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

　　次日清晨，叶瑾瑜晨练结束，一进门隐隐望见在餐桌旁忙碌的妹妹，桌上豆浆油条还冒着热气。

　　叶雨初化好淡妆，眉眼精神。长发编成鱼骨绾在脑后，挑了件束腰深蓝色长风衣，内衬修身针织白毛衣，搭配淡灰围巾和长靴。收拾得认真，风格成熟出挑。

　　“这么早？”

　　“让你们也惫懒一回。”叶雨初笑，在她身后瞧了瞧，没有看到预料中的身影，愕然又犹疑：

　　“……季然没和你一起？”

　　见姐姐点头，她才想起刚才下楼时扫了眼书房，似乎房门还是虚掩的。难道她在睡懒觉？狐疑之下，她上楼在门上扣了扣，小心轻声道：“姬云都？”

　　并无人应答。

　　“我进来了哦。”叶雨初边说边推开门，微微哑然：居然一点睡过人的痕迹都没有，只有放回原位的立柜，窗帘也拉了起来。书架上书籍码得条块齐整，纤尘不染。叶雨初疑惑拉开储物柜，果然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像个豆腐块一样完好地收在里面。

　　虽说自己明天要回凤凰，但姬云都完全可以在苏州玩个两天啊。她这架势……是要走？联系到上次凤凰她不告而别，叶雨初眼皮突地一跳，顿感极其不妙，匆匆下楼：

　　“姐，昨天晚上你最后一次见季然是什么时候？”

　　叶瑾瑜坐在餐桌旁，不紧不慢地夹根油条，应道：“将近夜里十二点吧。”抬眼催她，“快来吃饭，要凉了。”

　　叶雨初慢吞吞得往她那边儿靠，皱眉试探：“她有没有很奇怪？比如说，收拾东西什么的。家里有摄像头？”

　　叶瑾瑜有点无语：“没有，她挺正常的。店门口有摄像头，你要干什么？”

　　“我怕她走了——”

　　她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开门声。

　　叶雨初忙绕过屏风探看，来人正脱外套挂衣帽架上，长发悉数绾脑后，只留鬓边碎发，修出她熟悉心安的侧脸。

　　感觉到被旁的视线锁定，那人突然偏头，一时两厢对望，姬云都目光幽深：“有事？”

　　叶雨初讪讪，别开脸：“没。”

　　姬云都刚落座，叶瑾瑜慢悠悠开口：“阿然这是去哪儿了？初初一大早没见到你，担心得要死，还要调监控。”

　　叶雨初羞赧异常，睨了眼姐姐。这小动作落在姬云都眼里，就别有意味。她答道：“有朋友找，怕吵到你们，出去接了个电话。”

　　叶瑾瑜挑眉，揶揄：“阿然，你是不是欠初初高利贷了？以为你跑了，她刚刚那脸色白得都能刷墙。”

　　叶雨初大窘，姬云都凝视她片刻，目光平静：“那倒没有。多谢瑾瑜姐提醒，以后混得不好借高利贷，至少要寻个宽心大度的债主。雨初这类型的怕是不行。”

　　两人一唱一和，直让叶雨初臊得恨不能把头低到豆浆碗里去。全没前一晚微妙的言辞相争，好似都遗忘了一般。

　　聪明人说话的分寸都拿捏精到，这两个人精自不在话下。

　　拍卖会所坐落在三山岛上。

　　城西太湖之中的明珠，自古就有小蓬莱之称。下车后，叶雨初深吸了口新鲜空气，这几天苏州虽然不下雪，但气温也足够低。湖中自然更凉。天是暗沉沉的灰，水是深幽幽的绿，远望交接一线，风光幽僻苍凉。

