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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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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巫山几度降神仙(肆)


      龙兔哼着新学的《咸池》,在院子里侍弄雨久花,忽然察觉到一股极强的压迫气息,好似山海压顶,异常沉重。

      她手忍不住抖,想转身叫师父,长宜却已向她走来。龙兔愕然望着斧钺凌空劈斩一只朱色的鹊鸟,巫山遍野瞬间起了火光!

      她瑟缩变回原身,尾巴被烧,慌不择路跳进了雨池。

      鹊鸟忽地变出狭长刀身,没入泥地。

      四下火光一息。

      “大人竟带了鸣鸿。看来昆仑俱已筹谋妥当。”

      龙兔瞧不见人影,却有淡漠的女声传出:“换个地方。”

      师父也忽地消失,教她怔然良久。

      想着前几日酿的酒长宜不怎么喝,她爬出池子换了身衣裳,一直躲起来的狌狌跳上她肩头,领她在巫山上到处寻觅好果子。

      “此番来是叫我回去?”

      “是。”

      长宜沉吟片刻,终是垂眸回绝:“……姬大人,恕难从命。我现下走不得,要迟些时日。”

      原以为此话一出,打乱布局,只怕她会动怒。

      但沉凝气息未变一分。

      “既不回昆仑,涿鹿之争,战否?”

      她愈发逼近天道,毫无“性情”可言。

      当年怒极还会让泑山天地变色,如今语气淡漠,全听不出喜怒。

      事关龙兔,长宜因心软而拖延,再不能临阵脱逃。只是以龙兔胆小的性子,万万不会同意。

      “自然要战。”她轻声应了,却反问,“一劳永逸之法,大人寻得了?”

      “涿鹿乃灭鬼之战。兄长亦会来。”

      长宜眼瞳微微睁大。色变至此,显然方才那句话,不啻晴天霹雳。

      “大人与肩吾,果然筹谋甚久。”

      “为何收徒?”

      “一时心软。”长宜也不遮掩,“除了惫懒,倒也还算乖巧。”

      “因龙兔缘故,你已心乱。”

      “是。我放心不下,徒儿亦黏我太狠。”

      “它太弱。若非你横生枝节,合该活不过二百六十三岁。”

      长宜苦笑:“是。如今却要三百岁了。三十余年不见,大人气息竟已沉重至此。不生不化之境,果然幽微高渺。愈逼近天道,愈只问强弱,生杀制衡。虽是好事,终究寂寂无趣。”

      友人却不似往日,还会言辞上争一争,只陷入沉默。

      长宜知此乃命定之事。帝子所求至微至简,亦可当得上至大至难,生死早已勘破,何必提生趣。

      她却沾染情爱,再不似从前。

      但心意所至,也泰然处之。

      长宜轻声叹息:“论修为我现下逊大人不知几筹,但有个本事,大人怕要拜服我了。”

      “什么?”

      她眉眼柔软,似含了清泉波光,盈盈如酒:

      “哄女孩子,不叫她哭。”

      “与我何干。”

      她一怔,继而无声苦笑。

      “说得好。帝子实不需这本事,因缘永应与大人无干。否则莫说肩吾心血全毁,只怕云都也难免灭顶之灾。”

      “你既知一着不慎,便易引来灭顶之灾,为何还续她命数?”

      “初始本无意……”她唇边凝笑,渐渐眸光空茫,陷入回忆里,“已扯不清了。我既无悔,不提也罢。虽力不及大人,但回护云都与她,还自忖守得住。”

      “终归小心为上。既是私情,我无意多问。你且多珍重。”

      长宜握紧巨钺:“多谢。”

      友人气息忽地消失。

      长宜望向郁郁青青的十二峰,目光愈来愈深。她已被情爱缠缚,原以为凭己身定力,断不会深陷其中,但还是太高估了自己。

      后来龙兔闷闷问长宜,那一把火要烧山的是谁。

      “云都帝子。”

      “可是师父,我瞧不见她啊。”

