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

作者:青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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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楚云深处梦难寻


      江源第一次背着水果进天子山的时候,心里是极忐忑的。

      那个叫柚子的网友,不过就这么一提,怎么自己就鬼迷心窍真的来张家界了呢。正是盛夏,日光极盛,深山老林里却凉快许多。他哼哧许久,终于找到老屋场。沿着当地人进山打猎的小路,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小心地进了山,赶快拿出GPS定位。

      没什么问题的话,应该一小时就够了。

      反正他在山里面怎么走,那人也不知道。谁会真的绕着山走一周?

      江源走了不过半个多小时,周围路越来越窄。而且高大的枫树、松树还有各种不知名的灌木长势疯狂,野草齐腰,藤萝四处蔓延,几乎难以找到落脚的地方。

      他被困在人迹尽头,想了想终于还是放下背包把水果倒出来。

      然而很快沿原路返回。

      坐着夜车回到凤凰,敲响家门,进屋锁门,打开游戏登录,“柚子”的头像还是亮的。

      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帝江:柚子姐,我把货送到了。】

      对方头像很快晃动起来:

      【柚子:好的。一路顺利吗?你把账户发我,我汇你。】

      他的心跳得更快了——这么容易?!八百块到手了!想了想,还是把刚刚偷拿外婆身份证开得户头号给了她。

      在他狂喜时,对方又发了一句:【柚子:朋友说看到你了。他在老屋场住。】

      江源面色一僵——

      她有朋友在那里?那她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偷工减料少跑了一段路?他不敢问,对话就这么僵着。

      【柚子:小江,我朋友说山里蒺藜多,你小心别被伤着。你的体质特殊。】

      江源见她没有继续盘问,心头长长舒了口气。看到她发的那句话,更加五味陈杂,越发觉得之前自己偷偷摸摸打折扣完成额任务,不是个事儿。

      和柚子是在游戏里认识的朋友。一次无意中提到受伤的事儿,他就想到自己那“流血不止”的体质,从小到大最怕磕碰,自嘲了两句。谁知游戏那端叫“柚子”的好友似乎是个医生,立马很严肃地问了好多细节,后来还要他去做血样检查——甚至还让自己寄了一些血样给她。

      不过寄过去的血样……都该没有活性了吧?他有些无奈地想。

      医院当然没查出什么,血小板没有出问题。但是那个叫“柚子”的网友居然给他寄了许多药片。

      说自己的体质很罕见,虽然不是一种病,但是需要调理。那些药是从国外进口的保健药品。

      他吓了一跳,上网查了查,勉强辨认出那些奇怪的药名,的确是保健药品。

      他自然是不敢吃的,但不免心头有些感激。如今她再提起这事儿,江源立刻回了句——

      【帝江:放心吧,柚子姐】

      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他合上电脑后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下了决心:下次一定按质按量地把货送到,也算对得起那些钱。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对天子山一天比一天熟悉。偷偷开的账户里,数额也越来越多。有时候看着婆婆益发佝偻的身躯,还有稍微动动就大喘气的病态,总是暗自握紧了拳头。

      只差一点了。再坚持、坚持。

      ***

      时间一晃而过,从夏入秋,从秋到冬。新雪拥簇,屋檐瓦上星星点点。这座城本就处处都是看点,再加上雪景添彩,更是吸引八方游客。

      江源背好包,一大早就出了门。父亲站在窗口望着他,也没有阻拦。他只知道儿子最近在游戏里接到了订单,对方出手豪阔,儿子真的拿钱回来后,父亲也无话可说。

      路上看到从酒吧里走出来的王洋。他上了一夜的班,满脸疲色。江源心情很好,难得主动打了个招呼。王洋对他最近总往张家界跑的事儿也有所耳闻——毕竟在这样一个小城,并没有什么长久的秘密。

