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云

　　新民报社的洗相室里，穿着西装马甲的女子正将胶片放入定影剂中，这是冲洗照片的最后一道程序，女子的眼神显得格外认真。将胶片从定影剂中取出用清水冲洗后放在一边晾干，四周摆放的几十张照片说明了女子进行这项工作已经时间不短。
　　“云小姐，吃饭了。”陈驰走到女子身边，轻声唤道。从这个角度看，女子的侧脸显得格外精致，仿佛一幅油画般有着优美的线条。陈驰自认为他见过的美女不算少，但没有一个人比得上眼前的女人，美丽的外貌只不过是皮相，真正能吸引人的是她孤傲的气质以及这个时代的女人所缺少的坚强的内心。
　　曹云从怀里摸出怀表看了看，笑道：“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还要你来喊我，真是麻烦你了。”说着左右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脖颈，这才觉着长时间维持着同样姿势的身体一阵酸麻。
　　“认真工作是好事，我又怎么会觉得麻烦。”陈驰哈哈笑道，“若是报社里的每个人都像云小姐这般，社长肯定要乐开了花。”
　　“照你这么说，我不跟社长要求加薪，岂不是太委屈了自己。”曹云打趣道。
　　“哈哈哈哈。”陈驰跟着一阵大笑，两人有说有笑的离开了暗房，关上房门时，由于气流的涌动，一张放在边上的照片被风吹了下来。照片上的高一鸣穿着白色软甲，头上两支雏鸡尾飘飘摇摇，身边的曹轩面上带着笑意，眼睛中却有一丝寒光冷冷的闪过。
　　城东高一鸣刚刚买下的宅子里，几个师兄弟正坐着喝茶，平日在上海，不是演出便是练功，就算难得有休息，也经常是一觉睡过去虚度大好时光。像今天这样大伙儿都闲着聊天喝茶的事情可是最难得的场景，师兄弟几个没来过北京，都兴致勃勃的商议着离开之前，要到哪几个地方去玩玩才总算没白来北京这一趟。
　　高一鸣搬一把藤椅躺坐在一边，热毛巾捂在脸上，耳边师兄弟的谈笑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入耳朵里让她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剃头师傅在一边给燕筝鸣刮去新生的胡茬，燕筝鸣摸摸重新变得光滑的下巴：“我一个大老爷们天天在台上扮女人，师兄你这细皮嫩肉的却要演武生。我看哪天师兄你来一出崔莺莺，我来扮那风流倜傥的张生，肯定会大受欢迎。”
　　高一鸣懒懒的答话：“我若是扮女人，也必然是梁红玉花木兰那般的女英雄，扭扭捏捏惺惺作态的小姐样，咱们戏班又有谁及得上你燕老板。”
　　燕筝鸣不满：“师兄你是说我娘娘腔么，你看我人高马大谦谦君子，又有哪点像女人。”
　　“是啊，本来当年身材纤弱楚楚动人，没想到长大后却成五大三粗一壮汉，平日里也没见你比其他师兄弟多吃一口饭，师傅若是早知道你长大后变成这样，当初就该多饿你几顿，旦角嘛就要有旦角的样子。要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则太短，要气弱纤纤，要腰如束素，要小鸟依人，要受不得半点惊吓，要一委屈就哭，一害怕就叫。这样观众才会喜欢，才会花大把银子在你燕老板身上，就图看到一个美人如玉。”高一鸣出道十几年，无数次被人游说反串旦角，若是连这点反击能力都没有，她高一鸣也就不用混了。
　　燕筝鸣嘴角抽了抽，他师兄总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难怪叫一鸣，师傅给他取这名字还真是没取错。不过师兄为什么总是那么抗拒演女人，旧时戏子并不专一在一行当上，生旦净末丑要样样都拿得起来，反串是再正常不过，戏班里没扮过旦角的似乎也就师兄一个了。
　　高一鸣不再答话，言多必失，虽然燕筝鸣一向是个缺心眼的，骨子里对什么事儿都很随意，但高一鸣不想冒这个险。她嘱咐柳爷去叫了几辆黄包车，带着几个师兄弟把这皇城好好转了个遍。她本有心避开香山不想重游伤心地，却不知哪个师兄弟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要去看香山红叶，看着师兄弟几个兴致勃勃，高一鸣也不好阻拦。几辆黄包车载着几个兴奋的年轻人和一个满腹心事的高一鸣向着城西的方向而去。
　　当然高一鸣不会想到，几个人误打误撞竟然遇到了当年的邻居六婶，但显然六婶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就是十几年前那个倔强得紧的小丫头。后来高一鸣找了个机会私下与她相认，并向她打听娘亲坟墓的下落。果然后果并没有让她的期望落空。
　　高一鸣本想修缮好娘亲的坟墓后就离开上海，从此安安分分的唱一辈子戏，兴许哪一天唱不动了就退出梨园回来守着娘亲的坟。高一鸣没想过嫁人生子，从她父亲把她娘赶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断绝了这个想法。从小到大她也没有曾经喜欢过的人，每次师兄弟谈论起隔壁买豆腐的老张水灵灵的闺女时她只能一言不发的到院子里去练功。她想得最多的是午夜梦回时娘亲那张悲苦的面容和父亲的无情举动，后来的梦里又增加了一个曹云。她觉得她欠了曹云的，将来要还她。这个欠其实说起来很牵强，但她总要给自己一个能继续这么活下去的理由。久而久之她想到曹云的次数越来越多，高一鸣害怕被人抛弃，何况她还是以一个假男人的身份生活在这世上。她希望曹云恨她，她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够把自己永远的放在心里即使是因为恨也没有关系。高一鸣对感情一直都很懵懂和被动，她不知道当她那么长久的记挂着曹云的时候就注定了她以后不会对其他的人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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