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

作者:青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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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问弈者谁


      云络手中灯光凝束,长久地照着车间尽头的墙壁。

      那里靠坐着一具男性尸体。

      子弹正中他眉心,脑浆和鲜血迸溅,染红了不可置信的眼睛。死尸靠墙缓缓颓伏,拖拉出大片狰狞血迹,像难解的某种暗示。

      太漂亮了——迄今最赏心悦目的杰作。

      她忍不住想吹口哨。觉得身体愈来愈轻,像踏在最柔软的草地,或者裹在晒暖的被子里,说不出的快意。舒爽到难闻的汽油味都可以忽略不计,云络决定上前细细观察他的尸体。她要把死尸僵硬动作、惊恐神情、疯狂和绝望都记住……人生的成就巅峰,必须留够足以反复回味的细节。

      云络握枪走上前,脚步轻快。

      她半蹲着,抬起尸体冰冷的下巴,饶有兴味地欣赏,像美术生在观察石膏像。

      “报复得痛快吗,小络?”尸体的嘴突然一开一合,如此近的距离里,他诡笑着,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无比。

      云络大骇,迅速后退,扣下扳机,将剩下的五发子弹全部射出!

      近乎虐尸的行为,让更多的血四溅流淌。苍白的手电光里,她清晰看到一颗子弹直接射进了男人眼里,眼球都被打爆开花。面骨被血完全覆满,彻底毁了容。云络胸口一起一伏,站在原地盯着他。

      打不死吗?那就打到死透为止!

      “小络。”耳畔突然传来冰冷的呼吸。云络猛地侧头,手电却没有人影。

      她转过头,墙上只剩大滩血迹,尸体凭空消失了。

      “我在这里。”声音来自身后!

      云络立刻欺身扫腿,却没感到任何阻拦。

      她扔掉没有子弹的手枪,手电光扫来扫去。明显感觉光源越来越暗,电池即将耗尽。车间里传出桀桀笑声。

      “出来!”云络厉喝。

      笑声也停了,周围一片死寂。

      “出来!不敢吗!”云络吼道,“管你是人是神,是鬼是妖,我见一次弄死你一次!”

      “小络……你要看清楚啊……”

      “给我出来!”

      “看清楚……你到底杀了谁……”

      云络猛地转身,手电再次扫到大滩血迹处,尸体又回来了。

      面部朝向她,眉心中弹,鲜血横流。睁着眼,涣散空洞的瞳孔,僵硬青灰的脸透着死气。尸体长发散乱,浸泡在粘稠的血液里,黏成一团。

      ……苏澹月?

      怎么可能?

      她心骤然坠下,整个人像被被绑着巨石,残忍丢进深海里,愈挣扎愈绝望。心口突然针刺般剧烈得疼痛,密密麻麻,随心跳满扩到全身。

      “阿络?”

      云络像死鱼一样猛地睁大眼,发现眼前一片乌黑,那团乌黑扫着脸特别不舒服。竟然是自己睡乱了的头发。

      ……又是梦。

      现实里杀不了那个男人,在梦里也过不了干瘾。而且真是讽刺:即使在梦里,苏澹月这个衷心无二的属下,还要替老板挡枪眼。

      她头埋在高枕里,长发蓬乱挡住大半张脸。

      “阿络?”有力道隔着被子轻拍她肩膀,“起来喝药。”

      云络从两天前醒来之后,就在发低烧。她的身体抗药反应严重,这点苏澹月是清楚的。当年被注射药剂之后,云络的排异反应也远远大过了她。这次的“梦貘浆”,虽然效用远不及当年药剂,还是刺激得她发起低烧。

      云络听到这声呼唤,虽然心中不喜,还是无法控制内心深处某根绷紧的弦,逐渐放松。

      ……喝药、喝药,没完没了地喝药。

      她心底忍不住冷笑:只等自己变成个药罐子,他才能放心吧?