      长宜一顿:“她的气息,你可曾感觉到。”

      龙兔忙不迭点头:“甚是骇人。她到底什么模样?这么凶,想必和师父提过的凶煞蛮鬼一样丑。”

      “不可无礼。”长宜眸光深深,“你来日若有缘见她,要唤她姬大人。好生记住她的气息。”

      虽应能守住,可征战一事,终究不可能全然断绝危险。

      我若真的离开,无法顾及……长宜闭上眼,想不下去。

      钟山之盛已达极致。

      毕竟刑神蓐收忽而沉寂,云都帝子也深居简出,唯有钟山之主猰貐,独闯幽都斩杀敌将,威震一方。

      长宜知猰貐性贪,但未料到他会贪得厚颜无耻——彼时她在巫山伏案疾书,因终究不能拖太久,只能将平日所练功法记下来留与徒儿。

      龙兔却轰得撞开门。

      “莫慌张,何事。”

      长宜停笔,目光平静望向她。

      徒弟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来这几日又做噩梦。她眉眼已完全长开,如今眼看三百岁,只除矮了点,并不算稚嫩。

      “猰貐是谁。”

      长宜顿了顿。

      相处三十余年,她的身份有些大巫已然猜到。她一概拒而不见,但却不忍拘着徒弟,教她不在巫山游玩。

      龙兔本就胆子小,不敢出巫山。再将她拘轩子里,长宜也不忍心。

      有些大巫找上龙兔,不仅不再追杀,甚至谄媚逢迎。长宜开始还有些担心,后来见的确无害她性命,也就由她去了。

      “云都钟山之主。”她淡然答了,垂眸要继续写。

      龙兔却逼近:“还有呢。”

      “烛九阴之子,我的师兄。”

      长宜也不瞒她,因觉无甚好瞒的。

      她从不提猰貐,是因在她心里,猰貐已是钟山师门不甚光彩的存在,何苦再讲与自家弟子。

      “……还有呢。”

      龙兔居然还在问,这叫长宜困惑。

      她抬头,看到龙兔双臂撑在铜案上,竟按得有些变形。

      看来她近日臂力终于有了进益。

      龙兔眼里光泽晦明不定,甚是隐忍,长宜心里咯噔,忙回想先前所为,虽然忙得疏远了些,并不曾教她受苦,这副委屈至极的模样,不知为何。

      “我不知。”

      她话音刚落,龙兔眼泪长划而下:“你还要瞒我……我生得蠢,却也还有心。有了心横竖也由你欺负。如今快意了么?”

      这质问来得猝不及防,且疑她心意。

      “猰貐乃为师师兄,此外还有何等阴私,为师不知。”长宜口吻稍硬,近来徒弟心性不稳,常在雨久池边,一坐便是一日。

      她无暇细问,却未必不惦念。

      自十七年前闹了一回,自己说了“逐出去”的重话,她再没太过骄纵任性。虽练功依然不勤,但好歹不再时时撒娇。近些年也稍微勤快了些,相较以前,算是大变。

      这般无礼的她,早已少见。

      “确有阴私。”龙兔虽然在哭,却满脸泪痕撑着把话说完,“他还是师父你来日夫婿。三个月后备盈满钟山的红妆,风光迎娶。因你是云都刑神,合该取蛮鬼王将头颅下聘……”

      龙兔退后了两步,见长宜突然发白的脸色,愈发心冷。

      长宜实是怒不可遏:三月后是她拖延后回昆仑的期限,猰貐着实欺人太甚!

      “……莫听流言,慎戒猜忌。我教你的,你都忘了么?”

      “三月期满,你要回昆仑么?”

      “回。与猰貐无关。”

      “与何有关?”

