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

　　“我见过你。”

　　叶雨初看着白雾凝结成的虚幻影子，突然脑海里闪过这么一句。

　　“你是人还是鬼？”

　　白雾轻轻晃了晃，雾气里递出一支雨久花，细长淡蓝花瓣上挂着露水，似要赠她。她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说来话长了。如今这副模样，鬼也算不上。”

　　“什么意思？”

　　她蹙眉，不是因为好奇，而是身体里好似万针齐扎，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只是外人面前痛得大喊大叫实在没有风度，只好暗暗忍下。

　　这一忍，反而疼得更厉害。

　　她原本同那影子漫步山石清潭边，一时停了脚步。想闭眼歇歇，等疼得不那么猛烈再走。

　　额头又覆上一片清凉，耳边叹息如烟云：“痛就说出来。”

　　“我不碍事。”

　　“我纵然废了，从前积威尚在。伥鬼还生不出胆子太放肆。”

　　确实额头上的清凉如泉水般，瞬间流动到了全身，像水浇灭荒火，把针扎痛感一时都压了下去。

　　“……多谢。”

　　安静了片刻，又听到幽幽叹息：“守忍明礼，不卑不亢，怨不得大人放不下。不必说谢，我当不起。你眼下莫名吃得这些苦头，我难辞其咎。”

　　叶雨初不明所以，目露困惑。

　　白影却突然轻声问：“小叶，可否讨你一个谅解？”

　　“谅解什么？”

　　叹息越来越轻，入耳只觉萧瑟悲凉：“她被执念蒙蔽，做别人棋子，弄出你这一身伤。本该秉公罚她，给你出气。可我终究舍不得。”

　　叶雨初不知她口中徒弟是谁。她低头看自己，身上好好的。隐约是有点疼，但找不到明晃晃的伤口。

　　白影曾救了溺水的她，而且刚刚帮她止了痛，相处片刻也能感觉她极心善。徒弟想必也落不到哪儿去。

　　“好。”

　　但她已没了赏花的闲情：“你不担心出事么？”

　　白影久久不言。

　　隐没在山岚里的轮廓更加黯淡，似乎要一拂而散。被刚才那股清流抑住的痛感，隐隐又从骨缝深处透出。

　　“担心又如何……从不肯吃苦练功。离了我愈发惫懒，终日缩在古庙里昏睡，嵩山绝顶的枯石精怪只怕都要胜过一筹。”

　　她话里流露憾恨，但不似寻常师父恼恨弟子不争气，反而沉郁轻柔，好像心疼又无奈。

　　“现在能寻到你徒弟么？也许见到你，就会醒悟。”

　　“呵。”

　　白影笑意里似带落寞。只剩一线轮廓，不住涣散。叶雨初拂过她，指尖却连一丝雾气都沾染不上。

　　她消失了。

　　只剩一潭稀疏雨久，寂寂开落。叶雨初低头，目光扫过手中花枝：它看似娇妍，花瓣末端却蜷了。

　　手指一颤，那枝接过的雨久，无声掉落在迷离光影里。

　　*

　　龙屠回头，果然瞧不见覃老太影子，想必往祠堂方向跑了。

　　她看着呆滞的叶雨初，背起她冲出闸门，艰难地爬着地道。暗河水似乎停止了上涨，但所有行动都半漂在水里，全身黏腻十分难受。

　　背上叶雨初看似安静，可身体仍在痉挛轻颤，想必痛得厉害。

　　——毕竟伥鬼不会停止抢夺身体的控制权。

　　瞳术的幻境她不能完全控制，仅仅能精准控制“入境”一刻的画面。在双目相对一刹，施术者的念头会强行移植到承受者脑海。之前那次她让自己站在树梯上等叶姐，每个细节都经精心设计过。