      自六月以来,如今已是十二月。这是第七次进山。

      入冬的天子山很多景点因为冻雪太深的缘故,都只能封闭。江源照着原路,老屋场里的老猎人这次却没有答应一同上路——

      对方不断推辞,雪太大了,山神这是在警告,不要生人靠近。

      江源皱眉,说破了嘴也不能让他挪窝,只好咬咬牙,拉了拉背包,一路小跑沿老路进山。

      然而进山之后,他才明白老猎头不愿走的原因。周围天光地下尽是雪白,高耸的松树和山枫上积雪沉沉,不时砸落下来。掉入他兜帽衫里,刺激的肌骨冰凉,不住哆嗦。

      而且所有的路都被雪埋住,他拿出GPS,也无法定位。

      江源有点想打退堂鼓,想到昨晚还信誓旦旦要带婆婆去大医院做检查,不免心一横又继续一脚插入雪层里。

      一脚深一脚浅,一开始还能回望来路,通过辨认雪里冒出的枝桠,预计自己没有迷路。但走了二十几分钟后,还是不幸地迷失了方向。

      他站在原地,不住喘粗气。吐出的白气弥散成一片片雾。周围太静了,静得好似连掉根针都能发觉。

      他皱着眉,又上前迈了一步。好像踩到尖锐的石头上,脚底有点硌。江源试探地用用力,石头好像扎得挺稳。他放心把全身体重都压了上去——

      哗啦!

      不好!江源心高高悬起。他突噜噜地滚了下去!脚底始终是空的——整个人埋在雪里,情急之下一阵乱抓,掌心传来粗粝的剧痛。却也顾不上更多,只能拼命去抠那些凹凸不平的砂岩,期许阻止下滑。

      屁股似乎撞到了一株大树上,痛到酸麻,背包也被甩去几米开外。簌簌积雪掉落下来,江源好不容易从雪地里伸出了头,又险些被二次埋住。掌心果然被嶙峋的石块划出深深伤口,衣袖也破了,胳膊上也都是划出的红痕。鲜血纷纷滴落,散在白雪之上,宛如凄厉梅花。

      他暗自抽气,踉踉跄跄起身,要找背包里的止血药——

      因为体质特殊,一旦身上有伤口,就会不住流血怎么也无法凝结停止。

      血腥味被冷风刺激,传到很远。

      站起来脚踝又一阵剧痛:可能扭到筋了。一时也走不动路。

      江源暗自咒骂一句,心情极端不好。懊悔没有听老猎头的话,一头热血闯进来惹得一身伤。他一点一点挪向自己背包,血液依然不住滴落,血腥味浓得他有些呼吸不畅。就在他快要挪到背包旁边时候,身后突然传出粗重呼吸声——

      他惊恐回头,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雪,没有任何生物。

      粗重地喘了几口,又把头转回去。结果那野兽一样的呼吸声又再次响了起来。

      江源刚想回头,背后却被狠狠一推,后脑被大力猛地按在雪地里,撞在地上眼冒金星,失了意识。

      ***

      江源是被一阵清脆玉铃声惊醒的。

      头还有些钝痛,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背包被放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拉链被拉开了,水果散落一地。钱包也掉了出来。

      他试着挪动左腿,发现脚踝依然疼得不能动弹。本能地挪动身体靠近钱包,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属于十五六岁女孩子的手。

      肌肤白皙到近乎透明,指骨小巧修长,五指虚握时,弯起的弧度饱满漂亮。莹白的小指甲盖在江源眼中晃来晃去,让他一时怔愣。

      那只手拿起钱包,翻了开来。

      他目光随着手往上挪,看到弯下的纤细腰身在轻纱裙衣下似隐又露,莹润的肩头,弧度优美的脖颈,小巧的下颌……

      江源觉得喉头有点僵。

      那只好看的手从钱包中抽出一个小卡片来。四目对望,一双秋水般明亮的眸子撞入他的眼帘。

      少女大大的眼睛里泛着明亮神采,在江源的脸和小卡片之间来回逡巡。江源看清了那张卡片,是他的一寸免冠照。

      她指着那个照片,然后突然向前走了两步,离江源又近了一些。

      江源陡然局促起来。她举起照片,放到江源头旁边,微微侧头,长及脚踝的乌亮鬓发遮住珍珠般的脸颊,那双灵动好看的眼睛好似会说话一样。

      江源忽地福至心灵,开口道:“照片,这是我的照片。”他指指自己,露齿笑了一下。

      少女双眸亮了一下,好似明白一般,柔软的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江源有点看呆了——