      长宜却说不得。

      随便寻个幌子圆下去也好,但一步骗、步步骗的囹圄,她宁可不碰。况且她向来言出必行,甚是厌倦说谎。

      她沉默,龙兔也沉默。

      这大约是别扭闹得最久的一次。

      龙兔明面上依然乖巧至极,昼练功,夜早寝,长宜知她好蹬被子,怕她夜里受凉,提灯而来,却推不开门。也不是不能撞不开,但像什么样子。

      四下已不是她幻化出的轩子,而是龙兔建得竹轩。

      这个徒弟时而惫懒得很,时而又执拗得叫长宜吃惊。她宁可背着她用种雨久花的法子,耗费十余年种一片竹林,搭个小竹楼,也不肯长宜用幻术。

      偶尔自说自话,喃喃幻术是不长久的。叫长宜无言以对。

      巫山云起雨落,湿树幽冷,老猿哀啼。

      她站在廊下,夜深雨浓,忽觉凄清。

      孤立一夜,风灯已熄。

      “旁人随口编派,你何等轻信。为何我的话,你却不听。”

      龙兔拉开门,眼圈深深,想必也没睡好。

      “我信的。”龙兔轻轻应了她,却闭上眼睛,“从前我听话,师父你就遂我的愿。如今我还是听话,你说不嫁猰貐,便是不嫁。那你会否再遂我的愿……莫回昆仑?”

      她猛地睁开眼,红亮瞳孔映出肃然的长宜。

      长宜说的话她都信。正因如此,她才伤心——早非什么嫁人的鬼话,而是三月后,师父会走。

      无论如何恳求,她都没心软。

      龙兔眼睛酸涩要命,却头一回忍住没哭:师父一定要回昆仑,而且无论怎样闹别扭,都没安慰一句会再回来。

      她近日总伏案疾书,无非身法阵法之类,分明是留与自己,以后山长水阔,再难重逢。

      她没说为何要回去,自己却夜夜噩梦,梦到她落魄身死、痛苦至极的模样,满身冷汗忽地惊醒,再难入眠。

      只是这些心思,长宜不知。

      “原是执着昆仑。为何先前不与我说,我还以为是猰貐之事。”

      长宜阖眸,一夜未眠,她也觉得倦怠,知道徒弟不是误解了她,她深深叹息,话语温软。

      “我既是你师父,更是云都刑神。有些事合该我去做……前些日子怠慢了你,你怨我也好,烦我也罢,脾气总要发出来,委屈伤身。”

      龙兔泪水湿了眼睛,扑到她怀里。

      怎会怨她、烦她呢?

      便是时刻黏腻也还觉不够。否则怎会怕她回昆仑?

      “莫要回去好不好。”她泣不成声,却还在含混求着,“师父,我怕、怕……”

      “怕什么,嗯?你且宽心,你的事我记得。”长宜擦她眼泪,“总还这般好哭,长不大。”

      龙兔只紧紧抱住她,嗅着她怀中清香,却不肯说下去。

      师徒相互依偎,百米外的幽竹林里,却多了双监视的眼睛,冷冽至极。

      龙兔再没闹别扭,甚至比从前还黏长宜。

      恨不能变成个坠饰,栓师父身上。

      少女初长成,娇俏可爱,喜欢梳妆打扮也很寻常。但龙兔的妆总有些怪异,眉毛涂得又黑又粗,还说是长宜允的,长宜自己早没了印象。

      但她喜欢,由她去罢。

      长宜整理完留与她的东西,龙兔翻找出从前与狌狌同玩时,搜罗到的许多玩意。大多是巫山各部落的人丢了的物什,面具居多。

      想必她见长宜戴了鬼面,对这个要留心些。

      轩外细雨连绵,屋里有些暗,龙兔点了烛火,将搜罗来的面具戴来戴去,还佯装绷着脸,压低声音:

      “你师父我是刑神蓐收,操巨钺,驭伥鬼,比打雷可怕多了。”

      “师父不可怕。”匆忙拿下鬼面,嗓子又捏得细细的,绘声绘色。

      “呔!”再阖上又凶神恶煞,“仔细伥鬼吃了你!”

