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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止在每一天的早晨標注日期。
一場製造大量災厄的壯麗水難沖走歷史的確定性,另一段編年史開始插入時間,淹沒了日與夜。對此,他以一種十分興奮的憂鬱向過去告別,就像在希臘語裡,悼詞與祝福是同個意思。他在腦海反覆咀嚼一句令人難忘的序言:
莊嚴的悲哀構成了悲劇的全部快感。
因為愛,必須去毀滅。他浸在超越死亡的新生光芒裡,樂於支配肅清的必要性,並享受地上哀嚎聲中的悲劇。
命運以一種既不能忽視也不能拒絕的方式,保持它的晦澀。在他眼裡那個過分漂亮得詭異的男人正把恐怖精美包裝成理想,四處宣揚。他將永遠無法拆解這種殘暴性的毀滅只是空虛欲望傾訴謊言,殉道者將淪為陪葬品。
仰著頭,他看著由憂慮、焦躁和愛構成的無數屍體被托付給海洋。嚴格說,他肉眼是看不見的,這個真實無比的想像足夠完成使命,所發生的一切不需親眼證實、親耳聆聽。在遙遠的另一端,海潮的咆哮之中,死前的吶喊像是種無盡沈默,一個人驅逐進死亡就是如此,就是這樣簡單離開了世界,沒有什麼難分難解。
烏托邦似的笑聲蔓延漂浮空氣中,細膩的顫動不足構成一個音,在他出現之前便已出現。這是K的笑,令人得以辨認K的證據。隱微的笑瞬間又不知所踪,彷彿與靜謐之間沒有間距,K藉以顯露自己的笑容即使對自身也顯得隱秘。
像是為了固定一種無形,他必須出聲以證明其存在:
「一個人在死前還活著。這句至理名言竟被人們當作是句玩笑,忽略老生常談有其深刻之處。」
他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回應,只能看著那張如此疏離的側臉,平靜地面向上方的海洋。K眨動波浪狀睫毛,彷彿從沈思中醒來,以一種夢囈似的音調開口:
「人們總得通過對亡者或是瀕死之人的痛苦與麻木領悟真理。多麼可悲。」語畢,K重回無言的懷抱,閉口不語。曾經對毀滅顯示欣喜的K,如今卻異常靜默,語氣並未顯露任何情緒,令可悲這個字聽起來像是個工業基調的名詞。
這種時刻沈默變得可以理解,似乎對他們來說它不得不發生、必定要發生,即便不是為了哀悼。就藝術創作而言,重大的空白無聲和華麗手法同等重要,他們正沈醉在作品的進行式裡。
波光中,反射在肌膚上的光點使K湧現鑽石般的透明感,太過耀眼,他不自覺斜睨了一瞥。過分漂亮的男人,真詭異。他再次在心裡說,如同初次見面時那樣,並把這句話限定於視覺藝術的表象欣賞。
這真的奇異,他鮮少如此近的距離體驗K獨有的沈靜的矛盾,一種和諧的矛盾,一種找不出質疑的矛盾。這種矛盾在過去阻止任何人向K接近,而現在,天譴之時,卻以開放的方式觸動了他。K仍維持尊重自由的禮貌性質,卻只消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激起親切感,彷彿是他長久以來尋求不得的某種密碼,瞬間開啓他對K的無限信任。這樣的轉變他未繼續深究,目的是保持K只能被輕觸的簡單性,他不確定自己能夠理解那種撕裂性的美學。
向來他無法忍受過多的無話可說,正張開口的同時,K轉向了他:
「您親自通知我去神殿嗎?您的禮儀令人愉悅。」
「走吧。」
抵達主殿時他多餘的語助詞旨在催促加緊腳步,但K清脆悅耳的步伐依舊不疾不徐,甚至在海皇面前屈膝跪下也帶種泰然自若。相較之下,他避開王位上朱利安的表情,只匆匆瞧了站在一旁的蘇蘭特。
過分純粹的男孩,真美。他瞧見青春獨有的純真冷酷在蘇蘭特臉上綻放,再次在心裡說。但他也深知,那個表情出現時總指向了譴責。
沒有聲音介入,沒有姿勢移動,他和K跪著,空氣彌漫著張力,這一刻沈默需要法碼測量。
「你,你們有任何事要先表明?」朱利安終於開口。在此之前蘇蘭特不會責備他們姍姍來遲。一會兒,他恍然原來朱利安話語的對象只有一人,而那人不會是他。
「請允許我接近,距離感是種折磨。」
K的回答令他心頭一緊,不禁將頭垂得更低,一方面準備迎接朱利安的怒火,另一方面,感到內心某處因K的超凡灑脫刺痛。
朱利安並未立即顯露不快或是惱怒,似乎充耳不聞:
「海妖,你有話要說嗎?」
「深感抱歉,請原諒我們的延遲。」
「你的歉意呢?海龍。」
他又聽見那種笑聲。
「所能表達的歉意永遠不比實際更多。我不願與您之間彷彿除了道歉就沒有什麼可說的。這絕非為自己開脫。」
「此刻除了致歉,有什麼更令人期待?」
「真相,以及弔唁。」
「為誰?」
「獻給變形的奥林匹斯山,獻給墮落、孵化陰謀的大地,一切即將終結於您仁慈的旋律之中。」
他聽出朱利安緩緩來回撫摸戒指,呼吸聲變得輕薄。
「你感到遭受折磨?」
「您上揚的語調正對著我的痛苦微笑。」
「過來吧。」
「是,我的王。」
