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只妖精

　　她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穿了我们大婚时的那件大红吉服，一如既往的美丽非常。我只睁睁地望着她，想让这份美丽印在心底，直到生命的尽头。

　　许是错觉，我竟看到从她眼中滑落的晶莹。我很想问她，在她的心是否有过我的一个位置。一张嘴，却只剩下嘶哑的干涩。

　　火势蔓延得极快，四周的灼热令我双眼模糊，我几乎快看要不清她的模样。

　　我会随着这片火海一起幻灭吧，此生能与她相遇，我，不悔……

　　我终于第一次看到了他，站在高高的封神台上，周身黄金全装甲胄。左手执杏黄，右手执打神鞭，俯视众生。

　　从前我曾想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让如此善良的一个女子心甘情愿的做出那些残忍的事情。

　　“太上元始敕命，今封红鸾星龙吉公主，天喜星纣王天子……”我听到他唤着我的名字。

　　我一步一步登上封神台，“妲己何在？”

　　在这之前，我已问过很多人，他们给我的都是同一个答案，妲己已被丞相亲自斩杀。

　　“妖女贻害世人，已诛杀。”他的眼中的神色竟没有一丝波动。

　　妲己，这便是你为此付出所有的那个人么？我听见了自己张狂的笑声。

　　若我的世界没有了她，神位又有甚稀罕。

　　于是我在轮回路上经过了一世又一世，在人世间寻找了一生又一生。我始终没有再遇见过她，我固执地不肯喝下孟婆汤，我怕我会忘记我要生生世世等着一个人。我答应过，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变幻，总有一个人只为她而等待。

　　当她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有些恍惚。

　　三千年了，当她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竟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她一如当年般，明艳而动人，我听见同行之人唤她莹莹。

　　她看向我，朝我微笑，我如此清晰的感觉到心脏紧缩的力度。但她却很快移开了视线。我想象过无数次我们重遇的场景，可我却没想到的是，她其实早已将我忘记。

　　众人嘈杂的声音使得我头痛欲裂。

　　我看着她倒在别人怀里，笑得一脸娇媚。一杯杯递至她唇边的酒，被她一饮而尽。

　　我有些暴戾地起身，抢过酒杯，再狠狠地摔在地上。也顾不得众人眼中的惊异，径直拉着她出了房门。

　　在一处河边，把车缓缓停下。她就坐在我身边，我们各自沉默。许久后，突然转过头对我说：你喜欢我？

　　我机械地点头，却又摇头。纵有千言万语，却又该如何对她说起？

　　我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她对我痴痴的笑着，眼中却尽是冷漠。

　　我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空洞的对我微笑。

　　猛然间，我狠狠吻向她的唇，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只是默默地承受。

　　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将她推开。

　　她含笑对我说，其实你的喜欢跟别人也没什么区别。说完她闭上双眼，靠着座椅，不再说话。

　　指尖划过她微凉的肌肤，听着她熟睡后均匀的呼吸，在她身侧耳语：妲己，你真的全都忘记了么？

　　思绪飘忽，四周寂静一片……

　　很久以前，我还是一个意义风发的王，笑看天下。

　　那年女娲祠祭拜，仪仗浩浩荡荡跟随在后。

　　当帘帐卷起的时候，女娲像圣像渐渐显露。看着那尊那泥像高高在上的姿态，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快。

　　陈思片刻，命了侍驾官取了笔来，在那宫壁上写到：

　　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

　　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写罢，大笔一掷，狂笑着甩袖而去。只留下群臣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我从未后悔我曾经的年少轻狂，若非如此，我便不能与她相遇。我也许会成为一个人们口中明智的君王，万世流芳。可这些虚名又怎能敌得过她的一颦一笑？

　　她初至朝歌的时候，总爱站在最的楼台向远处瞭望，然后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问：“爱妃可是想家了？不必伤感，孤王已建好鹿台，届时共登摘星楼，同邀仙人共赏，你定不再寂寞。”

　　我看到她嘴角弯曲到完美弧度，但到底也没能掩住她眸子里的那一抹哀伤。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让那笑容变得明媚而温暖。

　　偶然一次，我不经意听见了她低声的浅唱:

　　世事无常尽薄凉，情未绝，爱已殇。

　　改颜换妆，却为谁人狂。

　　浓词艳曲经曼舞，绮罗红，脂粉香。

　　醉里犹自低浅笑，悲中酒，愁间藏。

　　旧日时光，繁星点穹苍。

　　简衣素面亦有色，流年逝，俱成往……

　　我终于懂了，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定有一个她所牵挂的人。所以她郁郁寡欢。可我不明白，能让她如此牵挂的人，又怎会舍得让她离开。

　　摘星楼落成之时，携了她大设宴席。夜夜笙歌，靡靡之音片刻未息。皇叔领了群臣跪在摘星楼下，三天三夜不肯离去。

　　她说，总归是皇叔，怎可怠慢，于是命人请了他前来。

　　她笑意盈盈捧着酒杯，举至面前。

　　“皇叔为江山社稷，劳苦功高，小女代王敬皇叔一盏。”

　　他冷哼一声，并不搭理，只沉沉说道：“西方叛乱大起，文太师为国捐躯，王不知思谋，反由得妖女蛊惑，乱我朝纲。此妖女一日不除，国无宁日，民不聊生。王必除之，方可保我大商万世基业。”