      那个梦貘浆,明显就是为了试探她准备的。

      两天前的梦境里,她的确一枪杀了老板……然后男人不断复活,直到耗完所有子弹。最后还是被苏澹月强行唤醒,一板一眼解释她们是实验品。当初刚来西安采购食物和水时,就已经被盯上,买得“矿泉水”都被动了手脚。

      后来昏迷,一直躺公寓里,根本没什么厂子。

      因无从防备,还是被那男人轻易发现了内心隐秘的渴望。倒是奇了,知道属下包藏祸心,他为何不干脆弄死不听话的棋子?是觉得再不甘也翻不了盘?

      不但没有心狠手辣,反而给了公寓钥匙,说好好休息。从来到西安至今,她连老板人影都没见到。

      云络脑海里反复揣摩老板的思路,越想越诡异,似被绕进巨型迷宫里。思虑过多,反而精神颓靡,再加上身体里梦貘浆的残留,倒是夜夜噩梦,无比闹心。

      她翻了下身,才发现浑身酸痛无比:睡觉没让肌肉放松一点。突然身体某部位疼得厉害。她一头缩进被子里,干脆蒙住头,谁也不理。

      苏澹月端着药碗,等了片刻还不见她起。

      中药凉了会更苦,她又劝道:“阿络,这次我放了冰糖,甜的。”虽然在药里加糖不好,但是比起因为太苦被彻底拒绝服用,总归还好一些。

      云络仍然缩被子里,不停地鼓动。

      苏澹月看着那团耸高的地方一突一突,眉头渐渐蹙起:难道病人是喜欢莫名其妙来脾气的?

      可以前她身体不好,没见这样。

      云络终于慢吞吞伸出头来,头发还是乱蓬蓬的,但表情却不像生气,也没不清醒,反而有些纠结,眉头都拧一块儿:“……你放那儿吧,我等会喝。”

      “你怎么了?”

      她这副样子,倒让苏澹月联想起无聊时候,看过一些保养身体的记录片,说到很多女生又爱又恨的某位亲戚拜访时,跟踪拍摄的画面。

      ……不会真是月经吧?

      如果不是云络表情实在怪异,苏澹月怎么也不会冒出这么奇怪的念头。

      她们的身体机能被药物压抑,细胞活性被强行降低,骨骼关节和肌肉,都生长得非常缓慢。一百五十多年才依然保持二十多岁的样子。

      好在出事时已是十三岁,智力没受影响,否则连大脑都发育不全,非痴即傻。

      虽然看起来与正常女性毫无差异,但内里很多系统机能都紊乱了,月经亦从未体验过。

      云络咬唇,明显不想说,又要缩进被子里。苏澹月也顾不及瞎想,怕她真哪里不舒服:“到底怎么回事。”

      “……腿抽筋了。”

      苏澹月怔了怔,眉头皱起来:“睡得抽筋?”

      云络闭上眼,忍耐肌肉抽动的疼痛,不欲多言。

      “小腿?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苏澹月一边说着,一边手伸进被子里,轻轻替她按摩。

      结果刚卷上睡裤,就摸到她膝盖弯都湿透了:“夜里出这么多汗?”虽然云络在发低烧,出汗是好事,但是出这么多汗也不正常。

      云络眉头微拧,苏澹月指腹有一层薄茧,早年握枪频繁留下的印记,来回摩挲自己小腿肚,那感觉……微妙到不太好描述。

      她左腿下意识往被子里缩。

      “别乱动,还想抽得更疼?”苏澹月轻声阻止,似是反应过来,陡然抬眼,“你……又做噩梦了?”