　　私拍开始得并不早，但提前到是一种尊重。

　　更何况叶瑾瑜还被白拉去当劳力，少不得辛苦。

　　叶雨初坐在副驾，姬云都一人坐在后座。一路上她很想问她早晨是谁的电话，以及她是不是也要离开苏州，但看姐姐专注开车，突然不是很想开口。

　　如果早上的“高利贷”再莫名其妙地搁车里上演一遍，还不如闭口不言。

　　到地方后，叶瑾瑜将票给了她们，道：“老师应该已经到了，我先去找他。你们进去出示票，服务生会带你们到包厢。”视线扫至妹妹的高跟鞋，道：“也别乱跑，晚上回去脚疼。”

　　叶雨初个子高挑，加上职业也不需要每天西装笔挺，一直没习惯七厘米以上的高跟鞋。这次回家光带姬云都买衣服了，忘记给自己添个舒服的短高跟。家里不是没有备用，只是叶瑾瑜最初给她买鞋买衣服，恨不能把妹妹打扮成精致性感的尤物，净是细长高跟。

　　后来见她着实不喜，才作罢。

　　这次出席拍卖会，少不得换上高跟。

　　“等下包厢里倒不用这么讲究。我想想，车里……”

　　叶瑾瑜刚想回去找什么，一直默不作声的姬云都忽地抬手，向她示意了一下手提袋。

　　叶瑾瑜怔然：“……到底阿然细致。”

　　她不动声色打量姬云都片刻，似是一哂，没有多话，挥挥手退场。

　　叶雨初看形状大致猜出是双鞋，身后就停着车：她怎么一声不吭，就把开车备用的鞋装出来了？

　　姬云都一脸平静：“进去你换上。”

　　剩下她们并肩而行，叶雨初终于抓住机会：“我看到你把被子都收起来了，你要走吗？”

　　见姬云都没吭声，她又问：“是不是因为早上的电话，又有任务了？”

　　“皓月打来的。”姬云都没避而不答，反是直言相告。

　　这个名字很耳熟，她很快想起：“苏家的小姑奶奶，苏皓月？”联系到苏家，无非只有那尊鼎，也是今天私拍的主角之一，“她来找你，还是说鄂侯鼎？她知道你参加了拍卖？”

　　“的确有关鄂侯鼎，但和这个拍卖会没什么关系。”姬云都缓缓道，“是关于饕餮的事。虽然死了，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苏家，还需要调查。”

　　“说起来，当时在祠堂，我感觉鄂侯鼎上的饕餮纹像浮雕一样凸了出来，后来它就突然出现在半空，而且要杀我。”她回想当时的情景，头隐隐作痛，暗暗忍下，“那个饕餮，不是傲因那种，应该类似武罗，或者孰湖。它在半空中的时候像雾里的三维图像，但是格斗起来却实打实的硬。”

　　姬云都默默凝视她，目光幽深而复杂，只叹道：“我明白。”

　　服务生向她们走来，两人递上邀请函，跟随服务生走到二十三号包厢。会所外面看起来是普通的洋楼，但内里别有洞天，装修精美现代，空间很大，总共三层。

　　两人进包厢里，沙发茶几壁挂一应俱全。壁挂上不断来回播放本次拍卖的宣传，巨大的电子屏占了整个一面墙，目前是关着的。茶几上还配了台笔记本，和电子屏用线连着，还有一个附带的数字输入器。

　　旁边服务生尽职介绍：“本次全程电子拍卖，拍后买主可随活动方参观真品，如有差异，可在交易前随时反悔。”叶雨初微微颔首，示意明白，服务生知趣地离开包厢。

　　房内只她们二人，叶雨初这才轻声道：“夏总怕是有好东西，但来路不太正。”否则不会这么大费周章。毕竟万一被查到，电子终端都在夏总手里控制，容易销毁证据，不露马脚。

　　姬云都不置可否。见她坐在沙发上，把手提袋地给她：“换吧。”

　　她还有些犹豫：“待会儿夏老师可能要来，而且说不准会遇到夏总——”姬云都不再言辞劝说，直接半蹲下身，轻握她小腿，作势给她脱高跟鞋。她被吓得不轻，忙挪了挪，讨饶般接过手提袋：“我自己来、自己来。”

