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

　　她嗅着橘子皮，心渐渐沉下来，浅浅睡去，梦中尚有橘香，稍带了点清苦气味。

　　醒来时大巴已停在龙山县汽运站。旅客三五成堆下车。大部分都是本地人，背着包就走了。龙屠似乎车上和坐她身边的大叔聊了聊，大叔关心地问：“小娃儿们到哪去？”

　　“我们去虎峒村。”

　　大叔惊讶：“去虎峒？你们找带路的了吗？”

　　“带路的？”雨初不解。

　　姬云都的话音几乎同时响起：“找了位叫老彭的本地人。巧了凤凰那边有老朋友和他熟，就托人先打了招呼。”

　　“彭主任啊，”大叔笑得咧嘴，点点头，“你们朋友会办事，托了彭主任就没啥岔子。”

　　“大哥认识？那还真巧。我们几个女娃，第一回来山里头，生得很。不晓得路，不懂这边规矩，就怕冒失闹笑话。”

　　姬云都露出点好奇神色，拿捏分寸，乖巧礼貌又不呆蠢。

　　“老彭就住我家对门！”大叔嘿嘿，“我带你们找他去！也难为你们。老彭好抽一口，要真不放心到时候递颗烟，啥事儿都好办。”

　　“备着呢，哪能不递烟。”

　　“……”

　　虽然客套，但闲聊甚欢，也不妨碍姬云都套出不少关于“老彭”的信息。

　　身后两人都有点懵。

　　叶雨初垂了眸子，不吭声跟上他们，龙屠则咽咽唾沫，呆望前面聊得热火的两人。

　　“她还会搭讪……老彭是谁啊？我咋不知道，叶姐你……”

　　“跟上吧。”

　　叶雨初打断她，怔然看着姬云都背影。她虽然始终没回头，但刻意压慢大叔的步子，明显是在等被落下的她们追上。

　　“她不会害我们。”只说了这么一句，叶雨初就不再闲聊。

　　龙屠瘪瘪嘴，也磨蹭跟上。

　　龙山县城不大，他们四人打了个车，很快到大叔自家盖得小楼门口。

　　虽说土家族人喜欢吊脚楼，但住城市里，还是砖瓦房自来水电过得滋润。龙山好歹也是个县城，除了偶尔路上能听到些晦涩的方言，这里和其他县城没啥差别。

　　“喏，那就是彭主任家，他老婆没事儿，家里都有人。不过这点儿他可能还在上班。你们要不先来我这坐坐，喝碗茶，吃个饭，再去他那儿都来得及。”

　　大叔很热情，出租车就抢着付钱，就当顺路送了，现在背着麻袋还要招呼她们，就差没往小楼里拽。

　　显然和姬云都这一路胡侃，他很中意。

　　“不了，您忙您的吧。上学那会儿就琢磨想来，现在好不容易到了龙山，又不累就不歇了，到处逛逛买点儿特产。”姬云都礼貌地热络，“谢谢向叔！”

　　大叔也不强留，哈哈一笑，只说：“行，你们要逛回来老彭还不在，就过来找我，我带你们直接到办公楼找去！”

　　他进了门，龙屠长长舒了口气，看向姬云都神色复杂：“还真能扯。”

　　姬云都恢复沉静，说：“先找旅店休整一下。”

　　不论她说什么，叶雨初都默然照做。

　　龙屠跟在后面，开始不怀好意地啧啧：“不去买特产啦？还上学那会儿，一把年纪哪个大学敢要你，不怕被拆咯。”

　　姬云都顿住脚步，淡漠的眸光扫过她，龙屠觉得身上汗毛一竖，打了个激灵，登时收声，条件反射地缩到叶雨初后面——直觉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果然姬云都不盯她了。

　　叶雨初出声：“就去那里吧。”她指着马路对面一家小招待所，目光里带着征询。

　　过了马路，姬云都向招待所柜台询问钟点房，龙屠站在外面，终于忍不住了：“叶姐，你看她凶巴巴的样子。”

　　叶雨初看向龙屠的目光有点复杂：“小刀，她她有研究生学历的，没说谎。”

　　“研究生？……研究怪力乱神怎么生孩子吗！”

　　龙屠转不过弯：姬云都会上学，猪都会上树了！

　　叶雨初：“……”

　　她只好谨慎道：“她是公大的公安学硕士，梁哥也清楚。”

　　这次换龙屠彻底惊呆。

　　“而且她年纪也不算大。”叶雨初想了想刚才龙屠怀疑的理由，“不到三十，可能是平时太严肃，你老觉得她成熟。”

