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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妖，或是神
深山大雨滂沱的夜晚，周水心画完两副符术，一副丙午正阳破煞符，一副辰葵神龙止雨符，至此人已疲累得不想动弹，陷入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
她打算着如果明天这雨还不停，就祭出这道止雨符，不然由着这雨下下去，倘若是自然之雨，发了山洪性命也是危急的，又或者是妖术所致，只为困住她们五人，不得手估计也不会停，届时她便祭出这符好出山。
当然，不论是这道丙午正阳破煞符，还是这道辰葵神龙止雨符，都算得上是符术中比较耗费精力的上乘符术，依赖下符之人的修为抑或是功力。不到不得已之时，不可轻易动用，否则容易遭到道法反噬。所以周水心也在观望，看这雨到底停不停，如果不停，那么后者的猜想便有更大的可能性了。
然而一直到午夜两点才渐渐地有了动静，只听着山雨已住，而有隐隐人声传来，繁闹非常的样子。周水心疑惑着缓缓地坐起身，撩开了帐篷上的小窗一角往外窥看去，洞外灯火迷离的正是妖市，而身处的洞穴早已化作了一处金碧辉煌的神殿。
周水心怔住了，从来只觉着是传说的妖市，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大事不妙。
所谓妖市，指的是妖物聚集的居所之地，白天隐去，夜晚出现。内中妖物不计其数，也像人间有房舍城镇，有商贸经营。其中活动的生灵化人者多有，也有肆意地原形走动的，所以常常是人怪混杂的景象，更是因为化面之术最难，因此多有无面的妖怪，而用以面具遮挡。
妖市上贩卖的东西，并不难猜，粮食蔬果、金银器物等等，与人间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除了妖怪因为吃人，所以常常会有被抓来的人类在这里，被当做畜类售卖，货币除了金银，还有一种特殊的妖矿。
眼下众妖物中正经过一若似朝见的队伍，浩浩荡荡往别处去了，队列中的妖或是高举着一盘蔬果，或是高举着一盘油滋滋的喷香鱼肉，更有三五合力抬举着一个个装有山珍海味的大盘，可怕的是，也见着直接点缀着草叶花果的人，甚至是幼孩被绑在大大的木盘里……
这个时候，周水心不得不担心，如果她们五人被发现，会不会成为这万妖争抢的俎上肉。而之所以来路并没有感觉到丁点异常，恐怕是这妖市的妖力太强所致，完全隐匿了气息行踪。
此时妖气昏蒙，所以周水心听到的并非人语，而是被这浓重的妖力磁场干扰下获得的“感应力”，才能够理解妖言，往往在神域、魔境、妖市这样的气场强大之地，又或者直接被附身什么的，都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常常也有西方的电影里会出现，那种被恶魔附身的人能够听懂或说出未知语言的事情。
神殿内外，人流分野，外间妖来妖往摩肩接踵，而神殿内部却像是禁地一般，并没有妖怪涉足，隐隐的，凭周水心的了解，这个妖怪在妖市定是有着极高的地位的，而这样的一般修为都很厉害。毕竟妖类，从来都是弱肉强食，以实力论尊卑。然而供奉的这尊石像，并没有面相，也就是说妖术并不强。
这样一来，又矛盾得很，毕竟厉害的妖怪都能幻化出人面。其实也不矛盾，若是念化怪，便解释得通了。受人类信仰中勾勒的形貌影响，石像也是人类造出来的，信奉它的人类照着这个石像的样子去想象，所以即便是修为再厉害，也是无面。
周水心再不敢发出声音，也怕同伴发出声音，可是这种事情谁能保证。何况妖怪怎么会闻不见人气呢，只见洞口的六个石灯笼旁幻化出了六个白伞白帽白服的妖精，头颅无面，有人的上肢，支立着它们上半个身子的，不过是下半部分，辨认不出是独脚还是尾巴的，由粗到细最后虚无隐去的东西。
“快快，把今天的人肉给主人送去。”
“诶，不对啊，怎么这过不去啊……”
“哼，好玩了，这次的人还会点法术，有趣有趣。”
“看我的，看我的，我的兵器最厉害……”
六个念化怪便拿着各样的刀斧碰撞着那些周水心画的避魔圈，只见着那避魔圈在妖物的不断破坏下坚持着，直到远远地有一黑脸、脑门上只有一个独眼的妖怪来了，直接用脚铲坏了避魔圈的土沟，一一把周水心用土刻画的圈弄出了口子，再接着没挨几下念化怪的刀斧，避魔圈就彻底崩坏了……
周水心看着这独眼妖怪不像善类，尽管它用脚铲避魔圈的时候脚会被灼烧冒烟，但什么兵器都不用，直接上脚又不见重伤的妖怪，在混迹都市的妖怪里都罕见。所以从来即便是传言有行内的人发现妖市，也从不主动冒犯，不单单是两界本来无仇，不过是生存的领地互相侵犯导致的，更是因为妖市的妖怪数量之多，个中厉害的妖怪比比皆是，单枪匹马的人并斗不过。
所以周水心拿着手上的破煞符不得发作，无力得很。
不一会，在独眼妖怪的带领下，镇宅符术也被破解了，帐篷里一一传来女孩的尖叫……
“诶，这个帐篷怎么是空的？”
“空的？”
“问问她们一共有几个人？”
……