      他指了指一旁的手机,笑着,语速挺快,有点磕巴:“就是那个,我也能给你照。”他比了一个相框姿势。她歪头看他半晌,果然捡起地上手机递给了他。

      江源倒真的打开相机功能,给她照了一张,结果好像忘了关闪光灯,少女被突然曝光吓了一条,叫了一声慌乱后退。

      “你别怕——”他有些后悔,急急解释。突然又觉得刚才听到的叫声有点怪:不像是人的喉咙里发出的尖叫,更像玉石相撞琤璁和鸣的声音,悦耳动听。

      抬手才发觉自己掌心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有些讶异看向少女:“是你帮我止血?”

      他指了指掌心,少女眼中又闪过不知名的光泽,她慢慢走上前,盯着江源。他怕她没听懂,又强调了一遍。

      她则出乎意料地蹲下来,低着头,柔软的唇在他摊开的掌心擦了擦。

      江源被吓呆了……本质上他还是个闷骚宅男。

      柔软感刺激他的神经,他本能地一缩手:“你是谁?”她一直盯着那只手,眼中有留恋的光。好像完全听不懂他的话。

      “你会不会治扭伤?”见根本无法交流,他放弃了探寻名字的环节,指着自己的脚又问。就当做好心的路人好了……还是脚伤更重要。

      她这下好像明白了,向洞外看了看,一个巨大的四蹄怪物,狼不像狼,虎不像虎,长着人脸蛇尾的野兽慢慢爬向他们这边。江源本能恐惧地全身打颤,这都是什么鬼!

      少女居然走到他身后按住他。怪物有力的前爪按住他小腿,低头咬住他鞋帮,他觉得自己快要吓尿,怪物一扭头,就听到脚踝处喀喇一声——

      被正骨后的舒爽感还没维持一刻,疼痛就紧随其后。他高声大叫,嘶嘶抽气。

      怪物后退了两步,他看着那张奇怪的脸根本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只有一个逃跑的念头。他奋力站起,脚骨又是钻心的痛。他身后的少女又叫了一声,怪物再一次凑近。这次那粗长蛇尾直接卷在他腰上,一把甩到它毛背上。而后冲出了山洞。

      ***

      江源被甩在进山口的小路旁,最后还是被老猎头带了回去。

      江源也不愿多呆,简单包扎后就要离开,临走前又不死心地问:“你们这里十五六年前,有没有孩子走丢的?”

      她应该是狼孩吧?虽然那个怪物……

      老猎头摇头,直说没有。反而还数落他一通,说他不识好歹,大雪封山的时候还去搅扰山神,万一神灵发怒,谁都不好过。江源见话不投机,只好道了谢一瘸一拐告辞。

      回到家后,他后怕得很,暗自发誓这钱不挣也罢。柚子那边也没催。但是原来轻轻松松来钱的路子一断,心里还是万分不舒爽。少女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娇小美好的身材,不知多少次入梦。

      他暗地里曾对柚子旁敲侧击,哪知对方似乎敏感地过了头:

      【柚子:你在天子山遇到什么了?】

      “我看见了”他突然打不下去,又慢慢删掉了这些字。默默点了根烟。

      【帝江:有没有一种动物,三米多高,像狼像虎,长着人的脸,蛇的尾巴?】最后他问了这么一句无厘头。

      那端回的很快,结果是一张游戏截图。

      江源一眼就辨认出那是《山海》这个游戏的截屏。结果点开大图他心头狠狠一惊:

