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

　　叶雨初当然猜不透姐姐心思，匆忙跑出医院。

　　雪停了，门口车水马龙，路旁下水道里哗哗作响。她拎着柚子和苹果，拦车去苏家。一路思忖：雪地里差点死掉，对姬云都来说也是噩梦吧？现在过去开门见山，她未必乐于搭理。

　　二十分钟后，叶雨初站在苏宅外，屈指扣上门环。

　　苏家一位小姑娘开的门，年岁和苏娉婷相差无几。叶雨初怕不让进门，忙提起水果示意：“我来探望苏家小姑奶奶，是她的朋友。麻烦你了。”那女孩怯怯的，没拦她，却只领她到西厢附近的园子里，站在月门后摇头：“小姑奶奶说了，不要小辈们去扰她。”叶雨初点头，轻声道谢，独自上前。

　　几天前，她在这遇到一群顽皮孩子，阴差阳错撞上姬云都。

　　如今依旧大门紧闭，一副生人勿进的意味。

　　“下次要来，记得走正门，我会洒扫以迎。”

　　姬云都清清淡淡的口吻，依然记忆犹新。当时聚散愉快，怎会想到之后惊心动魄。

　　待到门口，入眼西厢房大门紧锁。

　　她不在？叶雨初眉尖蹙起，难道还是晚了一步，已经上了飞机？下意识掏出手机想问姬云都，又慢慢收了回去。

　　如果真上了飞机，打电话也没用。

　　她站在外面盯着兽首门环出神，那熟悉的纹样在眼中停留，渐渐又变成昨晚饕餮模样，耳畔震耳欲聋的怒吼似又重现，忍不住轻轻一颤。

　　“叶小姐？”身后有人唤她，一转身，发现是位瘦高女士，擦肩掏出钥匙寒暄，“来看阿然？等久了吧……不好意思让你在外面吹冷风。家里人少，阿然也不出门，我出去习惯锁上。”

　　来看季然？

　　叶雨初垂首，轻轻道：“我来看姬云都。”

　　开锁人动作一停。她感觉到了异样。但片刻苏皓月后轻笑，温温软软：“原来你知道。”

　　“嗯。她告诉我的。”

　　吱呀推门，她们无声穿过院子，细碎脚步声在石板上嗒嗒作响。绕到银杏树下时，苏皓月悄无声息停了脚步。叶雨初还在想等下该说什么，只低头走路，连身边人被自己甩身后都没察觉。

　　银杏树下，苏皓月唤住她：“好像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苏皓月。”

　　叶雨初从思绪中惊醒，发觉自己已走到廊檐下。她回身，凝视苏皓月的眼睛，礼貌问道：“是‘长烟一空，皓月千里’的皓月两字？”原来也不全在走神。

　　苏皓月莞尔颔首。她的气质的确似月般温柔，清朗皎洁。

　　“名如其人，相得益彰。”叶雨初不避讳赞美，直视对方双眼，“我叫叶雨初。你好。”

　　她们并没闲话好叙，叶雨初低声道了句叨扰，转身向姬云都的房间走去。苏皓月站在银杏树下，看她背影渐渐走远，又抬眸望那被雪色掩映的枝桠。突然期待来年，绿扇翩然时的葱茏茂密。

　　方才在门外，叶雨初皱眉凝视着锁，站在原地，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姬大人从昨晚回来就直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敲门不应、不发一言。

　　姬大人，或许也等了很久吧。

　　她微微恍惚。

　　这位叶小姐……是那个投缘的孩子么？

　　一阵风吹过，高大的银杏树落雪如絮，似有情人轻喃低语。

　　叶雨初在门外轻声喊：“姬云都，我是叶雨初。方便进去吗？”

　　等了半天没回应，以为里面听不见，刚要再喊一遍，冷不丁听到里面传出回应：

　　“等下。”

　　大约两分钟样子，门打开，姬云都还是同样的衬衫长裤，但看着干净板正，没有褶皱和尘灰，应该是新的。画板和颜料可能被收起了，房间极整洁。床上摆着豆腐块一样的叠好的被，只在被子旁边有一块整齐的下陷。

　　叶雨初想好的招呼在这怔愣间忘得干净，眼风虚扫过姬云都，倒是不着痕迹地把她的屋子看了个遍。

　　“还站外面？”反是姬云都提醒她。叶雨初忙进来，把水果放在一角，更不知说甚，慢吞吞的脱手套和围巾，刚要拿掉帽子，蓦地听她又道：“刚开空调，等会才会暖和。”