　　见龙屠不说话，叶雨初上下打量她两眼，终于想到个比方：“人不可貌相。就像小刀你看起来，跟初中生没两样。”

　　“我、我有毕业证的。”龙屠突然紧张起来，说话都磕磕巴巴的，“我也是上过学的。”

　　“当然。”叶雨初笑笑，“你来应聘巡逻警，政治处的同事会审查简历的。”

　　龙屠讪讪而笑：“就是就是。”

　　“听说你有嵩山少林武校的毕业证。把老方丈打一顿，刻萝卜章印的？”冷不丁身后传出淡漠的嗓音，龙屠嘭得跳起来，猛回头，果然是姬云都。

　　她已经订好了房间，要她们上去。

　　龙屠咬牙反驳：“你……瞎说啥。咱俩都有毕业证，没差！”

　　姬云都挑眉不语。

　　叶雨初只道她在玩笑，问：“你怎么认得老彭？现在不去找他好么？”

　　“先上去休息。老彭那里不急，梁信打过招呼。他刚和我联系说在忙，下午开车带我们去。”

　　叶雨初这才搞清楚，原是梁哥从中做了准备。

　　龙山县城气温也很低，随便找的招待所屋子略显湿。

　　姬云都订了两个标准间，龙屠粘着叶雨初，最后干脆拖雨初进了一间，门咔哒一关才算了事。

　　隔着门少女还咕哝：“自个儿玩去吧，嘴欠的闷石头。”

　　叶雨初：“……”

　　裹在被子里半天都捂不暖，脚都还是冰冷的。叶雨初本来就满腹心事睡不着，这下更难受。

　　旁边床上的龙屠倒没心思，沾枕头就睡得正香。

　　她发了会呆，干脆坐在床上。

　　盯着荧光屏忘了眨眼，很快眼球就酸得要命。没心思玩游戏，点到快捷记事。里头记了不少破案时的线索，最近编辑的都是从文巷的无名尸案。

　　无声叹口气，回想间只觉恍惚：好好一个案子，怎么就把人折腾得越来越远，从凤凰辗转赶到虎峒。

　　原本以为尸体是尸体，覃老板是覃老板。现在两个忽然合一，真是措手不及。

　　拉下记事单，一行小字入眼。可能当时打得比较急，标点都没输入。

　　十二峰下虎峒竹楼
　　愿卿与我莫失旧梦

　　叶雨初望着这十六个字，反反复复，如受霹雳。

　　“旧梦？”她喃喃，只剩了气声，“……旧梦。”

　　“愿卿与我……”怕声音大了，会惊动心事。

　　前天深夜里做了个梦，梦到什么已印象模糊。只被吓醒时就念着这个，困得不行，也硬撑要把它们写下来。

　　叶雨初闭上眼，突然鼻头发酸：当时想必梦见了姬云都。

　　从前没想通，不知为什么特别在意她，在她面前很放松，想和她时时黏在一块儿。榆木脑袋。现在一念勘破，真想不顾一切抱上去，狠狠拥入怀，不管不顾。

　　可惜，已经不能了。

　　一次放肆，可能玉石俱焚。

　　要是之前在苏州，冬至那夜的小宴上，再稍微大胆点，是不是现在也不用怕了？

　　那时她住我家，被我拖去试衣服，我教她织围巾，她同我包馄饨，散步，喝酒……何等亲昵。如果我早点醒悟，才不会浪费时间，在寒山寺求那缥缈无据的签。

　　应该壮着胆子，邀你同撞钟，同渡船，同放灯枫桥边。江之南，水之滨，连风景都旖旎如情诗。

　　我的心思却生得太迟……太迟。

　　“云都。”她呆怔念着。抱起双腿缩在床上，连梦也不忍回想。心口一窒，生怕落下泪来。突然门边传来咔哒声，吓得她猛然抬头。

　　谁？

　　她掀起被子跳下床，顾不得套外套，那人已推门而入。四目相对，叶雨初尴尬错开目光：“你怎么来了？”

　　姬云都顿了顿：“我以为你们睡熟，向柜台要的钥匙。”

　　叶雨初揉着额角，笑道：“没，我车上睡得足，现在不困。”

　　姬云都踌躇片刻。

　　她们压低嗓子说话，毕竟龙屠还在休息。叶雨初目光飘回自己床上，发现手机屏还白亮一片，快捷记事还停留在那十六个字上。

　　她心跳骤然加快，赶忙上前两步，拿过手机摁灭。抬头冲姬云都心虚一笑：“快没电了。”

　　姬云都终于上前：“你先坐好。”

　　叶雨初依言并腿乖乖坐在床边。她在她面前停住，突然俯身摸她额头，她吓了一跳。

　　姬云都身上干爽好闻的味道，直往鼻尖里钻。

　　“还是量下|体温。”姬云都把透明的东西递到她面前，“我手量不准。”