　　突然房间里传出旁的声音：“初初？”

　　叶雨初一怔：姐姐？她不是去找夏老师了？

　　那声音似乎是从背后墙上传来。她回头，才发现墙角四个地方都装了个黑色的小装置，声音从那里发出：“初初，我是姐姐。你这个包厢我负责解说，现在把电子屏打开吧。”

　　叶雨初依言，屏幕里出现几位工作人员在整理展台，还有不少方形的展柜蒙在红色的幕布下。一位清秀的男青年，带眼镜，斯斯文文的，在指挥众人工作。叶雨初自然是熟悉的，下意识就叫了声：“夏老师。”

　　姬云都目光扫过电子屏：“夏老师原来这般年轻。”

　　她点头，笑道：“是啊，他叫夏阏，夭阏的阏。今年三十五岁。二十八岁就成了博导，天资惊人。她是我姐的本科论文导师，不过两人认识得更早。他们都是同一所大学考古系毕业的，爸妈后来分配到考古所做研究员，夏老师晚了好几届，最后留了校。同行之间，夏老师很早就对我们姐妹俩有印象。”

　　姬云都若有所思。

　　私拍已经开始。

　　第一个展台上的红幕布被扯下，摄像头跟进，巨大的电子屏上很快出现了清晰的拍卖品图像——春秋宋国玄鸟云纹玉佩。

　　叶雨初仔细看那件文物，姐姐的介绍声在房间内响起。但两人都默契地没动笔记本和电子竞价器。

　　毕竟原本就没竞拍打算，如果早知是这样的拍卖模式，也许两人都不会来。

　　汉初红黑漆盒，明宣德青花宝瓶，晚唐宫廷仕女图，明清山水小品扇，好东西的确不少，叶雨初边喝着橙汁，边像看鉴宝节目一样欣赏这些文物。

　　她们这样的例外不谈，总体来说竞争还挺激烈。一件一件都展示完毕，时间也快临近中午。叶雨初估摸着，鄂侯鼎应该是这次拍卖的压轴。

　　“各位朋友，现在呈上本次拍卖最后一件拍品——”叶瑾瑜突然一顿，须臾便恢复正常，“商末周初的鄂侯鼎。该鼎占地一立方，形制为四足大方鼎……”

　　果然，当鄂侯鼎出现时，起拍价一千五百万依然没能阻挡部分匿名卖家对它的疯狂。

　　叶雨初看着电子屏一角不断滚动的计数器，突然觉得花落谁家意义也不大，起身去洗手间。

　　谁知从洗手间出来，就看到走廊上两个男人似在闲聊。叶雨初本想不动声色走过去，谁知靠近看清其中一人容貌，有点淡定不能，只好硬起头皮上前：“夏老师好。”

　　那男子正是之前屏幕上出现的夏阏。他看着走过来的乖巧姑娘，目露惊喜，微笑颔首：“雨初？听瑾瑜说你在家，怎么也不去老师那儿坐坐？”

　　她不好意思讪笑：“姐应该都和您说了。”

　　“说了？说什么了？”夏阏眉头动了动，笑着无奈拍拍她肩膀，“你姐姐只说你不想读书，去当了人民警察，可没说你当了警察就要六亲不认，老师也不见了？”

　　夏阏倒完全没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只叹口气，“我和你姐只是替你可惜。但你这孩子一直都有自己主见，老师还不知道？”

　　叶雨初心有愧疚。

　　她确实有自己想法，不过面对姐姐和夏老师，难免抱憾有愧：当年要不是姐姐照顾，夏老师看在与爸妈的旧交情上，出钱又是给她住院，又是帮忙请老师从头补习，她根本不可能一年就考上大学。

　　好在忘了的知识毕竟都学过一遍，许是潜意识帮忙，再学速度飞快。

　　她能拿到学历，甚至独当一面，夏阏劳苦功高、功不可没。甚至现在姐妹俩都能独立工作生活，夏阏还是不许她们提还钱，还当小辈照顾提携。

　　放弃继续读古文献，到底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在夏阏面前谈“主见”，叶雨初总觉更像自己任性。