“黑爷爷，这都昏过去了……”
“这胆子这么小的？”
“弄醒了继续问……”
……
“又吓晕了……”
“弄醒……”
……
“啊！……”
“你们一共几个人？”
“啊，我的胳膊……”
“黑爷爷，你吃了她一只手，待会摆盘不好看呢……”
“怕什么，这个待会别上，上其他三个不就好了……”
“可是……小白爷在这看着呢，您这样做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小白爷现在睡着呢，没醒，快点……”
……
“不知道……不……不知道……”
“五……五个……可是她执意要趁着下雨下山，没回来，可能滑了一跤，掉掉下山了……”
周水心早收拾了东西使了隐身术，尽可能地往神殿的深处移去，不然万一没憋住气，在近处就被这独眼的妖怪察觉了。周水心挪动到石像旁时已经是有一分钟了，艰难地呼吸着，只见这时身后的神像震动了一下，吓得周水心喘了一口粗气，眼瞧着一同样白服白尾的念化怪幻化出来，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经过周水心时停了一停，那空无的脸似乎看了周水心一眼，又径自地往一众妖怪那边去了，似乎没打算揭穿周水心的意思。
只见着六个念化怪伏在地上，那独眼的妖怪也一脸惧色地将人手扔在了远处，慢慢地伏在地上：“小白爷，您起床了。”
那白服的妖怪点头，招了招手，众妖怪才慢慢起身，两两相看着，在独眼妖怪的带队下，驱赶着四个女孩往远处去了，一行渐渐地混迹在成堆的妖怪中间，再也看不见。
留下的白服妖怪抬手在神殿另一侧幻化了数千级台阶，绵延而去直通山下。
周水心震惊地立在那里，听他缓缓道：“下山去吧。”
周水心站在那里没有动，不提她还琢磨着救人的事情，另外她也不能肯定这个妖怪到底是出自怎样的心思，是诈术戏弄自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许久，白服妖怪走近周水心，于她身侧缓缓道：“你的隐身术在我面前形同虚设，我看得见你，黑鬼大约也看到你了，他没揭穿，估计原本打算偷着吃掉你的。赶紧下山去吧，不然到时候他主人问起你来，他可是会把你供出去的，到时候我想救你，也救不了了。”
周水心闻言，闷了一会说：“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不也吃人吗？”
白服妖怪见此笑了：“我是吃人，但是……我也救人。”
“救人？”
“原本这附近的妖怪随意抓人吃的，我出现后，有了规矩，禁止妖精们肆意妄为，捕猎山下的人。所以从前荒无人烟的山头，有了现在的城镇，虽说人烟稀薄……”
周水心觉得好笑，竟然还听这妖怪讲道理，可她觉得这妖怪也没有骗她，或者开解她的必要，好奇得很：“我想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和山下的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村民会在我们来的当晚举办那样盛大的祭典，为什么会出现半夜在我们房门口放魂幡的举动？他们又为什么会招来妖怪害人，为什么山上的妖怪不去吃他们？”
只见着白服妖怪又说：“既然你不走，那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还在数百年前，妖怪吃人，人怕妖怪，除了那些高僧或者驱魔师，根本没有人敢路过这里，直到战乱年间，有一批逃兵带着家眷至此……要么被妖怪吃，要么被抓去处死，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虽然有高人护佑，但依然终日疲于本命，躲躲藏藏。没用，能躲一天，两天，一年……山再大，总有被抓住的时候。然后有个孩子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个白伞白帽白衣白尾的神仙救了他们，我便诞生了，成为护佑他们的保护神。”
周水心暗自腹诽着，吃人的神可不是什么保护神，分明是妖怪。
白服妖怪笑着：“可是这漫山遍野的妖怪终究是吃人的，刚诞生的我力量也有限，纵使那时这里的妖怪还没有现在这样多，也没有现在这样厉害，我也打不过。所以我与他们谈判，商量着开源节流的办法。”
“这个说法真好笑呢。”
白服妖怪没有理会周水心的嘲讽：“人，妖怪是要吃的，但是得有章法，不然终究是竭泽而渔，毕竟吃完了这里的人，或者吓跑了这里的人，又去吃谁呢？……协议是让山下的人类自己选择牺牲者，定期供奉，但如果违背，山里的妖怪就会像从前一样杀戮，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这样的方法，虽然依旧残忍，但救下了一部分人，有了村镇，有了各种祭典，有了力量逐渐强大的我……”
周水心想起了村中所见，终于开口道：“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举行的祭典，其实是在献祭人类是吗？那红色的衣服就是记认，指的是供奉给他们……又或者供奉给你的？可既然你是守护神，为什么你也吃人？”