      “救命师父我再不敢了——”

      她一人分饰两角,特地演得夸张,颇为投入其中,很快又破功嗤嗤地闷笑。

      长宜跪坐一旁,看她玩得开心,也恍惚忆起这是从前吓过她的话。

      记得就是从那回之后,她便赖着要一起睡,除了先前一个多月闹脾气,竟再没分开过。

      长宜捏了下她鼻头:“又贫。”

      她却扑入长宜怀里,又闷闷地:“师父,不能不回去么。”

      分开一刻,她都心神不宁。甚至龙兔觉得,哪怕长宜说去东海,南海,或者其他甚么地界都好……只不要是昆仑。

      昆仑之上,是为云都。

      那是只有神人才能长留的地方呵!

      似我这般卑微精怪……

      她原本澄澈的眼也蒙上阴翳。

      长宜酒杯递到唇边,却没有饮。望了眼窗外,说起别的:“今年的雨久谢得早了些。”

      龙兔在她怀里动了动,不吭声。

      见师父还是不答应自己,只好作罢。仰头见她把斟满的酒杯放到一边,有些疑惑:“不好喝么?”

      “酒味淡了些,比不得西王母的长生酒。”

      实则酒香浓郁,但这种无伤大雅的“欺负”,长宜偶尔也会做。

      龙兔果然一急,但躺在美人怀里不想起来,伸手去摸酒杯,不想却碰倒了它,美酒泼洒,酒香四溢。

      她犯了错,僵着不敢动。

      没有酒给她尝,她只好磕磕巴巴:“真、真的比不得?很淡?”

      “嗯。”

      失落至极反而胆子大了些,竟撑着长宜的腿仰起上身,湿软的唇贴在长宜唇角。又小心得亲了亲。

      “明明……有酒香。”

      还温软清甜,比酒都好喝呢。

      窗外天愈发阴沉,巫山云雾湿重,雨若下起来,一时半会都停不住。

      “师父。你是无论如何都要走的,弟子猜不透你的心思,也留不住你。只是我近来夜里又做噩梦了。想是你不在,从前驱走的鬼又跑回来了。要……瞧你的脸。我不闹别扭了,你陪我睡好不好。”

      长宜挑眉:“当真再不闹?”

      她脸红透了,心虚别开脸:“我若闹,你罚我好了。反正……弟子任凭师父处置。”

      她愈来愈懂得如何撒娇。

      不只是哭,连说话也能楚楚柔弱,乖顺可怜,似委屈似讨好,似服软似取悦,教长宜无论如何也拒绝不得。

      “……你啊。”长宜搂紧了怀中温软少女。

      终究还是应了她。

      龙兔夜深睡去,长宜却屈起一膝,坐在她身边。

      她和龙兔皆非常人,夜里纵无灯烛也无关紧要,但龙兔似乎偏爱似寻常人家一般,把零散物什都备好,灯烛从来不缺。

      长宜摸她枕下,摸出了个铜簪子。从前教她术法,她也只爱学这些精巧的,大概是见山脚大巫的部落里女人都有骨簪,她也想自己做个。

      师父,弟子猜不透你的心思。

      白日的话回荡在长宜耳边,竟教她无端失落。坐在熟睡的弟子旁边,只一倾身,就可压覆她身上。

      温香软玉,的确远胜冰冷斧钺。

      长宜只心思一动,果真俯下身来,听她呼吸绵长。

      不过三十余年,又长居在幽僻的小轩子里,竟从未厌倦,甚至欣喜。

      她曾走遍云都大荒,览过山海无数;也拜入显赫师门,成一时英杰;还领军沙场,掌权生杀威震昆仑。所谓奇人奇景,权欲美色,入眼的也有,但看过也就淡了。

      神人愈是修为高深,愈很少过执。说来也是最无趣的存在,怨不得幽都蛮鬼一众总是看云都不顺眼。

      似姬大人那般,寡淡日甚一日,除却幽微天道,再无旁物可入眼。和石头有何分别?