　　竟是体温计。

　　“真没发烧。”她喃喃，但还是乖乖接过，放在腋窝位置。

　　姬云都拿起衣帽架上的大衣外套，给她披上：“既然不睡，就穿好外套。”

　　叶雨初要夹体温计，胳膊不好动，姬云都半蹲下来把腰带给她系上，忽又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清幽松香味。

　　和那天在医院里嗅到到的绝似，只稍稍浓了点。

　　果然叶雨初眉头狠狠皱起，挣扎往后撤。姬云都就怕她动，情急之下，也不知是香味蛊惑，还是慌忙失度，竟扣住她肩头，搂进怀里：“又闻到酒味了？”

　　叶雨初身子微微一僵，却顺势依偎没挣扎。面色灰败，轻轻颔首：“……我身上很难闻，别靠过来了。我去洗澡。”

　　姬云都却说：“和上次一样，我闻到的还是香气，更浓的琥珀松香。”她认真望进她的眸子，笑了笑：“很香，不骗你。如果不是来历不明，我私心很喜欢。”

　　她猛然垂眸，一时心乱如麻。

　　姬云都和煦如春风的笑容，清丽好看，却又刺眼。

　　见她不吭声，姬云都轻拢她发丝，眉目沉静，低头温柔地注视：“雨初，镇定点。这个味道既然和尸体有关，到了虎峒肯定能找到缘由，把它祛掉。别嫌弃自己。更不要气急败坏。”

　　怀中人慢慢放松。

　　她轻声劝着：“睡吧。把这些先忘了，好好睡一觉。”

　　反反复复，竟是变相的催眠。

　　叶雨初果然迷糊起来。但五指还死死捏着手机，费点心思才掰开。分明疲倦得很，就是不肯服软，习惯强撑，怎么会不累。

　　姬云都将体温计取出，确信她的确没发烧，这才放心。把她抱起，平放床上，掖好被角。

　　她站在床边注视叶雨初睡颜，也不回头，却突然出声，嗓音凉凉的：“梁信告诉我，你向他主动要求来虎峒。”

　　“我不放心叶姐。”

　　龙屠悄然坐起，眼睛睁大，里面光泽清明，丝毫没有睡意。

　　眼前人挺拔修长的背影，叫她心堵：叶姐刚才那么难过。

　　抱臂蹲坐发呆，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又一点点强行忍回去。龙屠瞧得清楚：自姬云都进来，她就把难过的神情全部藏起，温柔如常。

　　她突然很憋火。

　　姬云都这样的存在，淡漠又傲慢，惯于被人膜拜，肯定不屑在意凡人细腻心思。

　　那之前照顾叶姐，不过一时兴致？

　　……这和玩弄人心有何分别。

　　便是师父，当年也不曾如此！

　　“你还不如我师父。”她闷闷地说。

　　姬云都本面无表情，闻声脸色陡然一冰，转身：“看来还都记得。”

　　“当然！”龙屠气鼓鼓的，“再怎么样也还算师父。”

　　“如果你不是她徒弟，她又如此溺爱……”姬云都声音很低。龙屠有种错觉，眼下姬云都愤懑非常，几乎怒不可遏。

　　“没有如果，我就是我师父的徒弟。”龙屠梗着脖子，一点都不让，稍稍拔高声音，反驳。

　　姬云都闭了闭眼，似乎在勉力压制情绪。

　　“我没翻旧账的兴致。”她沉声，“也没兴趣打探你为何一定要跟来虎峒。只有一点，你往后想做什么，不要拉着雨初。我不为难你，已是看在故人面子上。好自为之。”

　　“还有，说话小点声，她在睡觉。”

　　龙屠见她走远，才磨牙恨恨：“自恋，以为我想和你这个石头说话啊。叶姐睡不着还不是因为你。”

　　她蹑手蹑脚下床，摸向叶雨初床头柜上的手机——刚才就是看了会儿这个，叶姐整个人都不开心了。

　　她不出意外地看到那十六个字，脸色刷得惨白。

　　“……怎么可能呢。”

　　手机掉下来，好在砸到枕头上，没惊醒叶雨初。

　　压制住本能的慌乱，她又仔细看记事时间，眉头皱得更厉害，已经完全绞在一起。

　　熟睡的叶雨初毫无察觉。

　　她忍住逼问的冲动，方才姬云都的警告犹响在耳边：无论做什么，都不要拉上叶雨初。

　　龙屠抿紧了唇。

　　外面风声隐隐，隔窗听着，时断时续，竟似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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