      云络垂眸,没有反驳。

      苏澹月知道自己猜对了。只不知她做了什么噩梦,汗水湿透睡衣。身体也不能放松一点,紧绷到小腿抽筋。

      苏澹月不放手,云络只好靠坐床头,享受从天而降的推拿。苏澹月似乎以前用心学过,手法娴熟力道适中。

      但云络心情非常复杂。

      她并不迟钝。

      甚至因为常年累月在酒吧里胡来,眉目传情,勾搭暧昧,她对某些微妙情感捕捉得尤为灵敏。上次在苏家镇,她就半真半假得试探过苏澹月一次。而这一次基本也就确认我:这女人还是喜欢自己。

      但是云络非常不想,再和苏澹月扯上搭档以外的关系——这一点她无比坚定。

      可苏澹月温吞到就算你泼口大骂……也很难起到什么效果。更何况此人很少实质上给她添麻烦,也就难找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彻底把她搞得远远的。

      当然就算有,她善善也不会踢开苏澹月。毕竟有她身边跟着……老板那男人还不至于很快撕破脸。云络还是很清醒的:目前她没有扳倒老板的任何资本。

      否则也不会当时打姬云都的主意。

      但苏澹月始终搅得她头大。最大的麻烦,说来说去还是那一个——她是老板手下忠心耿耿的一条狗。跟踪录音这些事,一想到都是老板授意,苏澹月眉也不抬恭敬从命,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看着女人温顺的眉眼,越看越讨厌。

      与其说讨厌她。

      不若说讨厌她对那男人的忠诚。哪怕忠诚是极其难得的好品质。

      怎么以前就被骗了呢?觉得她杀伐决断很有魄力,分外迷人。有过更亲密的接触,才看清她根骨软的真相——没有对力量和强者的渴求,只是在混乱年代徒想保命罢了。

      很多年前,云络独自无聊,喝到半醉时候,偶尔想:如果苏澹月不对老板死心塌地,她的确挑不出毛病。

      或者如果干脆没有老板出现,以苏澹月的温柔细腻,自己大概也不介意和她玩一玩。

      菟丝花一样的女人,算不上喜欢,可也不至讨厌。

      但假使没有恶心的老板,没有被打药……她们应该在一百六十年,成了那些抽鸦片烟男人的妻妾,或者被太平军掳去做军奴。幸运的话生一打儿子,死了埋在谁家祖坟里。现在骨头都应该烂没了,等着不知几重孙,清明节烧个纸。

      没有老板,她们根本不会相逢;有了老板的存在,她恨不能杀他万万次,又怎么会喜欢他的狗奴仆?

      命相克,道相反,注定没可能。

      云络越想越清醒,干脆强硬得抽回腿,淡漠道:“别按了,像什么样子。”

      床头放着的中药已经凉了,被冰糖掩盖的苦味再度溢满口腔。

      她端起碗,面无表情大口饮尽。起身背对苏澹月换衣服,之后钻进浴室,不再看她一眼。

      等云络从浴室出来,苏澹月正在窗台浇花。白嫩轻软的花朵,开在冬日里,柔美得不可思议。

      这花以前也在苏澹月自己的公寓里见过。五六月份的时候,一根枝子上开满花苞,细细弱弱的茎,都被铃铛般簇拥倒悬的白花坠弯。

      苏澹月好像特别喜欢这种花。

      但是怎么冬天开花了?还是说是另一品种?

      冬日阳光和煦,透过明净玻璃窗投下来。澹月沐浴在柔和的光晕中,乌黑长发被勾勒出一层细细的淡金光泽。花洒喷出水线,织出迷离虹霓,流光溢彩。

      云络本打定主意要疏远苏澹月,但看到这一幕,鬼使神差地没移开眼睛。她看着女人的侧影,没察觉到自己也跟着放轻了呼吸,慢吞吞回忆,苏澹月是否在以前的谈话里不经意提及,这是什么花。

      就是这么一出神,已被苏澹月发现。

      看着云络似乎在盯着花盆发呆,苏澹月轻笑:“这是铃兰,刚从大连那边寄来。”

      自从知道云络离开湘西后蹲缩在东北,苏澹月默默在大连找了间公寓。

      “真是铃兰?”她一时忘了不想理苏澹月的初衷,怔愣愣问:“它冬天还会开花?”