      那是之前她们一起刷过的小BOSS,《山海经》里的异兽,孰湖。先前没有在意,现在细看……居然和记忆中那个可怖的怪物非常相似,只除了少了一对更大的飞翼。

      简直像描着那个怪物画的像。江源觉得脊梁骨开始冒冷汗。他点开官网人物卡片,像发了疯一样每个小图标都不放过。结果真的在一堆长得非常膈应人的野兽群像里,看到一幅赏心悦目的图。是个柔美的女性角色,骑着赤豹,头结草环,手握一束石兰花,立在一块嶙峋山石上,身后画着两只红色狐狸嬉戏。

      人物诗更是简单。“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江源有些不确定地回想,这种兮啊兮啊的句式,貌似出自屈原的楚辞。很快百度到了山鬼,一切似乎都有了轮廓。

      虽然这个解释,着实太过怪力乱神。

      江源心跳极快,很快退出游戏,翻出一本《山海经》。

      “又东址里曰青要之山,实维帝之密都。…… 武罗司之。其状人面而豹文,小腰而白齿,而穿耳以 ,其鸣如鸣玉。是山也,宜女子。”他呆愣愣看着这段话,久久不语。

      手机突然响了,江源迷糊糊接起:“喂?”

      对方缓了一下,而后低沉声音响起:“小江?我是柚子。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东西了?”

      江源猛地被拷问,一时都忘记疑惑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手机号的。也没有关注来电显示是“无号码”。

      他没有应声。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江源依然不发一言。

      “小江,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电话那端絮絮叨叨说着,他听完长故事之后更加恍惚:柚子居然一早就知道武罗的存在!

      他有些气愤:“你让我去送货,只是设个套让我当诱饵?!”就算她对武罗有执念,又有什么资格把自己耍得团团转,那天还差点死在山里面!

      “不是这样的。”电话那端的人叹了口气,“不是每个人都能遇见它们。有些天赋,真的是天赐的礼物,没有理由不珍惜。就算我了解很多,但武罗不喜欢人类,我永远也见不到它。但你不同。帝江,还记得你之前给我寄得血样吗。”

      江源不笨,他应得有点艰难:“你说,我的血……”

      那端的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

      “帝江,再去一次吧。”

      ***

      他不知道柚子说的是真是假。但二十三年人生倒是第一次出现了如此笃定的肯定。就像变形金刚里的山姆,哆啦A梦里的大雄,数码宝贝里的主角……不好意思其实你也是被选中的人。

      虽然中二来得有点晚,但不可否认地振奋人心啊!

      江源没有拒绝柚子的提议。再度收拾行装,进山。年关将近,他没有打扰老猎头,径自沿着蜿蜒小路小心越走越深。

      他已身在深山,空气冷得瘆人,快要呵气成冰。

      江源并不知道她在哪里。

      甚至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也是未知数。

      他张了张口:“啊——”

      啊——啊——啊——

      四野皆是回声,在雾凇沆砀间荡漾。益发显得此地远隔人间,空旷冰冷。

      鼓起不多的勇气,江源高声喊着:“武罗!”

      武罗——武罗——武罗——

      回声慢慢漾开,渐渐变弱、消失。只是四周还是白茫茫的雪,惨森森的树,一望无际的山头,奔流无尽的冷气。

      没有她。

      江源犹不死心,绕着山路艰难地走着,带着参拜的固执,不见一面,决不放弃。眼前景致被呵气模糊,恍惚间好像看到前方十几米处,树丫上似乎挂着飘带。是她么?

      他拼命地跑过去,却什么也没有。身上已被汗水湿透,他仰头看着弥散天光,无力发泄的愤懑让他心头起了无名火:“啊!”

