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

　　11
　　在一日正午，安禄山悄悄递给了唐末一封信。
　　信上说梅妃行踪已经找到，是著名的辽东双煞慕容野狐、殷青丝夫妇在南疆一带将其截下，以为她只是什么豪门贵妇，便顺着暗影递来了一封索要钱财的信笺。
　　安禄山心中恳言，万贯家财尽出换取梅妃性命，他自是在所不惜，只是这对夫妇恶名昭彰已久，自己并不指望他们能平安放人，希望唐末能带领魂宗清了这帮恶匪，不仅救出了梅妃有恩与己，也算是造福了大唐黎明百姓。
　　唐末将那封信放在烛台上烧毁，黑色的灰烬很快被风吹散。
　　他自然是听过那对夫妇的名字，若是能将他们除去，也的确一箭双雕。魂宗消息向来敏捷，他也很快打听到那辽东双煞此刻正在成都外的龙渊泽内出没。
　　这一切若是成真，那绝非坏事。
　　时日渐渐久了，皇帝在杨贵妃处醉生梦死，对梅妃一事的惦念又渐渐消除。杨贵妃早就期望梅妃人间蒸发，安禄山又在一旁说些好话，此时很快被忘得一干二净。圣上下旨令阿曲可尽快离开长安，与唐末一同回返苗疆。
　　唐末阿曲上书，说近来巴蜀一带有恶盗祸乱，此番前去顺道收拾了那对夫妇，再退隐江湖不迟。
　　他的这封奏折，自然是层层上递，转交君王。
　　可如今的君王，还早朝么？
　　自然是有人在那奏折上替皇帝点了朱丹，书了一句“甚好。”
　　这才引得唐末阿曲至入龙渊，与那殷青丝、慕容野狐遇个正巧。

　　12
　　所谓龙渊泽，在巴蜀成都一带的远郊，乃是天南王家的地盘。
　　此处青山盘绕，沼泽密布，从空中看去宛如盘龙，因此得名龙渊。
　　唐末踏进龙渊泽的第一眼，就看见断崖之下一处巨大的擂台，里面空无一人，似乎有人躲在暗处。
　　苍鹰从天空盘旋而下，唐末站在断崖上，乘着鹰与阿曲一同至了擂台。
　　阿曲卸了那盛唐的衣装，一身苗饰在阳光下散着银色的光，漂亮的刺眼。她走了过去，笑吟吟的开口：“在下天机阁魂宗阿旎那曲，突兀前来还请谅解。烦请殷青丝、慕容野狐将梅夫人请出来，只要夫人毫发未损，一切都好商好量，还有些机会。”
　　阿曲说的轻快，她的灵蛇已经在暗处爬动，唐末的机关弩箭也在千机匣中备好。她手中的花恋流年可不是什么善物。
　　殷青丝和慕容野狐虽说是大盗，但论起功夫，的确在阿曲唐末之下。阿曲和唐末，有足够的信心将梅妃安安全全的带出龙渊泽。
　　阿曲等的烦了，一身痞气又溢了出来，将笛子抗在肩头大大咧咧的骂：“莫多废话，老子今天就教你们两个龟儿子做人，谁先上还是一起上，或者乖乖将梅夫人交出来，否则连整个龙渊泽都给你们陪葬！”
　　她骂的有些粗俗了，唐末也只是摸着鼻尖在一旁宠溺的笑。
　　他曾劝过说，气大伤身，但憋在胸口更是难受，你还是骂出去干净些。
　　反正别人被你骂急了，也只是被你收拾的份。
　　唐末这么想着，不远处的凉亭中似乎有些动静，凉亭后的树枝轻颤，从里面迟迟疑疑的走出了一个端庄清丽，似乎有些年纪，又似乎还尚年轻的绝色女子，她挽着发簪，一身素色的衣服虽然简朴，但自有一股雍容：“敢问姑娘可是魂宗阿旎那曲？”
　　她的身上自有一股亲和端雅的气韵，极细的骨节和眉眼，让阿曲红了脸，都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悄悄的应一声。
　　“是。敢问夫人您是？”
　　那女子微微一笑，倦怠紧张的面容放松了下来：“嫔妾便是您所说的那位‘梅夫人’。”
　　她说完，阿曲多少愣住了。
　　比起杨贵妃的高贵与不可一世，梅妃不如那般美得耀眼夺目，却跟亲切温婉。的的确确是江南的女子，举手投足间都是一首诗句，她的眉梢眼角读出来的都是哀婉忧愁，却偏偏又是笑着的。
　　她笑着看着阿曲，淡妆之下，极好的眉目旁已经有了几条皱纹，她只是笑着，淡淡的笑着问：“你们，可是来接我回那上阳宫中去的么？”
　　她问的声音很小，却让阿曲想起了那日安禄山的声音。
　　“你再等我三年，我必定金戈铁马踏平这长安城，我要娶你，让你做宠冠六宫的梅妃，让你做天下皆知的梅后。”
　　虽然最美年华已逝，但对梅妃来说依旧不迟。
　　江山天下与男女私情，随便哪个孩童都能做出抉择，但面前这个女子并没有错。
　　阿曲迟疑了一会儿，她看了看唐末，终于点头。
　　“我并非送你回上阳宫，而是将你送往无量山，那里有安禄山安置的别馆，我只晓得我救出了一个梅夫人，至于梅妃，或许死了，也或许不见了，有谁能知呢？”
　　阿曲说的恳切，梅妃听的有些呆。
　　但梅妃终于笑了，仿佛雪化春来，梅花依然盛开。
　　“安禄山……”
　　“他终于，来了么？”