      “本来不会。”苏澹月微笑,看着洁白的花朵,目光柔和,“我接触了一些莳花师傅。问他们怎么能让铃兰在冬天开花。秋天让根茎经霜,保持低温一段时间,再移成盆栽,覆苔藓保湿。放在二十度常温的黑箱里养十二天,等长出芽,再移去苔藓。之后断续浇水,它便能在冬日开花。”

      苏澹月叹息:“我第一次试,只动了这一盆。之前有任务忙,也没怎么照料。不曾想它真的开花了,意外之喜。”

      云络对莳花一窍不通,听起来只觉头大:“……你真是闲的。”

      苏澹月放下花洒,也没反驳。

      半晌,她轻声自言自语:“其实,铃兰本不是娇气的花。养得太精细反而逆了本性。”

      云络直摇头:“不娇气?这花看起来简直娇弱到极点了。”

      铃兰那细弱的茎,低垂的姿态,还有铃铛般白嫩小巧的花朵,怎么看怎么小家子气。

      苏澹月凝视云络,缓缓感慨:“花和人一样,不可貌相。”

      云络看着那双太过清澄的眼睛,心里突然又不舒服起来。猛地想起想疏远她的本意,眉目一下子疏冷,正巧看到窗框里面一层黑铁,面色大变。

      匆匆查遍公寓所有窗户和通风口,果然都装着可推拉上锁的厚铁板。

      她终于愤愤冷笑:

      “呵,我说怎么这么好,不听话还给大屋子住。敢情到处都能封起来,就是个铁牢笼活监狱,是不是?”

      苏澹月低低道:“铁窗应该有其他用途。”

      云络干脆转身,面对镜子整理衣装,嗤笑:“得了吧。他折腾也折腾够了。现在人不见影,几个意思?”

      苏澹月恍若未觉她的疏离,犹自凝视良久。直到云络似不耐烦要再重复追问,她才平静地开了口:“你还发低烧,我联系老板让任务晚两天。”

      云络皱眉:“多事。”

      苏澹月欲开口,突然响起邮件提醒,她拿出手机。三十秒不到,邮件自动清除,显示无法读取。

      “阿络,老板在秦川棉厂等我们。”

      云络手一顿:“秦川棉厂?”她唇边笑意莫测,终归少不了一点讽刺,“我还以为,那就是个测试的套儿。还真有这厂子?”

      苏澹月低头看表:“十分钟赶到,走吧。”

      再次回到秦川棉厂旧址,云络不动声色观察周围,面无表情。苏澹月与她相处百年,从面无表情之下看出了隐忍的怒气,显然上次留下的记忆非常不愉快。白天看,这间棉厂更加破旧,但总体在外观上和梦境里区别不大。

      苏澹月走上前,云络却没跟上。

      她回头:“阿络,别担心。”

      云络不理她,兀自利落地拿出枪,装满子弹。

      苏澹月蹙眉,终究没过问。

      废厂子入眼脏乱破旧,只是这次两人的注意力,完全落在站在厂房中间侧对她们的人身上。那是一男一女,差不多高。男的在给女的穿外套,那女的一直摇头,前一刻还被硬塞上羽绒外套,下一秒就赌气般麻利得脱下来。男的也不生气,再次温声细语好言相劝,又给她穿上。

      苏澹月一眼认出男人是老板,只是旁边的女人倒让她多留心一分。

      感觉到来人,女的突然侧头。

      目光对上那张漂亮的脸,云络眼角一跳,压低惊呼:“叶雨初?”

      一旁苏澹月却笃定摇头:“她不是。”

      云络扫她一眼:“你又没见过叶雨初。”与苏澹月不同,在凤凰的时候她可是借叶雨初这个好饵,差点钓到姬云都这条大鱼。更准确的说,是已经钓到,但又被挣脱了。

      苏澹月刚想说你在天子山的举动我都清楚,怎会没查叶雨初。但提起监视可能又要翻脸,她换了表述:“叶雨初不就是跟在姬云都身边的那个小警察?我在苏家镇的时候远远见过几面。她怎么可能在老板这里。”