　　这次太过仓皇，甚至刚才施术一瞬，她自己注意力都没高度集中，出神想到了师父。

　　当时腿上被鳄尾抽打，痛得要命。

　　纷乱的思绪难以控制，脑海里全是那人寂寥背影，闪现交叠。

　　龙屠咬唇，漂亮的玫红眸子黯了黯：如今，再不比昔年。

　　从前只要受点小伤，都忍不住撒娇哭闹，好叫师父疼哄。现在虽然早戒了这恶习，但依然不可遏制地在那瞬间，想到了她，也误打误撞让叶姐“入境”。

　　不出意外，叶姐现在身陷的幻境里，只怕是有师父的吧。

　　龙屠鼻头酸涩，想来在水里泡太久，泡得呼吸都不畅了。她暗自咬牙，尽量走得更快些，目光越来越沉，越想越抑不住怒火：眼下神女山一片混乱，叶姐失控，水怪缠住了姬云都，覃老太莫名消失，都和黑影脱不了干系！

　　即使姬云都不说，她也要揪出老太婆，还有她背后的黑影！

　　背后叶雨初突然一颤，整个人滚下后背，龙屠要拉起她，后背却莫名被摁了一下，倒头栽进水里，身后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道在吸拽，一急呛了口水，手上失了力气，竟然往回去的闸门方向撞去。

　　她重重摔倒在凹凸不平的硬块上，瞬间全身都被硌得生疼。

　　叶雨初也摔得有点远。

　　片刻后才看清，身下硌人的东西不是石子儿，而是琥珀。

　　原本涨高的暗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露出铺地的血红琥珀珠，密密麻麻，无边无际，冰冷得像死神的眼睛。

　　耳边传来噼啪声，远远近近。

　　好像神女山顶被顶了个窟窿，天上纷扬下起了琥珀珠子雨，淅沥不停，不断砸落。

　　她被突然一摔，疲惫从骨子里冒出，身体酸软。咬牙撑起刚撑起上半身，周围突然多出奇怪的黑影。

　　黑影在血红透亮的琥珀底游走，犹如冰冷吐信的长蛇。她心中警铃大作，挣扎要站起，却还是晚了一步。影子嗖得黏住脚底，好像虫蛇迅速绕上筋骨、越缠越紧。

　　她活像被无形藤蔓缠缚，摁在地上，丝毫无法动弹。

　　手被狠狠一踩，指骨喀拉断裂，再握不住长斧！

　　一只枯瘦苍老的手拎起了斧子，她视野模糊，勉力看清佝偻阴森的老人。

　　“您在找我？”嗓子粗哑，撕扯刮拉，活像地狱的鬼来索命。

　　她用敬语，口吻却冷漠。

　　龙屠手被踩断，痛得冷汗淋漓。覃老太看起来苍老，身体却灵活得诡异：“说话。”

　　龙屠咬唇，冷汗流到鼻尖。

　　“怎么不说话？哦……疼得说不出话来了。”老人咯咯怪笑，“这种程度的断骨，就受不了了吗。背叛大人，只断了你的手，还是轻的。

　　“求大人帮忙，受大人恩惠，也见到了珠牧神不死的力量，竟还不识好歹！帮着渎神的奴隶，让珠牧神被蝼蚁亵渎，破坏祭祀，妄图带走‘覃照’。真以为大人看不出异心？

　　“珠牧神不死，大人更是无所不能。背叛之人……活该手断掉！对你这样的叛徒，”老人目光狠厉，仿佛积累了深重的怨怒，在这一瞬如同毒箭射出，合成了最怨毒的诅咒：

　　“合该千刀万剐！”