　　夏阏却叹口气，感慨：“真是越大越不好说话。瑾瑜整天老气横秋，你像锯嘴葫芦，闷声不吭一个人扛。也不知道平哥和澜姐知道这样，会不会怪我我带坏他家孩子，再罚我手抄《夜航船》三百回，夜里提溜耳朵谈个话，觉都不敢睡了……”

　　她忍俊不禁。

　　刚想打断，夏阏旁边的青年却抢先道：“背着我说瑾瑜坏话，不怕我开地图炮啊？”

　　她一愣，看向说话的男子。刺儿头，笑容明亮，露出一口白牙。眼睛有些小，马上要眯成一条线。穿得西装笔挺，说话却大大咧咧的，有几分江湖气。

　　夏阏见叶雨初发愣，忙要介绍，那人却又抢在他之前，大方伸手：“瑾瑜的妹妹，叫叶雨初，对不？你好你好，我叫程重，程门立雪的程，山重水复的重。”

　　他嘿嘿爽朗笑道，“叶家的姑娘，就是可爱。”

　　程重是自来熟的典型，直接开口邀约：“雨初，中午正好一起吃顿饭，我可蛮好奇，叶顾问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

　　叶雨初回握那只手，刚要寒暄，程重的手机响了，他做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风风火火跑远了。夏阏似也无奈，在一旁补充：“他是我老师的儿子。”

　　叶雨初暗想：夏老师的老师？

　　“程老的公子？”

　　夏阏的老师，那可是鼎鼎有名的程暮老先生。

　　没想到他的孩子这般年轻。

　　这位老先生师承可上溯罗振玉，名门之后。虽然近几年离开学校，辞去教授职务与人合伙做生意，可是考古文博的圈子就那么大，经验学识能够到他境界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故而程暮声望从未衰减。

　　听闻程暮以前在大学执教，遇到有灵气的学生，会像古时候先生一般，收入门下做“门徒”。

　　因此也有当代“程门”一说。但老先生低调又严苛，到现在除了夏阏，还没听说还有哪个是“程门”子弟。目前夏阏自己也已成教授，开枝散叶带学生。

　　“程重……先生来看拍卖？”

　　夏阏点头：“他这次就是冲着鄂侯鼎来的。你刚来之前，已经到手了。”叶雨初倒没有惊讶，程家的富裕程度和夏家不相上下，甚至还更阔绰些。

　　鄂侯鼎绝对可以拿下。

　　“程先生认识我姐？”

　　夏阏笑得有点无奈，只叹气：“你可别把他捧高了，这家伙要好好提防。”

　　她不明所以。

　　“他现在可是摆明了攻势，要追瑾瑜。我也束不住他。人家铁了心要做把你姐姐拱走的猪，雨初啊，你不会还把白菜往他跟前推吧？”

　　叶雨初：“……”

　　本意是想拒绝程重莫名其妙的邀约，可事关姐姐，她倒真想好好看看这位的品性。

　　不曾想在夏阏这边停留了太长时间，那厢两个身形高挑、身段婀娜的女人朝这边走来：“老师。”

　　其中一位正是叶瑾瑜，也算是说曹操曹操到，叶瑾瑜恭敬得朝夏阏行礼，引荐了旁边的人，“老师，这位是季然，是我之前同您提过的朋友，对玉器鉴定颇有心得。”

　　姬云都的目光坦然，其中锋锐凌厉不掩。她伸出手，配合叶瑾瑜的介绍。

　　夏阏也怔然望向她，下意识回握：“你好。”

　　“夏老师您好。您在全程负责拍品的检查鉴定么？”出乎大家预料，姬云都居然先开话题。

　　见夏阏点头，她神色严肃：“我有些问题想请教您。鄂侯鼎现在已经运到会所的仓库里了么？为什么您要默许拍卖它的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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