      姬云都警觉性很强,不好监视,但是出入苏家那几回还是在苏澹月掌控之中。她曾和叶雨初一起离开苏家去裱画,而且后来看似“狂化”的姬云都用刀逼自己说出“雨初在哪里”。当时天子山的祭坛里,姬云都也因为人质叶雨初放弃了对阿络的追杀。

      种种迹象表明,姬云都很看重那女人。

      只这一点,也足以反证眼前这个和老板亲昵的女子,绝不是叶雨初。

      云络的目光依然和她胶着——她保持歪头的姿势,注视她们。旁边男人反而正眼也没瞧她们,趁这机会又成功地给她套上外套。

      女人心思似乎完全放在突然闯入的两人身上,也不去和他置气了。

      云络和她对视久了,也觉得她怪异,半分不像叶雨初:她怎么一直在笑?说笑也不太像,因为眼神挺淡漠,只是嘴唇一直弯着,颇为瘆人,而且带着云络极其讨厌的压迫感。

      “她盯我干嘛。”云络眉头微蹙,沉声。她下意识握紧了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手|枪。

      男人终于看向来人,目光落在云络身上,笑道:“小络,能收一下枪吗?阿嫘敏感了些,发现枪械,就会一直盯着不放。”

      她叫阿嫘?

      云络垂眸,乖巧异常,一刻也没犹豫,把枪收好。微微鞠躬表示歉意:“不好意思,老板。”

      敢叫她小络的人,也只有这一个。而且和昨天扩音器里的声音没有两样。再加上之前苏澹月的反应,云络在他开口前就基本确认了他的身份。

      之所以是基本,而不是百分百确定,主要是因为男人这张脸,似乎比记忆里还要年轻一些。三十年未见……他怎会比当年还年轻?

      但念及自己这副不老不死的鬼样子,倒突然想通了。也许是研发出什么让细胞活性重生的药剂,自己用了——毕竟在疯子眼里,把自己当成试验品注射一剂,实属正常。

      “哪里,小络你这么恭敬我都不习惯了。等急了吧?小孩子闹别扭,我也不太会哄。”男人长发高束,西装笔挺,笑着向她们解释,“那就不耽搁了,跟我来。”

      老板牵着阿嫘的手,走向厂房尽头,来到一个车间的门前。

      云络唇边始终噙笑,收了枪之后,她甚至走在苏澹月前面。穿过车间,三台轧花机器都已老旧不堪,蒙上土黄色的油帆布。车间很小,尽头有个钢板焊成的梯子,通到下面。老板和阿嫘走了下去,云络紧随其后。

      她以为梯子很短,但却一直下不到头。

      光线越来越暗。

      直到最后,已经没有一丝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云络身后突然亮起光,拉出她长长的影子。她知道是苏澹月的随身手电,没有回头。

      老板也不顾她们,始终保持不疾不徐的步速,往下、螺旋往下、再往下。

      五百步。

      一千步。

      两千步……

      云络一步一台阶,竟似悠然下山。但她心里很清楚,这是越来越靠近未知的地下。周围空气不流通,一股淡淡的腐味若隐若现。

      老板依然没有停步的意思,阶梯好似没有尽头。

      她们走得如同机械表指针划过表盘,每一步都准时而有节奏。云络还在下意识计数,阶梯已经接近万步。

      爬山时有万步上青天。如今她们这更像万步入黄泉——假使真的有黄泉存在。

      老板终于停下脚步,云络也谨慎得保持一段适中距离,停了步子。只有一点手电灯光,照出前方无缝钢门的冰冷光泽。

      云络也停步,看他们要如何做。阿嫘站在门外,轻轻屈指敲了两下。然后低下了头,许久都没有动上一动。

      云络目光沉沉地审视。后退到几乎她撞到一起的老板却突然回头,看向云络开了口,语气颇为关心:“小络,身体还好吗?听澹月说,你一直发低烧。”

      云络闻言,漫不经心地笑了:“什么发烧,火气旺罢了。谢老板关心,我好得很。”

