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

　　热水冒着熏熏然的热气，蒸出清苦中药气息，弥漫了整个屋子。

　　姬云都看着近半身高檀木桶中的药浴，沉声道：“皓月，别再浪费药材了。”

　　苏皓月轻声道：“您从凤凰回来带了一后背的刀伤，臂肘腿脚全让火烫到死白，我怎能不怕？差点以为百年前旧事重演！我明白恐怕药石无用……但总归要试试。您好歹做个药浴，增肌祛疤，求个心安也好。”

　　姬云都二指压了压眉心，竟一时无话反驳：“我记得从前你不啰嗦的。”

　　苏皓月知她服了软，微笑道：“是，是。只要您平安，我一定三缄其口绝不多话。”她退了出去。姬云都宽衣解带，抬足跨入药汤中。脚底有细砂触感，应是苏皓月早先准备好的药粉。

　　姬云都蹙眉，终究敛下心神直身跪坐浴桶中，放松了身体。

　　约摸半个时辰过去，她擦干身体，披衣而起。苏皓月端来饭食：“丁远来找我，说您取走了昆仑？他有些不安生，反复打探。他能力是有，但为人多疑，也不知现在交给他是对是错……”苏皓月敛眉，思忖。

　　姬云都淡淡道：“在凤凰遇到一人颇有眼缘，便赠她了。”

　　苏皓月惊得睁大眼睛：“送人了？”

　　“嗯。”

　　“那可是……”她开口有些艰涩，只小心问，“昆仑究竟是怎样的兵|器？”

　　姬云都阖眸：“对你们而言，它不是兵器。当年伯思益听闻风声，仗六爷威势明借暗拿。昆仑可以治疗刀剑枪伤，时值江南兵乱，死伤惨烈你也知晓，我亦不忍便应了他。如今回想，这行错一步，苦了多少人。”

　　苏皓月也有些黯然。

　　“它不能杀人？”

　　“不能。”

　　苏皓月心底叹息，百年前她遇到姬云都时，昆仑已送出去，后来又不便多问。坐在姬云都对面看她舀粥，喃喃：“今次……您把它送给了谁？”

　　姬云都盛粥的手一顿，慢慢道：“一个投缘的孩子。”

　　苏皓月听她这样说，好看的眼眉弯起，笑道：“现在就算是长寿老人，在您面前也只能算个孩子啦。我随您这百十年里，都没见您说和谁投缘。您不曾断言缘分玄虚么？”

　　说着说着，她突然笑不出来，有些苦涩，“莫说不信缘分……我若是您，消磨这么多年，只怕早已疯了。”

　　姬云都只尝了几口清粥，就搁下勺子，不再吃了。收拾碗筷打算送回厨房。

　　苏皓月突然低低叫出声来，忙问：“大人，既然觉得投缘，有没有可能那人就是您在意的人？万一……万一冥冥中真的有转世存在呢？”

　　“我不知道。”

　　姬云都跨过门槛，看着雪色里静谧的枯枝和天井，眸光深深浅浅，触不到底，“但凡有一丝肖似……见到能言笑的她，总忍不住多照拂几分。”

　　苏皓月看向她，只觉她背影茕茕，清瘦如竹，风来不动。气息还是记忆中内敛沉凝，百年不变一如初见。

　　好似故人还在。皓月默默咀嚼这句，一时无言。

　　苏皓月知道她心有故人，且在自己到来之前，早早撒手而去。她极少提起，但少有的情绪流露，皆是因为那人。苏皓月是她的学生，愈是敬慕她，便愈好奇那位故人——她的心是万里荒原，可荒原下却冰封着温柔的种子。

　　何意百年过，未见一花发。所谓的“故人”，始终只是个虚幻的影子罢了。

　　故人啊……何其狠心。

　　将近年底，苏家老宅里生人渐少，自家小辈儿纷纷或早或晚地从外地赶回来，熟悉面孔多了起来。

　　苏老太说中午要开家宴，姬云都自然不掺和，但苏皓月少不了要去。

　　临离开西厢前，还想给她叫个外卖，结果姬云都一直沉浸在画画里，眉都不抬一下。苏皓月暗自叹口气，也就由她去了。

　　一大家子人已经坐上桌，苏皓月先去见了苏老太，因此两人一同进了厅堂。听得小辈脆灵灵喊出来：“太奶奶！小姑奶奶！”一直住在老宅的人听了还好，长房孙子一辈的苏宇常年呆在国外，第一次见苏皓月这位姑姑，微微一怔。