      “铃铃。”

      熟悉的声音。江源有些不可置信,面带惊喜回头。才发现上次见到的那个大怪物——孰湖在雪里奔跑!它的长鬃都染上雪色,看起来像巨大的白熊。

      清脆激越的叮铃声在整个雪山间回响。他终于看到了她。

      这样冷的天气,她依然只着轻纱裙衣,跑动起来,山风卷起飞扬衣角,如果天边最远的一抹流云。她似乎在与孰湖嬉戏,跑得飞快,速度竟然和孰湖不相上下。

      江源眯上眼,不自觉放轻呼吸。

      直到这一刻,他才掐灭心头最后一丝侥幸。她真的不是人。

      她也终于看到了他。依然是黑亮的大眼睛,一身玉石琳琅,宛若神仙中人。不……本就是神仙中人。

      他翻出背包,掏出一张照片递了出去。

      少女明显还记得他,大眼睛里忽闪忽闪着好奇。并不畏惧生人,接过照片,那双好看的眸子里一瞬点得更亮,她格格笑起来,那笑声有些惑人,与一般人类女子的声线不同,神情却不自知地染上了人间群芳的妩媚。

      “江源。”他指了指自己。她眨着眼,点头。

      很明显,那张当初拍下的照片让她很开心,拍拍孰湖的头,孰湖撒欢儿一般远远跑开。江源不明所以,却看到少女张开双臂宛如抱月,竟是作出一个拉弓的姿势!

      山风卷起雪尘,扫过二人,武罗手中多出一张银亮的长弓。

      嗖嗖嗖!

      她连射九箭,姿势流畅而英气。那些纯白箭羽追逐孰湖的脚步,纷纷落下。孰湖似乎也很兴奋,跑得更快了。她则回头,冲他扬唇一笑。

      “你真漂亮。”他目眩神迷,喃喃。少女则看不出来是否听懂了,只是微笑。突然拉过他飞跑起来,他已经分辨不出方向,只是觉得她绝不害人,于是跟随她跑起来,最后停在一株枯死的石兰花前。

      她伸手折下石兰,不过转瞬之间,枯枝上似乎流动着生命之力,绿意复苏,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含苞、绽放。她将花枝递给江源。

      “我以后……”鬼使神差,江源居然语气郑重,“每个月都来看你。”

      ***

      他恍恍惚惚地回到凤凰。依然是水墨画一般典雅的古镇,却再引不起他一丝兴趣。

      江源向中了魔咒般,每个月频繁地来往在凤凰和天子山之间。为了不让父亲怀疑,他有时用其他借口。甚至这些也没有对柚子再提。

      他喜欢少女神秘的笑靥,时而懵懂时而清明的神情,矫健的英姿,喜欢她对自己的依赖。趁她不注意,江源偷偷拍了很多照片。

      谁知柚子居然又给他来了电话:“小江,你又见武罗了?你要小心,它不是人类,没有人知道它们怎么存活。那些吸人精血的传言可能是真的。”他烦躁地挂了电话,抛之脑后。

      然而有一次他又不小心被枝上刺划破手指,本俯卧在溪涧白石上编结花环的武罗突然跳了起来,拽住他的手,力道大得骇然,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武罗咬住。

      口子转眼就舔得极其干净,她没松口,伤口被吸力牵引,新的血源源不断渗出。

      江源有些好笑:“武罗,不要这么孩子气……”陡然他发不出声来。因为武罗平素黑亮如曜石的眸子里,隐隐泛出血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源觉得她的瞳孔微微竖起。

      他心头猛地一跳。那天柚子说得话莫名其妙就浮现脑海。江源心事重重,入夜寄住在老屋场猎头家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不断浮现那双凄厉的眼瞳。折腾到深夜终于沉沉睡去。梦里亦不安生,只觉梦中“武罗”着实太过热情了点,死死箍住他,慢慢越贴越近……

      他有些喘不过气,竟然迷迷糊糊似梦还醒。觉得脖颈上一阵麻痒,一歪头吓得汗毛直竖 :武罗!

      那不是他熟悉的武罗:眼睛血红泛出凶光,张着口,原本好看的樱唇贝齿,此刻那些小虎牙却藏匿无尽危险。

      他一抹脖颈,果然指间都是血丝。武罗“兽性”的一面……竟如此可怕!