　　叶雨初点头，动作却没停，姬云都扫她一眼：“帽子别脱。”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话是提醒自己这茬。

　　手碰到头上几圈绷带，体会得更深。叶雨初感动她细心：“谢谢。”

　　姬云都反应却怪，突然凝视她不说一字。因姬云都样貌实在生得好，只站一处，便似覆雪青松，孤直卓然。那目光很有军人凌厉的气场，叶雨初觉得带了点刺，莫名心虚。

　　“……有事？”还是她先没沉住气。

　　“你很喜欢道谢。”

　　叶雨初一怔，被道谢难道不好？转而脸色微红：也许姬云都是嫌弃她只会嘴上说说。她瞄到那些水果，也觉得自己是挺不够意思。更别提这还是姐姐提醒自己的。

　　平时和同事相处，人情世故得心应手，从无差错。

　　也不知为何，见姬云都就容易放松，少了那些思忖的弯弯绕。

　　……难道是因为她在我家掌过勺，我吃得忘乎所以了？

　　叶雨初思绪一发散，天马行空，眼看收不回来。见姬云都还打量自己，这才打住。

　　“你喜欢实际的谢礼？”叶雨初知道问得很没水准。但迂回那一套用在姬云都身上还真不习惯，索性爽直了些，“喜欢什么？”

　　“我给你”三个字紧接就要脱口，骤然反应过来太过唐突，在舌尖打个转又吞了回去。

　　姬云都则眉头微挑，干脆就不再接话，转身泡茶。

　　屋子里已经升温，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反而要冒汗。她坐在藤椅上，脱了衣帽。就听姬云都道：“你误会了。只是想你不要总说谢谢。”叶雨初笑着刚想解释，被她的话一口堵住，“太生分。”

　　她张口无语，背后斜插过来一只手，将热茶放到她面前，抽回时停在她头顶绷带上。

　　头顶传来姬云都的关切，低沉微哑：“这伤多久能好？”

　　她注意力成功被转移：“很快，过两天就能拆绷带，那会就好得差不多了。”

　　姬云都端茶坐她对面。叶雨初抿了口她泡的茶，差点被呛。居然……蜂蜜水泡柠檬片？登时惊喜：“上次好像还是茉莉花？原来你也会这样喝。”叶雨初喜欢酸酸甜甜的味道，凤凰的公寓里就只存蜂蜜和柠檬片。

　　“新喜好。”姬云都淡淡回道。

　　“姬云都，我记起了很多事。”她先进入正题。对方反应却出乎她的预料，不是失措，而是怔神。姬云都好像就端着茶杯……发呆了。目光难得不再星亮，空茫辽远，隐在袅袅水雾里。

　　确定这人在听，叶雨初继续：“我记得武罗。还有孰湖、云络。天子山上发生的，我都记起来了。”

　　姬云都好似这才缓过神，低头抿了口饮料，垂眸，不轻不重：“哦。”

　　“你……不会趁我睡着，再弄一次吧？”她有点担心。

　　姬云都抬眸，猜不透心思如何：“为什么想记这些？不后怕么？忘掉一了百了。”

　　“只是单纯不想。虽然惊险到底还是活过来了。什么都忘掉，不舍得。”叶雨初诚实地说出自己想法。突然狡黠笑道，“这次没有云络，我还是被神神鬼鬼撞到。说不定我是巫婆体质。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记得多点，积累经验。”

　　姬云都目光骤沉。她面部表情很少变化，玩笑一句，可以归到面瘫一类。

　　但意思和情绪却轻易被叶雨初准确捕捉：她在自责。

　　叶雨初悔不迭自己说错话，吞吞吐吐：“我、我没别的意思。你也不会一直在我旁边。自救是本能。你很好……”逻辑开始错乱。

　　“不会逼你忘掉，更不会再催眠。”姬云都回应了她的担忧，把她从混乱的逻辑里解脱出来，“如果你一直担心这个，大可不必了。”

　　叶雨初心底松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是好心。抱……”

　　“我不想被道谢，更不愿被道歉。”姬云都截断她的话，很是及时，“更生分。”

　　叶雨初：“……”她举白旗投降。

　　“你姐姐还要买那尊鼎？”

