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自己

　　余佳佳失恋了，就在三个小时以前。相恋四年的男友程前收到北京的offer，他们曾经约好要一起回到家乡的，她不知道他会作何选择，她也没有问。

　　他们已经两天没有联系，最近他们的关系逐渐疏远，她察觉地到。那天吃饭的时候，她在他的手机上看到来自他前女友徐畅的电话。

　　那天晚上，程前很早就在□□上说要睡了，可是半夜的时候，余佳佳看到他□□显示在线，她曾经偷偷把自己设置为他的隐身可见好友，他不知道。

　　凌晨两点，程前下线，她在朋友圈里看到徐畅的心情：今晚的推心置腹，令我很开心。
　　发表于两分钟前。

　　她关了手机，睡觉。

　　程前拿到offer的那天，余佳佳在朋友圈里看到，徐畅也要去北京了。她心里闪过不好的念想，立即打断。

　　那天妈妈打来电话骂她，让她务必回到家乡去考公务员。妈妈从来都不赞同他们的感情，她一直知道。

　　三个小时前，提出分手的时候，她只敢给他打了电话，说完分手就直接挂断，然后把他拉黑。

　　她笑着对室友说，“我们之间没有未来的，长痛不如短痛。”

　　“我们的一生中还会遇到很多很多人，这世界大着呢，没什么大不了。”

　　对啊，这世界大着呢。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裹着大衣，单腿穿着丝袜赶赴面试的余佳佳，这样想着。

　　坐在主考官的对面，她表情标准，微笑得体，听到考官问：“请问你选择这份工作的理由是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从小我就对数据、数字很敏感，喜欢安静地思考、分析，虽然后来大学的时候阴差阳错选择了文科，可我内心深处的爱好并没有改变。我知道生活很现实，没有人的人生可以沿着预定的轨迹走下去，其中必有偏差，必有困难，就如今天，在众多面试者中，我并不是最有优势的，但是我没有丝毫犹豫就来了，因为我想，如果不勇敢去尝试，那么梦想始终都只会是梦想。”

　　她看到面试官微微笑了。

　　他一定是在笑我傻，但也一定会觉得我很真诚。

　　于是，余佳佳也对着他，诚心的笑了出来。

　　从面试地点出来，她独自一人去了超市。今天消耗了太多元气，必须要吃点好的补补。

　　她漫无目的地在超市里溜达，脑袋里空空荡荡的，直到发现手推车被她无意识地堆满，才急忙去结账。

　　排队的人有点多，余佳佳又开始神游，目光无聊地转来转去，徐畅的身影蓦然撞入眼帘，她笑嘻嘻地走着，挽着身旁男人的手，整个人半吊在他身上。

　　余佳佳看见男人黑色的大衣，记忆中程前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大衣，她常常在寒冷的冬天，把手塞进左侧衣兜里取暖。

　　她的目光在衣摆上停顿几秒，便飞快地转开。

　　徐畅什么时候来这里了？

　　余佳佳清楚记得，那个分手的电话里，程前说：“我现在要去火车站，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是去火车站……接她了吗？

　　结账的队伍前进，她呆呆站在原地忘记向前，身后有人在不耐烦地推搡，她扔下购物车，大步从另一侧出口走出去。

　　超市门口有人搭了个临时的棚子，棚子上印着中国联通的字样，一群人围在那里，在举办抽奖活动。

　　她知道这种活动，100块钱抽奖，百分百的中奖率，最次的奖品也是一部智能手机，非常划算。

　　其实手机根本不能用，也没有人能随便抽到这种类似于天上掉馅饼的奖项，除了找来的脱儿，其他人都会抽到一二三等奖——交数百上千元的话费，拿到一部并不能使用的平板电脑或手机。

　　一对满头白发的老人捏着崭新的一百元，踽踽蹒跚地走过去，大声商量着给孙子抽部平板电脑。

　　他们笑着，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余佳佳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想起前年这个时候，她和程前一起受了骗，然后接连几天，她都在各处摊点蹲点，偷偷地告诉别人，不要去，那都是骗人的。