      他大叫着把手边板凳之类的扔向她,打开了白炽灯,人踉踉跄跄仓皇跑向汽车站。

      ***

      转眼春末夏初,他去天子山的次数明显变少。

      隔着葱葱郁郁的密林,武罗欢喜地扑向他,明亮柔软的大眼睛依然清澈如小鹿,还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孩。但是……

      身体总会不由自已地僵硬。

      匆忙离开的时候,也许是太过焦急,甚至都没在意武罗眼中划过的失落。

      刻意忽略武罗的诱惑,他无所事事,再度把精力投入游戏中。

      柚子居然又来了电话:“小江,有研究机构出钱买武罗。一百万起价。”

      他喉头有点涩:“和我什么关系。”

      “只有你能找到它。”

      “柚子姐,我把武罗照片给你,你每个月给我钱,是不是就为了今天?”他苦笑,“我也不傻。赚钱哪有这么容易。”

      “小江,我知道你缺钱。这笔钱很及时,对不对?退一步讲,它不是人。研究机构是国家投资的,也不会杀它。这不违法。打个比方,你就是发现了华南虎,国家出钱让你指条路,很难吗?”

      江源心头隐隐不安,他摸着脖颈上还没好全的伤,不应声。

      “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总是朋友一场。”

      “让我想想。”

      “那以后游戏里联系吧。”

      柚子简直是灾难预言家。生活一旦撕开与武罗相遇的传奇外衣,背后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没有工作,婆婆心脏病越来越严重。而且年纪再大就只能保守治疗了。他已经不止一次和父亲因为工作的事情发生口角。如果不是柚子每个月还给他汇钱……父亲的脸色只会更难看。

      日子似乎愈发艰难起来。

      如果不曾遇到过武罗,不曾跟他说过什么“你有独一无二天赋”这种屁话,他一直卑微自足的活着,可能每天也没有想得那么难捱。

      江源恐惧地发现:他已经无法正常地去找个零工,每个月千把块钱挣工资了。那种低声下气求人的活……他受不了。

      现实越是悲哀,越是渴望武罗。见她一面。

      渴望……得到她。无论是哪一种层面上的得到。像破罐子破摔一样,他脑子里一股热血冒上来,拿着手机,往兜里揣了个折刀,出家门,买车票。

      进山之前,他在山路口抽掉了一包烟,然后走到他们之前私会的地方。

      “武罗。”

      她果然在这里。武罗低低叫出来,声音依然清脆悦耳,像珠玉洒落般激越。

      “我的血,是不是很喜欢?”

      武罗温温软软的瞳子映出他,脸色泛青,藏着暴躁,“它到底哪里让你喜欢?很甜?比他们都更腥?还是怎样!”

      少女像被吓到,眼底似蓄了泪,水盈盈的,露出哀怜神色。

      江源咬牙,在腕间轻轻割了一刀,血液渗了出来。他脸色有些扭曲,把手递了过去:“喜欢吗?”

      他仔细观察武罗脸部——果然她的瞳色开始渐渐改变,甚至神情也有些僵硬。她张口,露出小虎牙。江源冷笑着走上前,似施舍般,“喝啊。我特地过来,给你送的礼物。”

      武罗的眼泪不断落下,分外哀戚。

      “喝啊!忍着装给谁看!”他暴躁地吼着,又划开一道。武罗终于抵不住本能的诱惑,贪婪如饿极的野兽,红着眼露出尖锐的小牙,恨不能撕破皮肉品尝。

      他看着似兽而非人的神女,突然悲哀地笑起来:

      “天赋……呵呵,天赋。真他|妈见鬼的天赋!”

      随着一句怒吼,他从兜里拿出一个盒子一般的物什,远远地狠命扔了出去。武罗似乎被他惊到,回了回神,呆呆看着那个盒子扔出的方向,脸上犹自泪痕斑驳。

      “妖怪……我怎么会喜欢上个妖怪。还想着娶她?”他抱头痛苦喃喃,“你只是喜欢这些血。武罗,你的心呢?你没有心的,活了几千年的怪物,没心没肺……哈。真是太好了。太他|妈好了!”