　　她挥起龙屠的长斧，报复般在她背上重划一记。她猝不及防，痛得缩成一团，无意间进一步把伤口挣裂，更加清醒。

　　额上瞬间渗满了冷汗。

　　背后本有道细长抓痕，半个月前留下的，尚未彻底愈合。

　　……那是垂死的狌狌，在她背后狠命一抓留下的。

　　几个月前，狌狌突然出现在嵩山上，肚腹上流脓不止，年老衰弱，高烧垂死。她洗净伤口准备缝合，却发现眼熟至极的琥珀珠。

　　那是块血珀，像极了当年师父赠她的生辰礼。

　　彼时她刚满三百岁，是遇到师父后满的第一个百岁，也是最后一个。

　　再一细看，白毛狌狌虽然老了，还颤巍巍地，用额头蹭了蹭她掌心——这个动作唤起曾经温暖的记忆，它就是当年无聊时喂过果子的“小猴子”！

　　只是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原本莹润血珀现下裂痕斑驳，婴孩狌狌也垂垂老矣。

　　千年已过，何物不朽。

　　手捧住琥珀瞬间，她指尖止不住颤抖。冰冷珠子突然滑落，咕噜咕噜滚远。她吓得冷汗直冒，赶忙捧起，生怕再给伤痕累累的它又添新裂纹。吹了又拂，不让它沾染一丝尘沫。

　　狌狌却趁她跪地寻珠子，突如其来给了她一爪子！

　　龙屠痛得目光一狠，想好好教训它，却发现狌狌已经断了气。

　　她被信物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也懒得细想，将老狌狌残余气息拢起，用瞳术观出它来时路线，便匆匆埋尸嵩山，赶赴巫山故地。

　　急得忘了细思不少奇怪之处——几千年已过，年老眼瞎的垂死狌狌，是如何一路从巫山赶至嵩山，却没有丧命中途？

　　——巫山上有师父留下的阵法。可师父一向清高，神鬼殊途，她怎么会用肮脏的鬼力来防备？

　　——为何黑影出现得这么巧，就在她被鬼力重伤时，突然仗义相救？

　　龙屠目光越来越沉：从来不会有什么巧合。只有算计和利用。狌狌垂死前奋力一抓，不是癫狂，而是在冒死警醒她呵！

　　黑影早算计出她看到信物后，会用瞳术查看狌狌记忆，一路赶回巫山。它便早早埋伏在巫山等自己上钩。那个阵法，根本就是黑影用来困她的！

　　她当时神魂被鬼火焦灼，差点丧了命。为了不被当场烧死，只能求助黑影。一步一步，温水煮青蛙般，掉入它的局中。

　　帮它的忙，用它伪造出的身份，启程去湘西，混入警局，接近叶雨初，腰斩解剖室尸体，通过变声器与陈犀通话，要求她来警局……

　　梁信和叶雨初，是真心对她好的人。而她却“搅浑”了案子。

　　黑影也颇为“体贴”，甚至感慨她上次没寻到，恐怕是她师父不愿见她，狌狌记忆的路线又误，恰是她师父自己动的手脚。

　　还有意无意透露，湘西乌騩山极灵，也有巫山之名。想必刑神昆仑山云都住厌了，也会在深山里变化出别院，换换口味。

　　这叫她恍惚不已：当年巫山之上，师父似乎说过类似的话……厌倦了昆仑上的时日。

　　她有些犹疑，但没有其他线索，总要试试看才能死心。关于师父的事，总能轻易就打乱原则。哪怕再不可能，总想着万一，总想着奇迹。她只得向梁信撒娇，要跟来虎峒。自己腰斩尸体的事更是不敢提。万一叶雨初得了这消息，不肯去虎峒可怎么办？

　　无论如何一定得叫叶雨初去虎峒，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那村里的人就是再奇怪，也打不过她。就算找不到师父，至少能认真做保镖。

　　可偏偏姬云都来了……

　　可要瞒住姬云都，绝不是件轻松的事。只好卯足力气去演，才骗了过去。万万没想到，正好成了它局里的好棋子。

　　披肝沥胆、小心翼翼……最后的结果却叫人心寒。非但没寻到师父，反害得叶雨初一身是伤，成了祭品！

　　她闭上眼，指甲狠狠掐入掌心肉里，妄图用疼痛来祛除懊悔，哪怕能抵消一点也行。

　　早该料到的——这世上除了师父，没有谁会白白施惠给她。

　　“该千刀万剐的，是你。”龙屠脸色青黑。眼角肌肉疼得抽搐，目光尽力镇定，看向鬼一样的覃老太：“口口声声说虎峒人是奴隶，欠了兜苗两族，要血债血偿。可我看你才是奴隶。

　　“对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摇尾乞怜，还叫它大人。……大人？呵、呵呵。它神不神鬼不鬼，也敢妄称大人，哼。”

　　覃老太怒极，踩在她手背上的脚又狠狠拧了拧：“骂吧，骂得越狠，死得越惨！不如抬眼看看，反抗的下场！”

　　龙屠唇边咬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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