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誓不离

　　苏之归回答完所有学生的问题，已经过了饭点。他急匆匆地跑回夫子院，生怕陈良等急了。进门一看，只有书童华安正坐在桌边候着，单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
　　“陈良呢？”苏之归喘了几口气，急急问道。
　　“不知道，没过来呢，是不是跟楚公子一起的？”华安站起身来，语气不定地说。
　　苏之归一想，华安的话也在理，不说他跟楚澜庭原先是室友，两人原本就积攒了些感情，单说陈良那个人，一刻也闲不下来，能把他闷在这夫子院这么些天，也已经算是造化了。苏之归轻声道：“可能吧，吃饭吧。”
　　华安嗯了一声，坐下陪着苏之归吃饭。苏之归食不知味心不在焉，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先前上课的时候，苏之归坐在讲桌前，视线有意无意扫下来时，就看到陈良一脸愤愤，下课后更是没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苏之归放下筷子，起身往外走去。华安满是委屈，一个人可怜地吃饭。
　　苏之归进了别院，走进他二人的屋子。楚澜庭正在外间看书，见到苏之归过来，起身相迎，低头道：“先生好。”
　　“澜庭，不必客气。”苏之归淡笑，心里对彼此间突然生出的隔阂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以前只要一伸手就能握住的东西，如今却总要仰头才行。
　　“是，先生。”楚澜庭仍旧遵循着师生之间必有的礼仪，从楚之秋离开后，楚澜庭总觉得很多事都变了，但至于是哪里变了，楚澜庭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陈良呢？”苏之归急急问道。
　　楚澜庭低头不语，视线有意无意地瞟向里间。苏之归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陈良跷着腿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口里吹着不知名的小曲。苏之归点头，往里间走去。
　　陈良听见声响，头往外一转，礼貌性一笑，又转过头去哼着小曲。苏之归皱眉，这人是怎么了？
　　“你来干嘛？”陈良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不去吃饭？”苏之归轻声问道。
　　陈良撇嘴，话里话外都是酸味：“苏先生，您的问题都解答完了？现在想起我来了？”
　　苏之归先是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噗嗤”一笑：“你这是在吃醋？”
　　陈良翻翻眼，不置可否。苏之归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在生气，便用力想要把他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谁知他才一用力，陈良就疼的直嚷嚷，空出来的那只手一直在苏之归身上胡乱地拍打。
　　“怎么了？”苏之归放开陈良的身体，皱眉看着他。
　　陈良仍旧面朝上躺着，身体往里挪了挪，嘴里再不哼小曲。
　　“他今天......”楚澜庭感觉到二人之间气氛诡异，便放下书走进里间来，刚好听见了苏之归在问陈良，便随口一接。
　　“我今天住不我以后都住这。”陈良抢过楚澜庭的话，一口气说完。
　　苏之归的双眉皱的更紧了，嘴巴抿成了一条线，定定地看着陈良。陈良被他看得不自在，把被子往上一拉，盖住了整个头。
　　“也好。”三人都沉默了许久之后，苏之归缓缓开口，说完便站起身来叮嘱楚澜庭，“你好好照顾他。”
　　楚澜庭想说什么，但还是郑重点头。
　　苏之归在院子里站立了许久，空中有树叶不停地飘落下来，鲜黄的颜色刺得满院的常绿植物失了光彩。
　　“你怎么这么对夫子说话？”苏之归走后，楚澜庭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诫陈良。
　　陈良在被窝里睁眼面对着满目的黑暗，只觉得眼睛酸胀地难受，连着心口的某个地方也难受的厉害，听到楚澜庭的话后，双手将被子攥的更紧。
　　“夫子他也是关心你。”楚澜庭伸手扯了几下被子，发现毫无作用后，只得继续劝说。
　　“我知道，可是我这么大人了，我自己总该能照顾好自己。”陈良的头仍旧缩在被子里，隔着一层被子发出来的声音听上去竟有些哽咽。
　　“你是为了帮夫子才会受伤，夫子当然会放心不下你。”楚澜庭说道。
　　陈良抓着被子的手有些松动，眨眨眼，是因为自己受伤了，苏之归觉得有所亏欠，所以才会对自己这么好么？
　　“你好好躺着，别乱动，我出去一趟。”楚澜庭跟无食居的小二走得近，时常会去找那个小二说说话，每次一去就是一个上午或是一个下去。
　　有一次陈良开玩笑说起这事，楚澜庭非常害羞地低下头，却没有说话。楚澜庭只是觉得每一次多听小二说一次小叔离开时说的话，等待的信念便会愈加强烈。而楚澜庭所需的，恰是这样的信念。