　　苏皓月扶老人上座，走到刚刚出声的女孩子身旁——十六七岁的容貌，白皙水灵，打扮鲜亮，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肩头：“娉婷，数你爱闹。”

　　苏娉婷咯咯直笑：“小姑奶奶我这是提醒你辈分嘛！省得有些人以为自己混得多光宗耀祖，比起姑奶奶你来，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她竖起小指，挑眉快活地比划。眼风过处，分明就是在嘲弄苏宇。

　　苏娉婷这纯粹是小孩子心气：旁人家里，如果有位仪表堂堂又德才兼修的小叔，炫耀都来不及。偏偏苏宇从小形象实在太光辉了，娉婷又不爱学习只想着玩，苏宇的“榜样力量”经常三天两头成为她挨打的理由。

　　青春期叛逆过头，自然对这个小叔分外心烦。

　　苏娉婷已经养成了从小叔吃瘪中找寻乐趣的诡异爱好。比如苏宇三十出头还没结婚，就成了她不遗余力的黑点。

　　这些小把戏在苏皓月眼中太过幼稚，她也懒得劝，只摸摸小辈的头，宠溺地笑笑。

　　苏皓月刚要回到自己位子上，苏娉婷偷偷拽了下她衣角，神神秘秘的：“小姑奶奶，待会儿给你见个男人。”

　　苏皓月：“……”

　　“男朋友？”

　　小丫头脸有点红：“还在努力。”

　　苏皓月哭笑不得：“好啊，你加油。”

　　“但说好了啊，咱俩关系好，我才给你看的。”她低声急切道，“你可不能打他主意。”

　　苏皓月冷汗滴下：“多想了，我看起来像爱吃嫩草的人么。”

　　“这不是预防针嘛，小姑奶奶你这长相很诱人犯罪的。”

　　苏皓月更加无话可说。

　　“这下我放心了。对了，我听我妈说你那有客人？男的女的？男的是不是弯的？女的长得怎么样？”

　　那一副如临大敌小心侦探的样子，真是逼得苏皓月对她口里那个“男人”起了一丝兴趣——苏娉婷大大咧咧惯了，什么时候转的性？

　　她刚想开口，苏老太发话：“皓月，还不坐好，杵在那儿做什么。”

　　苏皓月急忙走回自己位子上。老一辈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得沉闷，只有杯盘撞击和食物咀嚼的声音。苏皓月乐得自在，只是年纪轻轻的娉婷可忍不住，时不时抬头看表，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苏老太虽然年近八十，却是越活越精明的那种人。曾孙女的不寻常尽收眼底：“娉婷，怎么吃得这么少，没有合口味的菜？”

　　这话当真折煞了苏家请的厨子：这一大桌中西合璧，南北通宜，种类丰富，倒还真挑不出来什么。

　　“没……”

　　“太奶奶听说，你带了个外人回来？”

　　苏娉婷狠狠盯着自家三个表妹：不知道是谁先去老太太那里告的状！回来给我好好认错！那三个女孩子年纪也差不多大，眼观鼻、鼻观心，只当看不到表姐杀人一般的冒火目光。

　　“嗯。太奶奶你不是老嫌我读书不好么。我觉得自己挺会画画儿的，就去报了个班。白泽学长就是在班上认识的。他来咱们镇上写生，我觉得咱家这房子多漂亮啊，现成的旅游景点，所以就带他来啦。太奶奶，白泽学长人可好啦，太奶奶你信我嘛——”苏娉婷开始撒娇。

　　苏老太岂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娉婷啊，不是不待见你们同学。过两天要忙家祭，咱家家祭的规矩是外人不进屋，你那同学来逛一圈也就罢了，晚上是不能住宅子里的，知道吗？”

　　被一棒子打死，苏娉婷有点急了：“太奶奶，不是寒衣刚祭过？怎么又来？”

　　苏老太脸一撂：“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掺和！规矩你是知道的，照着做就对了。”

　　苏娉婷不爽：“可我都跟我学长说好了的！”

　　“那就好好跟人家说，给人家订旅店，赔个礼吃个饭。”苏老太口气依然强硬，半分不让，“你开不了口，老婆子我去说。”