      身后苏澹月不吭声。

      老板点点头,似乎很高兴:“没事就好。说好了要送你们大礼,结果澹月说你生病要好好休养,就拖了两天。”

      “还有大礼啊。”云络倒不避忌,直视老板眼睛笑得眉眼弯弯,“您可不要吹嘘。东西要像梦貘浆一样好,才叫得上大礼。一日三次一次一支口服,别提钙铁锌硒,连汞镉铅铬都补全了。”

      苏澹月轻斥:“阿络。”

      老板也眯眼笑了:“我就知道小络你要生气……不过这次的大礼,可不忽悠。你会喜欢的。”

      云络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门缓缓打开。她唇边本挂着极淡的讽笑。她试图看清,但门后的空间深在千米以下的地底,无光无窗,如何能看清?

      身后手电光束似乎动了动。但根本照不进去。云络眉心微蹙:这里的黑暗,似乎和别的地方还不一样。黑暗像是有实体的,光线无法穿透、无法勾勒。

      咔咔咔咔……

      地底原本绝对安静,却在门打开的瞬间,脚下钢梯剧烈抖动,黑暗里响起机械齿轮不断咬合的声音!

      而且不止一个,此起彼伏,仿佛千万机械兽组成了军阵,同时从禁忌的封印中苏醒!

      没有照明,只有无数赤红的镭射光点,明明灭灭,伴随着让人牙酸的咔哒声,越来越亮。云络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前面是黑暗幽怖的地狱,无数鬼眼在深渊尽头注视她们,森然冰冷。她下意识摸向衣兜,突然腰被狠狠一勒,背后撞到粗砾石墙,顿时眼冒金星,内脏在腹内一绞。

      她被可怖的力量生生拉进门里。

      “阿络!”苏澹月惊喊出声,立刻追向云络消失的方向。

      老板一把拉住她,对上她怒气不掩的苍白面容:“老板,这什么意思!”

      “任务。”老板言简意赅。

      苏澹月甩开他的手,也不畏惧:“您说过不会再动她。”

      “澹月,我无意谋害谁。这是小络的任务,任务一旦开始,生死与我无关。”老板缓缓道,“你也有你的任务。我让你寄的东西,寄出去了吗?”

      苏澹月胸口一起一伏。

      “我……”我无法相信您。

      手电照出老板漂亮到精致的脸,眼神无比平静。

      苏澹月呼吸一滞,理智提醒她,现在的行为近乎无理取闹。之前因为相信老板能容下云络的仇恨,才铤而走险与老板谈判,得到了老板放过阿络的承诺。而现在自己却不再信任他?

      这岂不是在激怒老板?

      “澹月,回答我的问题。”

      苏澹月勉力压下心绪不宁:“是,匿名寄给了丁远。”

      “澹月,你立刻带阿嫘去商南,后续任务邮件联系。她会配合你。”

      苏澹月张了张口,还是无言反驳。心依然悬提在嗓子眼,她抿紧唇角,终于还是没忍住:“阿络她……”

      老板却背对她走入黑暗里。

      苏澹月目光依然追随他,放心不下云络,她咬牙想跟上,却被阿嫘拦住。那张始终笑容不变的脸像一张没有情绪的面具,分明还没说话,澹月却感觉她在阻止自己上前。

      她双手平举到苏澹月胸前,递过来一个钢球。

      “小泽最喜欢……出任务。”苏澹月没看到她动嘴,只觉脑海里直接传出女子细细的声音。软糯柔媚,惊得她心头一颤。

      *

      门轰然砸下。

      深埋地底千丈,与虫泥和黑暗为伴。除了墓穴,还有什么?