      江源仓皇跑出天子山。

      他更加宅了,几乎没日没夜缩在屋子里打游戏。柚子的头像又开始闪动。

      【柚子:上次的事,想的怎么样了?】

      江源看着对话框,愣神良久。删删改改,一句话始终都没发出去。后来担心柚子要下了,才一咬牙发了出去。

      【帝江:她会死吗?】

      【柚子:不会。】

      江源抿唇,电脑屏幕高亮,映出自己惨白如鬼的脸色。

      【帝江:一百万我能拿多少?】

      ***

      深秋十月,瑟瑟秋风冷,潇潇秋雨凉。

      江源拢紧外套,从银|行走出,包里整整齐齐一叠纸钞,不多不少正好十万。

      他没有打伞,看着缓慢流动的沱江水,突然有些恍惚。到底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如果说一开始没有对所谓的送水果轻松赚外快动心,是不是现在还可以浑浑噩噩地活着?

      没有出息,但也不绝望。可惜时间如飞矢,发出去了,没有回头路。

      他从后院翻墙进家,把钱放到雨棚下的花盆底。等有太阳了,婆婆要晒花的时候,自然能看到。屋子里似乎还能隐隐听到婆婆咳嗽声,他垂下眼,没有再犹豫,又悄无声息地翻墙离开。

      王洋、李玮还有洪连昌已经租到了车,在城外等他。见识过武罗的“兽性”,再加上王洋已经对他去天子山的事儿起了疑心。既然是个发财梦,大家一起做做也没什么不好。

      江源不断否认自己的潜意识:我不怕再见到她。

      我把她带给柚子,她不会死,我也能拿到钱。至于别的……

      江源自嘲般无声笑起来。有的没的当断则断。

      有些想法真的太荒诞,她听不懂的。一个喜欢喝你血的怪物,搅在一起谈情说爱也太荒谬。

      车子开在高速路上,江源闭目养神。

      身边李玮不停叨叨:“江哥,那玩意儿真的比华南虎还赚钱?要不咱自己抓了自己到黑市卖怎么样?听说那些研究机构都挺抠的,给不了几个钱……”

      江源皱眉打断他:“少不了你的钱。”

      李玮讷讷。瞄了眼同样脸色阴沉的王洋,还有不在状态的洪连昌,扁扁嘴不聒噪了。

      王洋开着车,反而问了个现实的问题:“你说他们那边,只来一个女人?”

      江源睁开眼,许久才低声:“不是,她说会带帮手。”

      ***

      买票进山,兜兜转转,终于到了江源无比熟悉的山路口。

      果然有个高个女人站在树底下吸烟。

      江源认出来了,也没寒暄,直接上前:“柚子姐,你来了。”

      那人高扎马尾,一身黑风衣,干练利索。掐掉烟头,伸手交握:“幸会,我叫云络。”

      “江源。”

      对方颔首,打开手电,走在最前面:“进山吧。”

      王洋犹豫地停下脚步:“你带的帮手呢?”

      云络手电光束扫了扫,似乎笑了笑,那笑容诡秘,有几分瘆人。语气带着漫不经心:“堵在山路口不太方便,已经先进去了。”

      几人无法,也只能跟上。

      “江源,我们先走到这里。再往前我怕它会警觉。”柚子——自称叫云络的女人开了口,她好像做惯了上位者发号施令的活,隐隐威压逼人,“你先去把她引出来。”

      这话有理有据,江源点头,径自上前。晚上的山林里非常黑,他手中手电筒扫来扫去,也不太能看清周围全貌。好在对这里实在是太过熟悉,只要能先到和武罗私会的那处溪涧,轻轻在白石上扣三下,武罗感知到这个暗号,自然会出来。

      周围非常安静,一时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云络她们好似瞬间消失了。

      他敲了三下石头,周围却什么反应也没有。水边寒气重,又值深秋,冷气直入骨髓。江源跺跺脚,不甘心地又连续敲了好几下。依然动静全无。

      他心头打起鼓来:难道被武罗发现了?她已经藏起来了?

      “哩哩哩哩哩——!”突然急促而尖锐的叫声响彻整个山头。江源被吓得一缩:却下意识地觉得,那是武罗的叫声!