白服妖怪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也并非是真正的神明，不过是诞生于人类的梦境……诞生于人类渴望救助，渴望强者庇护的信念中……然而这些人类的后代开始远离这里，在摆脱了被妖怪追杀的恐惧后，在现代文化的浸淫下，几乎没了信仰之力，如果我不吃人……又怎么存续下去呢……不存在，又怎么保护他们？”
周水心想了想：“为什么不供奉神明呢，正经的神明？建神社？”
白服妖怪笑了：“其实在我之前，诞生过无数像我这样的，信念而生的保卫人类的神明，可是……人类的信仰传承，常常会有断层，又或者在妖怪的蛊惑之下，背弃信仰，反戈相对，这样死去的神明不计其数。正经神明，哈哈，有啊，路边的神龛里倒是真的有护佑大地的神灵进驻，可是这些人并没有去供奉，沉醉于与山野妖怪的互利，弃明投暗……而这些神明，怜悯世人的神明，不愿堕落的，过不了多少年，都将归于湮灭，不复存在。管它正道、邪道，如果我不变通，我也一样。没了信仰之力，我便没了保护他们的能力，只能从旁门左道摄取力量，不然连我都会沦为这些妖物的餐食，毕竟妖怪除了吃人，也是吃妖怪的，你应该知道。”
周水心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自嘲地笑着，自己竟理解了这个妖怪，终是又道：“天下这么大，为什么这些人还要居留在这里，受着妖怪的威胁？”
白服妖怪指了指灯火辉煌的妖市：“欲望……”
周水心不解：“什么欲望？”
白服妖怪笑了：“长生的欲望，活下去的欲望，借助妖力滋养水土的欲望……从无荒年，从无天灾的土地，在这样地质灾难频发的国度，怎么不诱惑人……你见着山下的老人了吧，这个山村以长寿著名，多有百岁以上的。然而老者不会成为祭品，所以他们坦然享受着这里的山水，不会搬走。祭品只会从年轻的后代里面挑选，然而代代相传下来，加上已迁出别处的，已经有数万人，祭品也不过每年供奉十人而已。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周水心没有说什么，无奈得很。
白服妖怪缓缓道：“你走吧，我知道其实你们是被蒙在鼓里的，并非自愿甘当祭品，然而……这样的事情是你们人类的选择，我也无法强行干预，他们这样做，也并非第一次。我警告过他们，不要伤害无辜的人，可是你看见我的神庙了吗，再没有人供奉打扫，甚至企图做法镇住我……”
周水心想起了早前所见，确实这座神台已经荒芜，更是有红布和注连绳捆住了他。
白服妖怪笑了：“然而数百年来，我的力量还不至于被人类禁锢住。经年里，他们以为直接将祭品供奉给了山上的妖怪，可是他们不过是普通人，哪里有那样的能力沟通，还是只能传达到我这里，经由我手转递，毕竟一定程度上来说，我已是这里的山神。”
周水心轻声道：“山神？”
白服妖怪低沉道：“我不想伤害你们，原本这债就不该你们偿还。可是你朋友的事情，我已无能为力，否则山下的人都得遭殃。昨天按照日子要取回贡品的，我派人下去却一无所获，已经惹恼了众妖怪，见着它们派了野兽下山杀死了很多牲畜，如果再生枝节，恐怕报复的对象就是村民了……协议还能不能守住，我也不确定。你也别恨村子里的人，要恨……就恨人类和妖怪生在了同一个世界吧……走吧，时间不多了。”
周水心笑了笑：“我恨，我当然恨他们，也恨妖怪……我又为什么不走？毕竟这山下的人还等着我报仇，他们即便是有百条人命，又哪里比得过我的朋友，就算是要献祭整个山下的人我也要救回她们。献祭的法术我也会，以牙还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白服妖怪沉默了会，仿佛在周水心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随你了，反正我也累了……他们不供奉我很多年，我早已失去了和这群人的牵绊……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是我得提醒你，和妖怪交易，从来就没有能够全身而退的。即便是你献祭了更多的人，如果妖主不答应，也救不回你的朋友，更何况，妖主并不是我这样好说话的人。”
交易？谁说一定要交易了。
周水心笑了，匆匆地离去，背后妖市渐远，山风清啸。
随着她步下台阶，身后的台阶便消失了，似乎是那白服的妖怪暗示着她，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不能回头，包括她施展了献祭之术后，会因为害人而万劫不复。
不论初衷，就像当初白服妖怪自己一样，陷入深渊，不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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