      废墟。

      赤红色自穹顶扩散开来,像最辽远宇宙深处瑰丽的星云,影影绰绰照出空旷的周围。照出巨大空间一角,云络遥遥模糊的轮廓,看不真切。

      据说西安地下三尺出文物,但千丈之下,出得可能就不是文物,而是刻意被掩埋、遗落、躲藏的东西。

      穹顶的红光突然迸散,像冲到断崖口的洪荒瀑流,毫无预兆地从绝高处落下。

      光瀑跌坠云络面前,以万均之势闪烁流动,似要冲破死寂的地底牢笼,叫嚣着与日月一较高下。那些红光没有落地,却照出了云络面前巨大到不可思议的废墟。红光如洪流,在废墟架构间游走,照亮它残破的剩余。

      在废墟里,光泽愈来愈盛,凝成难以言喻的威压。云络显得何其渺小,尤其是和她面前的废墟相比较。

      精钢构架出奇怪的巨物,相当于三十层摩天楼的半成品,穿插着钢筋和铁管,还没有完成最后混凝土浇筑。

      丑陋的神墟。渺小的蝼蚁。

      老板慢慢靠近她。云络仰头看着那些红光渐次明灭,仿佛一直都没注意到。

      “想到什么了?”

      云络好似刚从梦中惊醒,她听清了男人的话,却没有回答。她的眼睛亮得摄人,深处藏着难以言喻的疯狂。

      “天放者……吗?”她涩声喃喃,不敢置信。

      “小络,你有多想要我的命?”

      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自己问了出来!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云络强逼自己冷静下来,眼中浮现狠辣和决绝:审判到来了?他在摊牌?现在对上老板,有几成胜算?

      “我想,不会超过想保住自己的命。”

      男人居然云淡风轻笑起来,好像可以听到云络的心声,千钧一发之际,居然感慨得闲适又悠然。

      云络背对老板,在他视野不能及的地方,她死死握拳。

      不能。

      不能嚣张。

      “老板,我很珍惜这条命,没活够。我不否认冒出过龌龊念头。但您也知道,那出于恐惧。没您的力量,我绝不会以卵击石。”

      这种时候,彻底否认只会把自己逼上绝路。反而是九分真一分假的话,最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老板果然叹口气,“真是坦率。如果小络你再狡猾一点,现在除掉你也无甚可惜。”

      云络背对着他,无声得弯起唇角,眼底冰冷一片。身后人沉默片刻,终于还是选择了容忍,彻底揭过这厢。

      “小络,人可以有很多愿望。尤其对于我们这种,活得长久,依然活不够的人,愿望更是多如牛毛。在实现最渴望的那个之前,还有许多值得流连的小愿景……想办法变得更强,就是不错的消遣,不是吗?”

      云络感觉到自己心跳极快:她感觉到了浓重的不甘,和晨起时惊醒的噩梦如出一辙。只是,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里,似乎又藏了难以言喻的认可:云络渴望变强,强到有足够资本,纵情报复、血债血偿。

      ——强大永远都不是错。

      她呼吸急促,感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颅,下意识又掏出了枪。就在这一瞬,冰冷精钢擦着她的腰,迅速飞过。衣服被瞬间撕裂大口子,红痕火辣辣地疼。她捂住后腰,眉头皱起时更加冷冽的刚鞭抽打了一下肩头。

      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眼神登时狠了,拔枪要扫射,却被身后男人一句轻飘飘的话镇住:“别激怒它。刚成形的孩子难免有点兴奋。”

      “……什么?”

      “如你所见,不过还到不了天放者的境界。”老板声音始终平稳缓慢,“人间的神之墟,迄今最接近完美的机体仿制品。记得我问过你的话么?机械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怎么才能让它们真正不可撼动?”

      云络竟有些恍惚。她喃喃:“智能机体?人脑控制?我试了,但还没彻底完成。”

      “是的,人脑控制才是真的智能。冷静下来,我觉得只有疯子会这么想,但进了实验室就忍不住尝试。”老板漂亮的面孔平静,古井无波。即使是赞美也不见一丝激动,“我们是互相理解的疯子。这么久了,你还是最懂我的一个。就算没有澹月求情,我也惋惜让你死在梦貘浆上。小络,在对力量和超越的渴求上,我们是真正的同类。”