      她一定遇到了危险!

      江源刚想站起,整个人就被猛地撞飞近冰冷潭水中。他抬眼,看到最可怖的幻象——

      钢铁巨兽月下泛着冷光,铁蒺藜般的锁链绕住了武罗的脚踝。它的钢爪上都是毛发和奇怪的肌肉组织,暗红的血不断滴下。

      武罗双眼血红,十指鲜血淋漓,面目狰狞地挣扎。

      他听见自己声音发抖,不可控制:“这……是什么?”

      武罗感知到他的气息,直直看向潭中。狼狈而仓皇的四目相对,武罗的血红竖瞳里满是狠厉,竟然让他浑身一颤!

      她是有感情的!那是“怨恨”的神情!

      “哩哩哩!”她又哀嚎嘶鸣起来。周围大风骤起,好似整个山林都在愤怒地大吼,大地须发皆张,将要苏醒降下天罚。他从未听过武罗这样凄厉的叫声,满是绝望和悲戚。

      江源双手止不住颤抖,他不敢靠近、不敢去帮助她——

      他甚至希望怪物带着武罗赶快从眼前消失:那个钢铁怪物会杀了他的!

      如果武罗逃走了,死的人就会是他!

      武罗怨恨的眼中映出仓皇懦弱的自己,可怜又弱小。

      “汝等负心子!”振聋发聩般的质问,如同黄钟大吕,从脑中直接响起,他只觉双耳嗡嗡作响,一时间眼、鼻、耳尽有血丝渗出。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惚察觉:她不是不通人言,而是因为她是真正的神女。

      言语交流是神人大忌,由此带来的不适,根本不是他可以承受的。所以她从不以神的身份对自己说话。

      武罗赤色竖瞳里蓄满晶莹的泪,泪水顺着脸颊长划而下。她被禁锢得尤为痛苦,这种痛苦反应给江源,则是脚底山石都在震颤。江源看到了远远站着的云络,看到她诡秘的笑。他心头一瞬拔凉:

      不好。

      果然,云络举了举手中柱状玻璃器皿。血肉淋漓,江源胃部一阵痉挛,埋头干呕:容器里满是红色液体,其中充斥着皱皱巴巴的絮状物。

      ……脑子。

      被完整地、剥离出头骨的人脑。

      “别急。”他看清了她的口型。就算没看清,也从嚣张的表情中领会了云络的意思。

      江源吓得连呼吸都抖了起来,终于咬牙冲武罗跑了过去,将原本准备困住武罗的折刀扔到她手上——

      “傲因!别让它拿到!”

      然而为时已晚,武罗得到武器,斩断缠住脚踝的锁链,一瞬消失在山林间。钢铁机械兽却把魔鬼般荧光绿的目光锁住了他。

      它发出愤怒的嘶吼。江源呆呆坐在地上,怔怔然仰起头。

      自作自受。

      最后的瞬间,他脑中反反复复,只有这么一个词。

      “别怪……”我。

      话没有说完,脖颈上一阵冰凉。他睁大眼,只看到惨白的、硕大的月亮。

      月光剔透得瘆人,继而整个视界都模糊成混沌的白,血红又渐渐充满,他能感到颈间剧痛袭来,温热从跳动的血管中迅速流失。

      他在垂死中意识着死亡。而这也是最后濒临衰竭的神智。

      此后无论苦难喜乐,再也无力感知。

      亡者不知道受伤的神女为了保全他的身体东躲西藏,最后将尸身带回他以前提过的家乡。

      更不知她曾在那一次他离开后,默默将盒子捡了回来,却始终不知道里面那个金属壳子究竟是什么。

      至于江水抛尸、警方介入……那些后来的后来,再也与他和她无关。神女归天,人骨没土,从此朝朝暮暮不相干。

      春风、夏雷、秋霜、冬雪,总有亘古不变的力量,将最后一点痕迹悉数抹去。

      楚云深处,梦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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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案件完整性,加上番外。大家食用愉快XD!深陷论文苦海码完就来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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