      原以为自己也会如此,不曾想巫山三十年,已然天翻地覆。只想在此地留得久些、再久些。她终于想通为何情痴总喜欢以山海起誓,实是因为千年万年,若能相伴,也不觉长。

      抬指抚过弟子脸颊,长发扫到龙兔颈子,似乎教她痒了,她翻了个身,也惊醒了痴怔的长宜。

      指尖温软悄然离去。

      “你不知我的心思……”长宜低低重复,“真不知也很好。”

      铜簪子滑入衣裳里,慢慢扎进柔软肌肤。她俯下身望熟睡的徒弟,阖上眼睑吻了吻徒儿鬓边。

      有圆润的血色珠子,滚落在衣裳上。

      龙兔三百岁生辰一过,长宜再无逗留的借口。

      她见长宜送了个珠子,开始胡乱扯鲛人泪珠之类,盼着长宜能再多去旁的地方转转,只要不回昆仑就好。

      长宜反应却很淡漠。

      眼看师父离开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还有几日宽限,龙兔颓唐得很,晚上睡不着,看到桌案上放着上次被雨水打湿的风灯,登时心又闷闷地疼。

      因自己顽劣,师父上次生生在门外守了一夜。

      她抬眼望向长宜,那人低眉,擦拭伴她多年的巨钺,丝毫没分心。龙兔心里更难受,几乎要喘不过气,便霍得起身跑了出去。

      待在后面轩子里,龙兔也没点灯烛,摸出平日里做活计的一套器具。

      她的手巧的很,黏土捏成泥范,四处也都是寻来的铜块,稍微施点术法,铜块化成铜水灌进泥范里。

      等冷却取下泥范,兔子模样的铜灯笼也已做好。

      这比那竹子编得要结实,经得起风吹雨打,再不会坏。龙兔心里稍稍好受了些,把铜灯翻个,拿出刻刀怔怔然。

      师父执意要走,而她软磨硬泡,撒娇闹别扭,能想到的法子都用尽了,却还是留不住。如今这灯笼就算作出,怕也没人提。

      小姑娘思忖至天黑,终于郑重刻好字。

      抱着铜灯回到前轩,师父却没了影。她说还有几日可以陪自己,她从不食言……

      她找遍前前后后,确实师父不在,她的巨钺也消失不见。

      虽然同在一处三十七年,可这竹楼,庭院,雨久花潭,甚至衣裳用度,都是她一人鼓捣的。她执意不许师父用幻术,就是渴望能踏实些,好不至入夜惊醒,绝望地发现这三十余年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异想天开,终至疯魔。

      昆仑有刑神蓐收,巫山有龙兔精怪。

      但没有师父,也没有徒弟。高居云端的神女,怎会突然降于巫山、荒唐的救了她,又陪伴她这么多年?

      现在神女……真的离开了。

      龙兔顿时失了力气,铜灯笼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滚了滚,露出圜底。

      上面刻了两个大字,还有一些小注。

      长宜——长乐未央,两心合宜。

      *

      长宜确实已匆忙离开。

      耳边黄泉起浪,鬼哭阵阵,千丈地底之下有幽都,无日无光,阴冷幽寒。

      “孤身闯幽都,”人面蛇身的巨怪桀桀狞笑,“好大胆子。”

      长宜厉声呵斥:“把猰貐交出来!”

      实则她已经听到了猰貐的惨叫,他被吊在黄泉之上,受过重刑,落魄凄惨。

      刺耳轰鸣响彻幽都:“蓐收,你未免太过狂妄,此乃幽都,就是肩吾也不敢轻闯……不愧同门,有好大喜功的师兄,自然也少不了蠢的——”

      它讽刺的话并未说完,因为巨钺斩过,凌厉至极,险些将它蛇身一斩为二。

      长宜先发制人,它目光也冷了,异常恶毒:

      “猰貐这等蠢货,真以为我看不出他本事平平,不过是靠着伥鬼猖狂……若不叫他尝些甜头,如何能诱出你。”

      “我已折损多员大将。这份血债,就从你身上讨吧,刑神蓐收!”