　　13
　　阿曲是女子，所以她知道，她的这个决定对女子而言有多么重要。
　　她吩咐唐末上马带梅夫人离去，自己留在龙渊泽断后，毕竟相传的慕容野狐与殷青丝并未出现。
　　其实他们根本就不会出现，因为当梅夫人刚上马，龙渊泽便出现了许多人。
　　像是野草，从地里疯了一般长了出来，将龙渊泽围得水泄不通。
　　最要命的，他们并非杂虫，而是军队。
　　神策军。
　　阿曲唐末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安禄山出现在人群当中。他看着台下，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他们。
　　“将士们！正是这二人将梅妃劫于此地，还不速速将慕容野狐与殷青丝二人拿下！”
　　他说的义正言辞，仿佛将军，将士们排山倒海的呼喊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阿曲第一次感觉到不知所措和惊慌失乱。
　　她想大声的辩解她是魂宗宗主阿曲而并非那对辽东双煞，但她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呼声中。魂宗神出鬼没已久，辽东双煞又逃亡多年，安禄山说谁是谁，任凭天明地阔，依旧百口莫辩。
　　“我们被人骗了。”阿曲咬牙切齿的开口：“被安禄山。”
　　唐末有些错愕的看着她，他的手中握着机关弩，一旁站着同样不知所措的梅妃。
　　这巨大的反转像是一出荒诞剧，唐末抬起头，远处的神策军就已经有人拉开了弓箭，蓄势待发，不要一刻便可人头落地。
　　阿曲看了看周围又看着唐末，神情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狠戾：“安禄山多半是想过河拆桥，等他将梅妃救出去，了了陛下一场心结，再随便编个理由说梅妃暴毙，全天下就没人知道他的狼子野心。他不仁我们只好不义，你用袖箭沾了毒挟持着梅妃从这个地方出去，我在此处引一把大火，你带着梅妃趁乱出去便杀了她独自逃走，我随后便可赶来，与你在龙渊泽外会和。”
　　她说的声音极小，但却极为狠辣，唐末犹豫了一会儿看着站在一侧的梅妃，他有些迟疑。
　　“梅妃无辜。”唐末拧着眉心，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已被上阳宫困了十数年，如今好不容易能够脱身……”
　　他刚说到一半，便被阿曲打断：“别对你的敌人心软，否则后悔终身。”
　　她说完这句话便侧身离开，手中握着的是那支唐末与她做的未央蝶梦。
　　“请多小心，我等你回来。”唐末在她身后悄声说。他极少说甜言蜜语或是嘱咐阿曲，多半时间，是阿曲笑骂他又哪里犯了错。
　　他第一次觉得如此担忧，又如此捉摸不透。
　　等他回过神来时，阿曲已经走远，梅妃还立在一侧。一旁的神策神射手弓已拉满，正准备射出，就看见他从手腕翻出一支箭，将梅妃扯到自己面前做挡掩，那箭正抵在梅妃的喉咙间。
　　满座哗然。
　　那些军队士兵都手足无措的看着他，安禄山也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停下！摸伤了梅妃！”安禄山的额头渗出了一滴滴冷汗，他没想到魂宗的唐末阿曲居然真的敢挟持贵妃，若是让陛下知道了——
　　不，他们此时是辽东双煞，只要一出了龙渊泽到了成都，他们便又可以做回唐末阿曲，此间事情与他们再无瓜葛。
　　最关键的，就是能不能出这龙渊泽。