      云络不为所动。

      脚底隐隐颤动起来。

      她忽而觉得,眼前的钢铁废墟,好像是活的。

      她又听到声音了:钢铁咬合的声音、齿轮转动的声音、机械轴承爆发的声音……还有力量积蓄、复苏的声音。

      赤红的镭射充满整个机体,从内里射出万道光线。云络仰起头,她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景象:钢铁在自行生长。原本只是空洞破烂的废墟机体,却化生精钢为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钢筋和铁管之间不断充盈、填塞。如果说被姬云都斩裂的傲因,是利用笨重的机械对上古神力的拙劣模仿,那么眼前这一幕,简直可以算得上神迹。

      那些本应僵硬固化的钢架,突然灵活得不可思议——云络看到它们在恣意地分裂、重组。摩天大楼般的废墟,时而变化九头九身的长蛇,转瞬已是身青面双翼巨兽,还未看清,又变成高大威猛的无头巨人,手持斧钺、劈裂天地。

      九婴、孰湖、刑天……古老的传说,一一复活。

      神有着让人敬畏的力量。有一种古老的说法,神之所以消亡,是因为其力量太过强大、不可控制,最终被天道舍弃。

      仿佛是配合云络心底的喟叹,最后机体熔塑成巨大的四足方鼎。饕餮绘于其上,白虎食人,狰狞可怖,又威压重重,透着震醒山河的雄风。

      云络只是巨鼎鼎足之下,一只再微弱不过的蝼蚁。

      她的眼神疯狂又迷醉,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低烧引发的躁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你早就造出了高级降临者。现在动用它……”云络声音幽幽的,她知道后面的男人完全能听清,“看来打算彻底结束韬光养晦,老板?”

      和国安高研所胶着几十年,也该分出个高下了。

      “韬光养晦……不。我从未韬光养晦过。”出乎意料,老板轻声否认,“和它为敌,根本没有隐忍的必要。”

      他忽然问道:“小络。你觉得,我们的对手是谁?”

      “国安那帮人。”云络答得很快。

      他无声得笑起来。

      “是。但也不全是。”

      云络思忖:“还有那些猎物?武罗一类?”

      “不,它们算不上。真正的对手,力量要可怕得多。”

      可怕得多?

      神兽虽然流落人间,神力消退,但终究还是真正的神明。比它们还可怕得多?

      云络陷入沉默。她不是没想到天子山楚国祭坛里,一人斩裂傲因的姬云都。但是姬云都也是国安的人,已经被老板间接否认掉了。

      ……还能有谁?

      云络不吱声,沉思亦没有结果。

      “我们真正的对手,是近乎完美的存在。组织和高研所、上古神兽和机体,甚至你、澹月和我,都在它无所不在的窥探之中。我们生而卑弱,却又不甘服从……所以注定只能抗争。”老板注视一手创造的智能机体,看着它渐渐归于平静,变成巨大的青铜鼎。

      “永不停歇,贯穿胜利的意志走下去。”分明是漂亮得像温室花朵的少年,这一刻眼神却有着军人的铁血和刚强。他的声音愈来愈轻,以至于云络以为后半句是错觉,“贯穿您的意志……走下去。”

      ……您?

      “老板?”

      男人已经走上前,触摸机体冰冷的鼎足,钢铁鼎身微微颤动。

      “你听,他在诅咒我们。”男人居然笑起来,“诅咒我们这些杀人犯。取出脑子的时候,都还是活人啊,如何不痛苦。小络,你能听得见么?”

      云络沉默地低头,她摸不清老板到底想说什么。事实上这里安静极了,这尊“高级降临者”在云络眼里,已经化作高不可攀的神迹。

      听说古人铸鼎时,也是要人牲祭祀的。为了造出超越自身力量的智能机体,以渺小的生命为献祭……

      难道不是必要的代价么?

      当然她不会把这些说出口。她只是沉默。

      降临者不再变幻,维持青铜鼎的形状,安静得像一尊死物。

      耸立天地、震彻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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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副线要暂搁,下章回归主线。讲真副线比主线难多了老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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