　　可是现在，她半张着嘴，傻呆呆地伫立在熙攘的路人中，胳膊保持着前伸的姿态，却终究在一道道疑惑或探究的目光下，垂下了手。

　　回校的公车依旧挤得惨绝人寰，她被困在车门前，身体紧紧贴着一个陌生男生，看不清周围的人。

　　她闭上眼，脑子里徐畅的笑脸挥之不去。

　　那一抹纯黑的衣摆，在眼前荡来荡去，搅地她太阳穴发疼，眼眶似乎也有些酸酸的。她轻轻地呼口气，幸亏已经分手了。

　　紧闭的眼睑慢慢抬起，却蓦然停顿在30度的弧度上——侧前方有一只男人的手，慢慢摸索到身侧女孩的包里，轻轻拉开了拉链。

　　余佳佳瞪大了眼睛，抬头寻找女孩的脸，却撞上男人的眼睛。

　　他恶狠狠地盯着他，眼神锋利而坚硬，像一只凶狠的狼。她看见他上衣口袋里，露出匕首的一角。

　　余佳佳紧张地转动着眼珠，想要拍向女孩的手硬梆梆地卡在她和男人之间。

　　短暂的几秒钟沉默里，公交车报站了，车戛然而止，男人飞快地挤出车门，经过余佳佳身边时，狠狠地撞了她一下。

　　前后不过两分钟，余佳佳仿佛失了声的木偶，直到意识被女孩的惊叫声强行拽回：“我的钱包丢了。”

　　余佳佳揉着发痛的肩膀，目光机械地转向窗外。

　　女孩还在大叫：“车上有小偷吗？谁拿了我的钱包？”

　　女孩审视的、怀疑的目光在车厢巡回，转向余佳佳那里时，她捏住背包带子，另一只手在兜里紧握成拳。待女孩的目光移开，她发现手心里竟然全部汗湿。

　　余佳佳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偷。

　　又有一些乘客下车，车厢里不再如刚才般拥挤，余佳佳立即穿过乘客，走到车厢的最后面，垂下头。

　　回到寝室的时候室友正在看搞笑综艺，看到她回来就点了暂停，转过身来问她：“面试怎么样？能过吗？”

　　“不知道，听天由命吧。”

　　“肯定可以的，你那么牛。喂，我刚才百度了下，貌似是家很好的大企业，苟富贵，勿相忘啊！”

　　余佳佳干巴巴地轻笑两声：“没有那么好啦，我表现很差，不一定过得了。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其实结束面试的时候，她心里已经十拿九稳。

　　她放下背包，室友的声音又传来：“我去，太倒霉了吧。佳佳你看，我们部门的学妹刚发了条心情，说在公车上遇到了小偷，钱包被偷走了，所有重要证件都在里面呢。”

　　“啊，是吗？”余佳佳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也太倒霉了。”然后她大步走到阳台上，拉上推拉门，隔开阳台和卧室，重重地舒口气。

　　阳台的穿衣镜里反映出她苍白的脸色，她凑近一些，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满是怯懦和虚伪。

　　室友还在房间里大呼小叫，好像是在和丢钱包的小学妹打电话。

　　她听着那些断断续续的对话，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九岁的时候，爸妈带她去公园，她在偏僻的角落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用巴掌一下下打着一个小男孩的头，嘴里骂骂咧咧，“不好好讨钱今晚就没饭吃。”

　　隔了半小时，她又在路上看到那个男人带着男孩在乞讨，男人哭哭啼啼地向路人诉说：“我的儿子小儿麻痹症，求大家发发好心救救他。”

　　余佳佳立即伸出稚嫩的手指指着男人的脸：“他是骗子！”