　　“不行。”陈良忽的从被子里钻出来，鼓起腮帮子看着楚澜庭，那样子，像是谁欺负了他似的。“你得带我去。”
　　“啊？”楚澜庭显然被陈良的这句话惊吓到，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的疑问词。
　　“我说！我也要去！”陈良单手支着床坐起身，就像只受了惊的小白兔一般望着楚澜庭。
　　“不行。”楚澜庭直言拒绝，毕竟对楚之秋的心思，他现在还不愿意被人窥破。
　　“那我要是渴了怎么办？我要是饿了呢？我要是想去出恭呢？”陈良厚着脸皮说道。前些日子的相处，陈良已经对楚澜庭的为人有七八分的把握，优柔寡断，心慈手软，只要别人多说几句话装装可怜，大半就会答应了别人。
　　果然，如陈良所料，楚澜庭站在原地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思考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再说了，我去那又不会打扰你做什么，你要见小二就见，我吃我的饭，这总可以吧？”陈良知道这事有戏，从腿受伤不方便动弹后，苏之归就不准他乱跑，每天的活动范围就只有屋子里和院子里。
　　“那好吧。”楚澜庭犹豫着答应了陈良，“不过我让你回来的时候你就得回来！”
　　陈良许久没到大街上走动，见到街头人来人往就闲不下来了，受罪的自然是楚澜庭。陈良一见到个新奇的玩意，就指挥着楚澜庭扶他到边上去看看，楚澜庭一不乐意，陈良就当着众人的面撒泼，楚澜庭没辙就只能由着他，同时也深深地感叹苏之归能任劳任怨地照顾陈良这么些天实属不易。
　　“诶，那不是先生么？”楚澜庭指着前方说道。
　　陈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苏之归身旁站着一位男子，那个男子面如冠玉，神采奕奕，一头青丝被束在头顶，身着紫色丝缎服，比苏之归略高了一些，正低头跟苏之归说些什么。苏之归被他说的话逗乐了，将头别向一旁笑着。那种笑与苏之归平日里展露的截然不同。如若平日里苏之归的笑如春风和煦，此时则是如骄阳灼人。陈良心蓦地往下一沉，拉着楚澜庭就想往相反的方向走。
　　“不跟先生打个招呼么？”楚澜庭扶着陈良，试探地询问。
　　陈良回头望了一眼，原来苏之归也可以笑的这么好看，真是大开眼界了。他回过头，甩开楚澜庭的手，自己往前走着。
　　“诶，你的腿！”楚澜庭跟在他的身后喊着。
　　走起路来腿还是疼，尤其是膝盖，落脚时只能轻放在地上，将力气全部集中在另一只脚上。陈良心里憋屈，好像有根绳子将心脏的位置从正中间紧紧扣住，使劲拉扯，似乎不闹个心脏停息猝死誓不罢休。陈良忍着腿上的疼，也不管楚澜庭在背后如何地叫喊，就是不停下来。
　　苏之归踮起脚朝人群里张望，看见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的头顶后又失望地收回目光。男子好奇苏之归在看什么，探长了脖子：“之归，你在看什么呢？”
　　苏之归怅然若失：“没什么，应该是看错了。”陈良现在应该好好在书院里养着呢，怎么可能会出现杂大街上，还是活蹦乱跳地出现。
　　旁边的男子叫做赵崇文。苏之归回到夫子院正准备午睡定神时，便听到书童进来通报说书院门口来了个赵公子。苏之归暗暗揣度，连忙起身迎接，随后便被赵崇文拉到了大街上。
　　赵崇文是当朝皇帝。苏之归中了状元的那一年，得以入朝觐见。赵崇文许他高官俸禄车尘马足，苏之归却跪地求皇帝允许他回乡创办书院，福泽一乡百姓。赵崇文大喜，准奏。当天夜里，赵崇文将苏之归留在了御书房，二人大谈特谈治国之道，从东南水患到西北灾荒，无一不涉及，无一不探讨。这次谈话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苏之归从御书房走出时，面色苍白，头发也是凌乱。自此以后，当朝皇帝喜好龙阳便不胫而走。苏之归自那日之后便回了乡，一心整治书院教书育人，对民间的各种传闻置若罔闻。
　　不到三年时间，从江州书院走出去的读书人遍布天下，不少外乡人也慕名而来，这其中有一半是想一睹传说中那个让圣上神魂颠倒的苏夫子。苏之归起先深恶痛绝，见到的这样的人多了，后来也就不再理睬，对谁都端着一张笑脸。
　　“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说的那个学生，我可是专程为了他偷溜出的宫。啧啧，真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我们的苏夫子乱了方寸啊。”赵崇文手中握着一把纸扇，此时他正用纸扇敲着下巴，一脸邪恶。
　　苏之归抬起头，微微张开嘴，欲言又止。先前假扮老夫子的时候，浆糊涂在脸上，总是将脸上的皮肤扯的生疼，清洗的时候又总是要用毛巾反复擦拭才能去掉那黏糊糊的一层。而做这些，苏之归从来不会后悔也从未想过后悔，只是苏之归还是会想，一个人的接近反而使被接近的那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也许彼此之间还是应该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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