他輕輕抬頭,仍跪著,看著K毫無任何退卻,保持自身完整性走上前。朱利安伸出手,面無表情允許K吻了戒指,眼神冷淡地像是為了壓抑複雜情緒。他看不見K用了什麼表情陳述心情,但明顯地,蘇蘭特忍受起親吻聲裡某種過度,心跳聲由此縈繞一股苦澀節奏。
尖銳開端並未妨礙一場嚴肅會議進行,重新度量另一世界混亂的現實面。一陣熱切討論後,失落的感覺又襲上他的心頭。比起主事者,現在他的角色更像名聽眾,他嘗試積極融入攻防策劃裡,而維持的距離已點明他仍未受重視。自然地,K與蘇蘭特戰略上的天份不容否認,他不得不接受朱利安因此對兩人或多或少的偏愛。或許,兩人戰鬥實力不如自己,他近似氣餒又不甘地猜測。他感到厭煩,漸漸地停止加入話題。
「您的看法呢?」他的思緒四處游走之際,蘇蘭特突然將話題帶往了他,倉促間他不禁語塞。
「這...」
「別把真實想法藏得太深,深得需要被提醒那部分確實存在。」K些許戲謔的口吻緩和煙硝味。
「難道我要求了您欠缺的東西?」
「地上正世俗地墮落,走向自己的消亡...我們應該...賦予意義。」
「這種作法是多餘的,好像淨化本身沒有意義。」
「不、這是必然的、我的意思是...直接毀滅墮落的根源,否則帶來重生的我們只是對毀滅給出殘暴肯定。」他深刻地接收到蘇蘭特對於他的分心十分反感。在蘇蘭特面前必須比以往更加謹慎,以避免其單純直接的疑問導向任何不愉快。
「我仍無法理解您具體性策劃。請原諒我的無禮,空虛無物的討論令人不住粗魯。」蘇蘭特冷冷地說。他及時反擊,卻仍嫌不夠周延,引起朱利安不悅的關注。
「海妖,你只能這般空洞?」
朱利安威嚴而平淡的語氣令他感到冷汗沿著輪廓滴落。
「您說得對,他就是如此空洞,」K輕聲插入,他立即變了臉色,卻沒有勇氣在朱利安面前清楚傳達。「並且必須這麼空曠、空曠如座劇場,得已容納各式角色進入內心,無數精彩模仿便毫不遲疑地依戰鬥現場作出調節。這是海妖的天賦。」
這回換成蘇蘭特臉色蒼白了一瞬間。他用餘光滑過蘇蘭特略為憤慨的眼神迅速擲向K,K全然無動於衷,保持微笑甜蜜得近乎野蠻,甚至流露一絲心照不宣。他不自禁感到必須笑出聲,避免尷尬的笑聲卻顯得更加不知所措。
「你倒知道如何贈與妄想一個可靠意義。」朱利安的唇角不如語氣嚴肅,似乎已鬆懈下。
「只有您的力量足以填滿意義。」
「狡猾的嘴說出的每一個詞都為了減輕罪惡感。」
「最糟的惡事就是讓您煩惱,這是一項無法赦免的罪。」
朱利安的表情躍動被取悅的歡愉弧線,甚至只是在音節與音調之間得到消遣。
始終條理分明的蘇蘭特點燃了壓抑所引領的表情,將現存的頓點斷定為不可接受並視為令人苦惱的不和諧音。這令他更深刻體會到,海皇回歸後,之於K,為不可協調的因素間進行不可靠妥協是種隨意揮霍的才能,迅速挽回轉調的氣氛輕而易舉,即便之前K往往無意委婉。
他目擊一場爭執如何堅守不被挑撥、圍繞衝突卻不接近的情緒下,一切井然有序,和諧仍是完好無缺。他想,這是種友好的競爭,但又覺得,這不是。
「您該休息了。」在朱利安浮現最輕微的倦意之前K已說出,他不禁欽佩K對於時機點的掌握總是恰到好處。而這個建議使得蘇蘭特皺眉:
「仍有些深入部分想與您——」
「細節請交與我們吧。」K迅速打斷蘇蘭特的執著,他知道,對於完美蘇蘭特近乎執迷,正讓朱利安覺得瑣碎。他想,K必定清楚這點。
朱利安放鬆坐姿,同意K的說法:
「離開吧。海龍留下。」
「是。」他與K異口同聲,語調多了一分順從,迫不及待從屈從角色中解放。
「是。」蘇蘭特停頓了會兒,微笑答應,但焦躁使得笑容不那麼地歡欣。
跟隨蘇蘭特受難似的腳步他離開主殿,退出前遠望了一眼朱利安與K之間或遠或近的不確定性。兩人無聲的笑不斷找尋方向、停滯、交錯、再次相遇,像是更好地體驗某種隱匿親密的必要。
他假裝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發生。事實上,什麼事也不曾發生,沒有什麼是完全真實、或完全不真實。在一切贊美中缺失的,正是贊美不應缺失的,一個沒有主體的欲望只是種無關痛癢的暈眩,K僅僅勾引慾望本身,在墮落和神秘中懸宕幻想來擁有滿足,無所焦慮地流浪在意義消散的現實上。或許,K比起他更適合海妖形象,引誘幻象而著迷,不可抗拒地,一步一步迎向沈沒,步入瘋狂,或是死亡。
他搖搖頭,像是責難,揮去這種不祥念頭。收回注意力後,恰巧在蘇蘭特回頭對著他的一瞬間:
「所有可說的不可說的都在瘋狂中甦醒。空泛甜蜜的語言不過是理性的一種無意義剩餘,今天這些剩餘卻具有特權!」
尚未來得及得到回答,蘇蘭特就這麼朝他宣泄心中的矛盾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他沒預料這樣直白的一句話,正如沒預料K的友好來自支配權力的所有權的慷慨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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