　　“不，夏总亲自来了。虽然不是我姐，但还是有人要买它。”她虽然摇头，但担忧不减，“姬云都，你把饕餮……怎么样了？”

　　“饕餮死了。”姬云都直截了当，“但我还是那句话，山河鼎，放在格局小的地方，不是好事。”叶雨初了然点头，陷入沉思。

　　她这般笃定，那么饕餮的危险的确不存在了。鼎本身应该没什么问题。

　　想起当初在鼎身看到的铭文，对姬云都叹口气：“苏家这尊鼎应该是末商文物，和史记中记载的鄂侯被脯有关，牵扯到三千年前商朝灭亡的三件公案，很有历史价值。如果有博物馆愿意收购，倒更好些。”

　　这些不在姬云都考虑范围内，自然也无甚附和。杯中茶水见底，姬云都起身：“饿不饿？”

　　经她一提，的确腹中空空。从昨晚到现在，除了早晨迷迷糊糊啃了个苹果，她还没好好吃过饭。两人起身出去，叶雨初穿戴衣帽，先去趟东厢房拿包——她的背包还落在之前住处，今晚就要离开苏家镇，正好顺道取走。

　　姬云都开门，转身又替她将她围巾重新理一遍，小心把长发都塞进帽子里，不透一点风。做完这一切，似突然想到什么，回走两步，打开衣柜，拿出裸色风衣披上。

　　她的指尖皮肤虽然凉，但柔软有弹性，似在进一步暗示叶雨初：那晚石头般僵硬的姬云都，可能是因为自己也冻僵，出现了错觉。

　　叶雨初不动声色瞄到她衣柜：一排同款衬衫挂得满满，裤子好像也都是一个牌子一个款，叠得齐整。

　　那件多出的风衣，和她当时借给姬云都保暖的式样一模一样。

　　想必……她直接记下牌子型号订的货。

　　“你真是……”对着方便至上的风格，叶雨初突然不知说啥。姬云都低头系风衣腰带，专注打结，睫毛微微颤动。面容素净，五官雅致如玉雕，赏心悦目到无可挑剔。

　　真是品味单调到对不起这张脸。

　　姬云都抬眸，目光探寻，示意她说完。

　　叶雨初哪会点破，只莞尔一笑，道：“走吧。”

　　因为她还在养伤，姬云都避开油腻食物，挑了家安静的餐厅，只点清淡的粥菜。叶雨初看她盛粥，露出一段细瘦皓腕，突然喃喃：“你太瘦了，应该多吃一点。”

　　姬云都挑眉：“我记得你嫌我太重了。”

　　叶雨初汗颜，“那是玩笑……”她讪讪，马上反应过来这句话的重点，“等等你知道？当时你听得见？”

　　姬云都不答。叶雨初却暗自咬牙，佯怒：“那你为什么——”

　　“吓到你了吧。”姬云都语气淡淡的，直视叶雨初眼睛，“是我的错。以前学过一点龟息皮毛，累极了闭气休息，身体机能恢复得快。”

　　叶雨初听到这般传奇，眼神一亮。含了口粥忙咽下去，试探问：“真有龟息？”

　　“有是有，只怕不是你想的那个。如同轻功，少林武僧筋骨结实，弹跳能力出众，也可一跃上屋檐。但像小说里写的夸张神奇自然不可能。龟息本是养神的法子，”姬云都安抚她，说辞半真半假，“闭气放松肌肉，心跳也慢得很，深睡一刻可抵休养几天。”

　　“能不能教我？”

　　姬云都笑意极淡，眉宇似真非真笼着感慨：“可不好学，饿上七八年才算入门，艰难得很。”

　　她怅然：“怪不得你只懂皮毛。”

　　虽是插科打诨，她却彻底放下心来。万万没想到，最难问出口的问题，是姬云都自己先回答了。原来……是龟息的本事。突然没有呼吸和心跳的她，只是刻意闭气而已。

　　叶雨初满足地喝完粥。叶瑾瑜短信来了，提醒她晚上火车站见。她这才想起姬云都也有计划：“你什么时候回青海？”

　　姬云都咽下最后一口清粥，放下勺子，缓缓道：“不回了。同你一样，我也隐约记起先前忘记的事，没必要再回去。”

　　这人的好记性，之前看她画画就感叹过。倒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落在叶雨初耳里，算是难得的惊喜。她望向姬云都，眉眼弯弯提议：“那你没别的安排了？要不要今晚一起去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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