　　“太奶奶！”

　　“娉婷，好好吃饭，嚷嚷什么！”孔茵看自己女儿要和老太太吵起来，丈夫的脸已经不足以用阴沉来概括，忙呵斥不知天高地厚的闺女，“奶奶，她一小孩子，说话不知轻重，您别跟她计较。”

　　苏老太对孔茵点头：“你多管管她。这才多大，就把男人往家带。”扫了眼赌气脸白的少女，只道：“多跟你小叔学学好。”

　　……又是小叔！苏娉婷咬牙切齿。

　　坐在席上的姑表亲戚们边吃东西边看戏，乐不可支。

　　苏老太这话一出，一直阴沉不语的长房苏恒脸色稍霁，二房——也就是苏娉婷的爷爷，苏常，则暗自皱眉。至于她父亲苏寰，早已一脸风雨欲来。

　　难得老太太开家宴，长房二房暗流汹涌也不是一天两天。

　　可苏娉婷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从小顽闹惯了，哪里想得到这么远。

　　眼看苏娉婷胸脯气得一起一伏，苏皓月暗自叹气，少不得出来圆场，柔声道：“娉婷，饭后去我那儿一趟吧。前些日子我买了许多颜料画笔，遇到喜欢的就拿去用。”

　　苏娉婷眼眶有点红，也知道在这饭桌上，这么多长辈压着根本说不上来什么话，只好就着皓月给的台阶下，点了点头。

　　好好一顿家宴，竟是不欢而散。

　　苏娉婷好不容易离席，跨出正堂门槛，重重呼出口气，愤愤道：

　　“看你傲得做一辈子老光棍儿！”

　　苏皓月无语：“……”

　　明饭桌上苏宇一点也没得罪你啊。看来一时的心火还是比不上多年宿敌，最后苏老太那句话还是成功转移走了苏娉婷的仇恨值。

　　苏皓月扶额：“走吧，先去我那儿拿东西。”

　　“原来小姑奶奶你真的有东西给我啊？”苏娉婷感受到意料之外的惊喜，“我还以为你就那么一说。不过，小姑奶奶你可一定得帮我啊。我知道太奶奶向来都不管你的，你那里虽然有一个客人，但是应该还空出一间房吧？能不能帮帮我同学，收留一下？”

　　苏皓月扬眉：“帮你同学？”

　　“帮我，帮我行了吧。”娉婷双手合十在头顶，装模作样地拜了又拜，“小姑奶奶，你神通广大，给我神助攻，让我把人追到手，行不？”

　　苏皓月微笑不言。不知想到什么，脚步一顿，问道：“我平时不出西厢，家祭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主母是最讲求规矩的，好端端的不会连着举行两次祭礼的。这七八年主祭都是大哥，怎么好端端的主母要重新再祭祀？”

　　“我也不知道啊！”苏娉婷苦脸，“苦了我了哼。”

　　“娉婷，待会儿你去问问你妈妈，这些年都是她在照顾主母，也许知道些什么。”

　　苏娉婷露出奸笑，露出小狐狸尾巴：“小姑奶奶，只要你帮我留住白泽学长，这些都好说。”

　　苏家的家祭已经有条不紊的开始准备，那厢苏家镇的火车站里，两位容貌昳丽的女子拎着行李箱离开出站口。

　　叶雨初带上毛茸茸的耳罩和手套，看着北国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有入目无尽的素白，笑道：“到底是北方，雪景要大气些。”

　　叶瑾瑜招呼出租车，直接报出苏家老宅的地点。

　　“不先去酒店放东西？”叶雨初问道。

　　“不用。”叶瑾瑜摇头，感慨道，“昨天我联系上卖家，才知道这苏家在镇子里颇有地位。老宅比一般的北方四合院不知道大了多少，辟出一些空屋承接了政府的民俗博物馆项目，平时老宅也接待游客。夏总说那青铜鼎不是土里翻的，倒还真不假——保守估计是周代的好东西，居然就搁在苏家老宅的祠堂里。听说每年家祭还要祭拜它。”

　　叶雨初眼中也露出兴趣：“这倒少见。”

　　叶瑾瑜赞同地点头：“是啊，所以干脆我们就住他们家里好了，顺便把生意谈好，速战速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