　　14
　　安禄山太紧张了，紧张到已经是秋日，他的衣服还是被汗浸湿。
　　他的叛乱之词，他的心爱之人，都赌在这个偌大的龙渊泽内，他站在断崖上不停的焦躁的走来走去，目光一直凝在被当做人质的梅妃身上。
　　好半天他在想起来，阿曲去哪儿了？
　　这么一想，那唐末又带着梅往外走了几分。
　　唐末特意给自己的面上罩了面纱，也散下了头发，穿着江湖常服，前往成都之后，立刻摇身一变便是朝廷之人。
　　安禄山的思绪已经被这样的变故打乱，心思全部牵在几近惊恐的梅妃身上。
　　关心则乱，他似乎都能听见梅妃的呼喊声。
　　“安大人！”梅妃在山崖下喊他。
　　“梅妃娘娘！”他回应。
　　但在一片嘈杂声中，他似乎能听见梅妃唤他的名字，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否喊了那句“采萍。”
　　江采萍。
　　世上最悲哀之事，便是你为皇妃，我为人臣。
　　而用别人的爱恋来成全自己的爱恋，是对是错，谁又说的清楚呢？
　　安禄山看着梅妃，吩咐手下切不可伤了她分毫。
　　他死死的盯着这个角落，便在良久之后才听见有人慌忙的逃窜，他回过头，发现龙渊泽的一端居然起了一场熊熊大火。
　　火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迅速在荒草中爬行，爬满了整个山丘和沼泽。此处水多雾多，本不易起火，他却听见了一声笛音在大火中仿佛嘶吼般响起。
　　是蛊虫。
　　是阿曲唤起了蝶衣蛊，让它们带着火星，用自杀的方式飞向远方。
　　为了让唐末能够逃走。
　　唐末是听话的，阿曲聪慧绝伦武功盖世，她又是唐末的师父和长官，唐末总是仰视着她，久而久之，便习惯听她的吩咐并不问因果。
　　这一点，阿曲是知道的。
　　所以阿曲说自己去断后之时匆匆离去，她就是知道唐末听了她的话第一反应一定是遵从，但若是在他身边呆久了，第二反应，或许就是回绝。
　　毕竟唐末这个小子，还是有几分护犊子的心情的。
　　阿曲这么想着，笑的像个孩子。
　　她看见这场火越烧越旺，有些火星甚至灼了她的皮肤。她看着唐末越走越远，人群四散逃离，唐末应该能挟持着梅妃脱逃龙渊泽，然后凭着唐门绝佳的隐身和轻功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最后回到自己熟稔的广都。
　　而她，还被困在火里。
　　仿佛绝望么？
　　不，不是的，她是阿曲，她一定能想出绝妙的主意。她在燃起这把火的时候心法修了补天诀，这些火焰能伤她不假，但却要不了她的性命。
　　此刻大火焚遍了龙渊泽，人们应该离开散去，阿曲将鞋子脱下赤着足往前走，只要到达了龙渊泽门口，那么她也可以顺利脱逃。
　　从此隐退江湖，快活不已。
　　当然，这是“只要。”
　　阿曲走到了龙渊泽的前端，快要攀上那座断崖，再有十步，就能离开这个地方。火焰灼烧了她的皮肤，烟熏疼了她的双眼，但不要紧，补天诀笛声一响，并无大碍。
　　但补天诀只能医人，对人毫无还击之力。
　　哪怕那个人是……梅妃。
　　阿曲看着面前出现的梅妃错愕不已，梅妃也看着她。而在梅妃后边，是立着的唐末。阿曲一瞬间就明白了，唐末终究心软，他果然没办法对一个苦命的弱女子下手，他却不知道这个弱女子有多大的能量。
　　能在宫闱之中生存十数年的，都并非等闲之辈。何况阿曲早就注意到，梅妃的右手虎口处有一层薄剑，这是日夜拿剑的剑客才会有的痕迹。
　　梅妃是习武的人。
　　唐末出了龙渊泽，看见的是梅妃在一侧红了的双眼，她的声音像是即将断却的琴弦，每一个字都说的情真意切，她说她人已苍老，这世上果然再没有爱她念她的人，她平生不过想与人相守。
　　唐末心软了。
　　他本就见不得杀生，本就容易悲悯，何况此时他透着梅妃，又看见了阿曲。唐末转身逃走，换了身衣装回返，看见安禄山正咬牙切齿的望着他，而龙渊泽，则已经被熊熊烈火覆盖。
　　安禄山望着他，他望着安禄山，两个人有些滑稽的僵持着。
　　“梅妃娘娘呢？”唐末明知故问。
　　“娘娘尚在大火之中，不如唐大人前往看看？”安禄山答的愤怒：“说不定已被奸人所害，犹未可知。”
　　唐末疑惑的看着安禄山，他不明白，自己分明已经将梅妃放走，她居然未曾逃脱。
　　唐末迈进龙渊泽，迈进了巨大的火焰当中，他知道以阿曲的本事，必定能够全身而退，到时候他在找个合适的借口。
　　果不其然，他刚进入断崖，就看见站在断崖边的阿曲。
　　以及，站在阿曲身边的梅妃。
　　“本宫候你多时了。”梅妃的声音清冷，孤高而不可一世，完全看不出方才楚楚可怜的影子。后宫的妃子都是世上最好的戏子，唐末不懂，因此唐末大错特错。
　　他还未来的及回应，就看见梅妃朝阿曲走过去，梅妃的手腕虚折反手一打，是上好的折梅手，简直是不世出的武功，但阿曲，一身补天诀，毫无还击之力。
　　唐末像是疯了一样冲上来，他的机关弩箭刚出，就看见阿曲已经从断崖落下，宛如一只折翼的蝴蝶。
　　准确的说是飞蛾，落在熊熊的火焰中。
　　他伸手去抓，就看见梅妃的手指在他的肩膀上，她的手指纤长却极其有力，几乎要折断他的肩胛骨。
　　“如果你去抓，那你们便是十恶不赦的犯上之人，若是你等大火熄灭，阿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梅妃的话在他的耳畔响，像是回音。
　　唐末收回了手。
　　一切仿佛一场戏文。唐末等着锣鼓声响，幕布撤离，阿曲还站在那张高台之上翩翩起舞。
　　直到，火灼伤了他的面容。

