁，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轻易被激怒了……
　　“下个月有一个轮渡舞会，欧阳是表演嘉宾，到时候你可能不会在邀请名单上，所以我会带你入场。”
　　“听见了没？”
　　“什么舞会，我没接到通知啊？”
　　“提前通知你，具体事宜过几天有人找上门你自然就知道了。”
　　“带我入场？”听起来是什么高级舞会，既然作为欧阳婧的助理都入不了场，他又怎么带我进去？莫非……我难以置信地用眼神询问。
　　“没错，作为我的女伴。”他撑开的五指间有阳光透过，光在他脸上，斑斑驳驳，忽明忽暗。
　　“啊？我哪成啊！不行不行，再说了，你不是就在那吗？哪有人敢造次啊。”您这尊大佛往那一放，谁还胆敢招惹欧阳大小姐，总之这场面根本用不着我啊！于是我满口推辞。
　　携我入场，当他的女伴，抱歉我暂时没什么旖旎念头，无非又要我去当欧阳婧的挡箭牌，挡酒牌，总而言之就是挡刀子的稻草人。
　　“你不乐意？”他的嘴角不悦地成连成一条水平线，脸上一片阴霾，看得我心惊胆战。
　　“哪、哪来的事，呵呵，只不过你看吧，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在那种场合一不小心丢了您的面子多不好呐……”
　　“去，还是不去？”他下了最后通牒，脸色阴沉，像一面步步紧逼的高压电网，靠近的人随时可能不幸身亡。
　　外头白莲花绿茶婊妖艳贱货任君挑选，他这是脑子被驴踢了吗？非找上我。
　　“我去！你不知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情急之下满口答应——在您面前，我能说一个不字吗？啊，不瞒你说，前面那个语气词，才是我的真实想法！
　　他目光像冰锥子噗噗噗射向我，好像要刺穿我毫无诚意的伪装和假笑。
　　“真、真的，作为你的女伴入场是何等的荣幸啊，再说了，一定还能吃到很多好吃的，想想都有点小激动呢！我去我去！”我去年买了个表！鄙视在恶势力面前连节操都不要了的自己。
　　我硬着头皮，真可谓得了上次那油头男须溜拍马的真传，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表情和动作都表演得十分到位，当然，主要还是仰赖后半句的真情流露。
　　“行了，你回去吧。”他手肘抵在桌上，只有手掌挥了挥，像要弹走灰尘一般。
　　现在的我跟电视剧里跑龙套的角色如出一辙，阿谀奉承曲意逢迎，作为一个腹背受敌的小配角，内心戏也可以很足的好吗！
　　本龙套工作了一天，虽然出境的机会少之又少，但还是很累的（谁看得到龙套的艰辛？），接下来回去好好休息，以便为未来的龙套生活打下坚实的身体基础（谁理解龙套的付出！）。
　　“昨天怎么没弹琴？”
　　大门近在咫尺，我不敢懈怠。
　　“哦，有点累就没弹了。”中规中矩回答道。
　　静等几秒，没有预想中的挖苦或是令行禁止，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才放心跨步出门。
　　出门行五步有余，突然被稳步赶上来的人攫住手腕，我吓了一跳，没了自主意识，只有两脚机械地跟着牵引力前进。
　　路过走廊里放着的观赏盆摘，路过墙壁裱着的静谧画作，路过我的房间，最终被成修带到存放着钢琴的小房间。
　　他的手搭在我双肩，我于是顺遂地在钢琴前坐下。
　　他说：“弹一个钟头，没到时间不许停。”像天神在下令，又像在给信徒布道。
　　我满头黑线，这…是变相的惩罚？惩罚我刚才没有心悦诚服地接受他的安排？？？
　　“弹什么曲子？”我认命地问。
　　“弹starry starry night，弹前天第三首弹，第八首，弹大前天倒数第一首，弹…”
　　跟复读机似的，我有点头疼，这除了第一首，其他的我记不清自己弹了什么啊？这人到底是记性好还是纯属刁难我？
　　“那也弹不了一个小时，一首曲子最多才四五分钟。”我放松十指，在琴键上跃动，starry starry night的调子悠扬地响起。
　　“我就弹点舒缓的音乐，好不好？”我用打商量的语气问他，至于他说的倒数第一首和第八首，我心里有点数，平时自己越是弹到最后，睡意袭来，弹的曲子越是催眠。
　　“好。”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个表示同意的词从他嘴里吐出来，竟带了点乖顺的味道。
　　追溯起来，大约就是从这次得到的启发，我爱上了用好不好三个字来寻求他的意见。因为答曰：好，是宠溺的放纵，答曰：不好，是赌气的回绝，就算不回答，也是闷闷地撒娇。
　　他瞳孔玻璃体表面里影映出一座黑白相间的桥，我看见自己在桥上小心翼翼踮着脚跳华尔兹，那是钢琴琴键和我的手，在交相辉映。
　　他转身离开，我看不见出门之前，他轻轻打了个哈欠。
　　只有starry starry night的伴奏，在恒久地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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