      困住猰貐的是贰负,蛇身人面甚是可怖,且它蛇尾上还卷了个人。长宜之前并未与贰负交过手,但贰负是延维副将,延维心机狠毒不择手段……

      她却领教过不少次。

      杀人乃大忌,隐约感到贰负蛇尾上被缠缚的人好似还是活的,长宜小心避开。贰负似乎知道长宜弱点,将蛇尾上卷住的人作盾,竟一时拖住了她。

      “将猰貐交还与我。来日涿鹿自有堂堂正正一战。”长宜声音愈发冷了,她不可能在这里停滞太久。若非猰貐向她求救,此时万不可突袭幽都!

      黄泉起浪,拍岸轰鸣,如同雷霆怒吼。

      幽都的阴寒刺激她体内伥鬼蠢蠢欲动,长宜只能勉力压制。

      恐怕猰貐被困的消息只有她知,决不能泄露出去,否则肩吾与帝子多年布置,只怕一朝崩为泡影。

      贰负却反复拖延,她动怒,杀意顿起。

      贰负招架不住,她以阵法困住扭动的蛇身,它暴怒大吼却挣脱不开,长宜一斧斩下,竟是断了贰负长尾!

      腥臭的血液四溅,贰负重伤,缠在蛇尾上的人也滑脱下来。

      那人瘦骨伶仃,摇摇欲坠,身上也没有大巫的力量。

      “救、救我……”那人向长宜呼救,只怕贰负没有杀他,是把他当成了玩物。神人不可杀人是肩吾立下的规矩,也是刑神的底线。

      她眼底闪过犹豫。

      贰负却拼尽气力,咬住那人猛地一甩,眼看要将他摔入黄泉,她一惊,黄泉万古不渡魂,凡人掉入其中只会立死!

      移步去接,原本消瘦得不成样子的人,竟然诡异得凌空扭了个身子,抱住了吊在半空的猰貐——

      她眼角一跳,登时预感极不好。

      “猰貐!”

      那人手里竟藏了刀,割断了绑缚的绳索,猰貐重获自由,一瞬面容扭曲,暴怒地嘶吼:

      “杀了他!”

      “不可!”

      猰貐无所依凭,直直掉下黄泉。就算他是神人,受此重伤再落入黄泉只怕也会丧命。而割断绳索的人却在怨毒的笑,他也要落入黄泉,却诡异得笑起来。

      “危助大人……”

      要么救下猰貐,要么护住危,生死之际一力何其微茫,她为猰貐奔波至此,眼见他坠入黄泉命悬一线,唯有全力相救——

      拉住了猰貐。

      危并未落入黄泉,而是在半空中,在幽都阴冷腥风里,被看不见的力量撕扯、蹂|躏,生生化成血块,最后变成了血雾。

      她将猰貐拖上岸。

      贰负奄奄一息,却报复般大笑:“好,干得好,危!伥鬼杀了人,伥鬼杀了人……无论神鬼大巫,皆有耳闻云都刑神蓐收有驭鬼术,蓐收……如今你也杀了人,看你如何向那些神人交代!”

      猰貐浑身颤抖,不知出于是死里逃生的兴奋,还是将死的恐惧。

      他被吊了太久,又被贰负和危羞辱,早已恨不能将贰负剥皮食肉,且身处幽都,伥鬼总在蠢蠢欲动,他竟忍不住想一直杀|戮下去!

      绳索松开的一刹,怨怒盈天,脑内一片空白,只本能得驭鬼报复!

      如今,危死了。

      猰貐脸色惨白如纸:他记起从前长宜的警告,却为时已晚。

      “不要死……我不要死、不要劈我!”他怕得后缩,望向长宜,目光绝望,“不是我杀的。是鬼、是鬼……是你!”

      天际隐隐传来雷声。

      神人绝非可以为所欲为,无人不畏惧刑神的雷刑,甚至……刑神自己。雷刑不依凭她的修为,而是天道设刑神之位时,所附在神格上的力量。就算她死了,抑或卸了神职,雷刑的威能也不会减弱半分。

      扛雷刑,不啻与天道相抗。

      “你给我的鬼,是你怂恿了我!”