　　15
　　有些话，你说不得；有些话你，你听不得；有些人，你心软不得。
　　有些事，你意气不得。
　　朝堂之上，唐玄宗看着回来的梅妃，他也不知所措。
　　便只好采纳了安禄山的意见，将梅妃送回了上阳宫，至于唐末，算得上功臣，便接替了阿曲的位置。
　　至于阿曲……
　　朝堂之中本就有许多政客以为不应当许以女子官职，而梅妃与安禄山又在话里话外宣称，阿曲与这次事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其实，阿曲只不过是听见了安禄山的狼子野心而已。
　　唐末站在朝廷上，面上盖着那张面具一言不发，安禄山故意问他。
　　“唐大人觉得阿曲是否有罪。”
　　安禄山本以为他会一怒之下大闹朝堂，这样他离监狱也就不远，没想到唐末居然笑了。
　　他跪下来，给皇帝行了一个大礼：“阿曲有罪，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圣武，万世圣明。
　　能忍得一时，才能在十年之后替你报仇。
　　唐末回了南方巴蜀，接下来阿曲的宗主之位，一心一意守在魂宗。有安禄山在上，魂宗的任务越来越难，却极难受到褒奖与奖赏。
　　安禄山甚至授意下令，加入魂宗者必须签署生死状，从此后生死不计，祸福不知。
　　就像是买了一批奴隶。
　　唐衍云熬不住，与一批人离开，他看见站在空位牌匾前的唐末，背着包，许久才问出一句话。
　　“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走，以你的武功，必定是一方豪杰。”
　　唐末没说话，他藏在面具下的眼睛发红，不知是因为彻夜未眠还是因为眼泪的浸染。他坐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塑。
　　“我在等阿曲回来。”他回答。
　　“可阿曲死了，她不会回来。”
　　唐衍云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的心也在发颤。
　　他看见唐末抬起头，声音沙哑却坚毅：“阿曲曾说过，她医的不是人，而是天下。她若是回不来，我便替她守着这巴蜀。直到万世太平，永偃戎兵。”

　　16
　　我便替你守着这巴蜀。
　　直到万世太平，永偃戎兵。
　　或许你便会回来，阿曲。

　　17
　　等你。

　　18
　　等你。

　　19
　　等你。

　　20
　　……

　　99
　　木芙蓉从南诏皇宫得到了一个消息，说王遗风谢渊交战时杀出了一个女子，搅得浩气盟恶人谷一团乱，南诏皇宫也不得安宁。
　　“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唐末一边擦着自己的机关弩，架着脚漫不经心的问。
　　木芙蓉掩着嘴笑，神秘兮兮的与他开口：“我听说呀，那女子一直在南诏皇宫中，是南诏王路过成都一带捡着的。她长得极美，武功极高，却偏偏失了记忆。”
　　“失了记忆？”
　　“是呀，什么都忘记了，偏偏就只记得一首歌儿。”
　　“什么歌？”唐末饶有兴趣的看着木芙蓉。
　　木芙蓉清了清嗓子，想要唱那首歌，唐末只是笑，他知道木芙蓉并不善此道。
　　但是听了最开头的一个转调，他便愣住了。

　　我与阿哥往山来，山花正艳两树开
　　我与阿妹摘一朵，满山花海梦似幻
　　青山常青水常流，我与阿哥心常在
　　哪怕山高水也弯，长明月亮长相爱。

　　阿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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