　　那个时候，她振振有词，毫无畏惧，尽管回去的路上被妈妈训了一路，依然开心地满是笑容。

　　八岁的时候，她和邻居小伙伴一起打碎了大院值班大爷的玻璃，大爷震怒，要彻查小院，每个孩子都被大人拎回家审问，可当天晚上，只有她的家里传来哭声。

　　其他小朋友都左右推脱，撒了谎。只有她，宁肯挨打，宁肯受伤，不肯说谎言。

　　六岁的暑假，余佳佳跟妈妈回到下乡外婆家。她和小伙伴们在村子里疯跑，站在有她两个高的大卡车上，张开双臂往下跳，她镇定地盯着遥远的地面，像只敏捷的小兔子一样，嗖一下就跳下去了，从来不觉得害怕。她快速奔跑着追小伙伴的三轮车，追上后扒着车子从后面往上跳，膝盖上满是伤痕，夏天过完，结上的痂都没有完全脱落。可她的心里，却从来没有过伤痕。

　　她总是不等伤口止血就忘记了痛。

　　那个时候的她可真傻啊，不逃避、不害怕、不虚伪、无所畏惧，傻傻呼呼，经常花费一整个上午、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却做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却什么都不想得到。

　　而现在，想得到的太多，心里的勇气太少。

　　害怕失败，害怕失去，害怕等待，害怕一切不确定的因素。

　　简简单单，已是奢侈。

　　余佳佳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看到□□空间里，爸爸上传了新的照片。

　　是她刚刚回忆起的，模糊的童年。

　　她盯着屏幕，笑得有些讽刺，没想到她的童年，只剩下一张黑白的照片，照片里那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在盯着她笑，目光空荡又充实，好像那里面没有什么，又好像，那里面装满了一整个世界。

　　她在提醒自己，她曾有过一个简单却美好的世界。

　　屏幕上沾了灰，隐约盖在照片中小女孩的脸上，她用手指一下下擦着，突然很想念屏幕上这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对啊，这世界大着呢，大得她都找不到自己。

　　八岁的余佳佳在面对挑战的时候无所畏惧地大叫，而不像23岁的余佳佳，自作聪明地选择更容易得到的东西，明明讨厌数据，却对面试官微笑着表达自己对数据分析师一职无限的向往和热爱，还美名其曰，梦想！

　　其实她的梦想是做一名画家，可画画能保证她衣食无忧吗？太害怕贫穷的余佳佳最终选择了现实。

　　八岁的余佳佳在面对不正义时，会大声伸张正义，而不像23岁的余佳佳，明哲保身地选择了沉默。她明明可以阻止那个小偷，阻止那对老人上当受骗，却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刻失去了勇气。

　　八岁的余佳佳在犯下错误时，宁愿挨打也不愿说谎，而不像23岁的余佳佳，即使心有把握，也会虚伪地声称没有希望。

　　她不敢说，因为怕希望落空，怕被人嘲笑。

　　八岁的余佳佳在心存疑惑时，总是坦承布公地发问，而不像23岁的余佳佳，宁愿漠然分手，也不愿意问程前一句：“你真的要去北京吗？我们会有未来吗你心里，还爱着徐畅吗？”

　　她不敢问，因为怕现事实残酷，怕自取其辱。

　　八岁的余佳佳对于23岁的余佳佳来说，已是查无此人。

　　在她失掉那些纯粹的、不顾一切的勇气之时，她就已经失去了自己。

　　像是恶性循环，失去勇敢的余佳佳，相继失去梦想、失去真诚、失去自信，也最终失去了爱情。

　　“砰砰砰”拍动桌面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惊醒，室友满脸无语地指着举着手机看她：“电话，你男人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他在楼下，让你下去。”

　　……

　　沉默了足有两分钟，屏幕上的小女孩微笑着凝视了她两分钟，眼神纯净透明，空荡而充实，仿佛那里面没有一丝丝的恐惧和纠结，又仿佛那里面装满了一整个世界的快乐和勇气。

　　余佳佳起身拉开房门飞奔出去，她站在高高的楼梯上遥望地面，像六岁时那个站在高高卡车上的孩子，毫无畏惧地冲下去。

　　一级一级的台阶被她飞快的脚步甩在身后，余佳佳突然笑了出来，大不了就是分手，她等下一定要看着那个人的眼睛问清楚：“你真的要去北京吗？我们会有未来吗你心里，还爱着徐畅吗？”

　　“你，还爱我吗？”

　　你还爱眼前这个……想要找回勇气的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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