      猰貐彻底疯癫,好似雷刑真的会打到长宜身上,他像躲避魔物一般,拼尽一身修为只求离她越远越好。

      长宜厉声喝止:“停下,过来!”

      猰貐眼看要踏入贰负毒牙进攻的地界,她将要追赶上他,雷电轰然砸下!

      筋骨血肉如炎火灼焚,落于体内却暴烈不减,于脏腑间肆意横行,刹那血气干裂,焦灼透骨。

      浑身痛如炸裂。

      雷刑的确降在了她身上。

      猰貐能驭使伥鬼,无非是因为体内融了她神脉。正如他不必承受反噬一般。他杀了人破了禁忌,依然是她承雷刑之苦!

      “长宜纵是身死,亦要回护师兄周全。”

      她受了雷刑,却唯有踉跄俯首,闭目苦笑:老师……

      原来您,不独命我做他的剑。

      还需我代他死。

      她艰难挪动,倾尽修为布设阵法与雷刑相抗,狂喜的猰貐自然没拦住,被贰负毒牙一口咬上肩背,一口撕扯开他颈间血管,猰貐瞬间变成了血人。

      贰负不甘地咽了气。

      “不、不要死……”猰貐瞪着双眼,却只剩了眼白,死气漫上他的脸。

      长宜扛下雷刑,拖过猰貐背在身上,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上灵山。猰貐伤得太重,可逆转生死大限,连肩吾也未必做得到!

      更何况他定不肯应。

      若求姬大人,或许有一线生机,却逼大人此刻与肩吾闹僵,只怕苦心布置数十年的涿鹿一战都会沦为泡影。

      昆仑已回不去。

      雷刑愈劈愈重,天降威怒,不一番重伤折磨,只怕不会放过她。

      此刻最好找个僻静地方熬过雷刑,但猰貐却重伤垂死。

      眼下唯有去求灵山十巫。

      或许他们手握不死药的方子,能力挽狂澜。但只怕十巫现在怒火攻心,恨不能杀了她。

      长宜额头渗出冷汗:天降雷火,刑神蓐收被雷刑殛杀,自雷刑降下的一刻就再也瞒不住。

      她料到十巫会厌她至极,不曾想他们根本避而不见。

      再强的大巫也是人,人无论怎样天赋异禀,也很难与云都神人相比。因此许多大巫得以结交神人为傲。肩吾当年为了拉拢大巫的力量,特地设下禁忌,神人不可杀人。

      哪怕神人再强,也决不可凭借神力草菅人命。

      这也让云都神族与人、巫彻底结为盟友,上次帝子坦言涿鹿远非神鬼之争,而是灭鬼一战,可见肩吾苦心布置了多年:

      拉拢大巫,与凡人的部族结盟,只为彻底灭了幽都蛮鬼。

      自己被雷刑殛杀,无异于告知灵山十巫,刑神杀了人、违背了誓言……

      他们如何肯救!

      她走投无路,背上猰貐身体却在发生变化:愈发沉重,龙头鳄尾已然现了出来。他已奄奄一息,再撑不住化形。

      “不要死、不要……”猰貐只剩无意识的呢喃,现出龙头后再发不出人言,“呼哧。”

      猰貐从前异常看重皮相,自长宜有记忆起,这位师兄就未曾现过原形,始终维持人的容貌身段。

      “蓐收大错,与钟山之主无关,请十巫……”

      雷刑再度劈下,轰鸣声吞没了她的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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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猰貐、贰负、危这么奇怪的名字一看就不是原创啦。山海经里,猰貐死在贰负和危的手里,后来十巫用不死药复活变成窫窳,两个读音一样。但是从原来的神变成了怪物。我有改编=_=
    具体请参考原著~
    ===
    尽可能在番外里涉及姬云都,但是那个时候的她与现代相差太多太多,虽然本质上是一个人,但明显是情商上没开窍的状态……斗嘴能用智商弥补,谈恋爱要吃大苦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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