　　“若寡人不从，又当如何？”

　　“圣人云：君不贤，不谏则为不忠，畏死不言则不勇。若王今日不能除了这祸国妖孽，臣唯以死明智。”

　　他孤标傲世的姿态令我怒意顿生。手中的盏杯，狠狠地碎在手心，有些刺疼。四溢的酒香混着血腥弥漫开来。

　　我听见自己冷冷地说：“世人都说，圣人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却不知皇叔的心又该如何。”语气中的阴狠，令人不寒而栗。

　　当他捧着心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恍惚中想起了很小的时候，虽父皇偏疼，然政务繁忙，能相处的时日并不多,父皇命了比干皇叔授我学业。皇叔有着这世间男子最儒雅的气质。那时，他总爱把我揽在他宽大的怀里，白色的衣袖柔柔摩挲过我的脸庞，暖暖的。他说，辛儿，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一个最贤明的君王，让全天下的子民都敬仰，爱戴……

　　那些鲜红染在雪白的衣衫上，显得有些刺眼，缓缓闭上双目。天有些寒了，我紧了紧裹在身上的锦衣。

　　她走过来，静靠在我怀里幽幽说到：“王又何必为我至此……”

　　我紧紧把她拥在怀里。我说，只要有孤王一天，便会守着你一天。即便是皇叔，又能如何？

　　皇叔的死，使得群臣纷纷上书，妖姬不除，朝纲不保。

　　为堵众人悠悠口舌，我命人建了炮烙，颁下诏书，再有妖言惑众之人，必处以极刑。

　　当炮烙完成的时候，她央着我在旁一同观看。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她放肆的笑声有些刺耳。我看见了群臣的怒目而视，也看见了她衣袖遮面下，刻意隐藏的那滴泪水。我很想告诉她，其实不用这样委屈自己。只要你想要的，即使是这江山我也由得你。但我却不能说，我害怕，我说了，她便会就此离去。

　　那日朝会未散，便得密报，皇后携了太子一干人等，欲捉拿妲己。我慌忙折下群臣，带着近侍赶至。

　　我赐死了那个众人口中一直贤良恭顺的皇后，囚禁了太子。

　　晚间，便有内侍来报，妲己娘娘已遣人，悄悄送了太子逃出朝歌城。说完伏在地上，不敢再多言。

　　她定是察觉到了我今日眼中隐藏的一线杀机。我无力的挥挥手，随他去吧，只这一别，从此骨肉分离，再见亦不知是何年月。

　　回到内殿，有些疲惫地倒在睡塌。今天的她格外恭顺。柔柔地把我的头，埋在她怀里，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如同对待一个初生的孩童。她身上传来的阵阵馨香令我欲渐迷离。

　　“爱妃，永远不要离开，在这个世界上，我剩的，唯你而已。”

　　恍惚中，我似听她轻声应到：“好”

　　我昏昏睡去，不思，不想……

　　西边的声势日益壮大，我失了良将，失了贤臣，无力抵抗。眼见叛军将攻入这朝歌城，我带了妲己逃往鹿台。

　　白雪皑皑，素裹了整个世界，她身上的那片殷红映在这片白茫茫上，耀眼得令我有些炫目。她说：“子辛，我喜欢这样洁白的世界，仿佛所有的污浊都被埋葬。这样的干净，哪怕只片刻，也好。”

　　我喜欢听她唤我子辛，那让我感觉如寻常百姓家的亲昵。虽然众人皆云，此于制不合，那又有甚紧要。只我喜欢的，便是好的……

　　她说：“子辛，如果我说，我真是妖孽，你会恨么？如果我说，此时我便要离你而去，你会怨么？”

　　我低头凝视着她微微有些失神的眼，道：“如果我说，我早就知晓一切，你可否相信？我知道你是妖，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只是，我以为这一天，还会有很久很久才会到来。”

　　我点燃了鹿台。今生这一切，将会随着风烟消云散。隔着火光，我看不真切她的表情。

　　“无论你是人是妖，孤王从未在乎。孤王只愿长留你在身边，纵使今生离别，轮回之后，孤也定能寻着你，守着你，生生世世，不绝不休。”我听见了自己这般说到。

　　而她只留给我一团嫣红的背影……

　　当年文太师出征前曾对我说，你是我命里的劫数，让我好自为之。我告诉他，如果你便是我的命，我甘愿从命。

　　清晨，她从我怀里醒来，带着肆意的慵懒。朦胧着双眼，说不出的楚楚动人。那眉目，带着惑人心智的娇媚笑意，却与爱无关。

　　我留她在身边，她不置可否的默许，心有些刺痛。可能再相见，便已是奢侈，我还能再祈求什么？

　　偶尔，她看向我时，眼里透露出的怅然若失，令我欣喜。我甚至会自欺的想，是否她对我也有那么一丝在意。

　　时光不紧不慢的流逝，日益衰弱的身体令我绝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少个千年，来等待一场无果的爱恋。

　　也许放弃也是一种最好的结局，但我却只能做那个执迷不悟的人。

　　我再一次看到了他，那个住在她心底的男子。我远远的看着他们相见，然后她落入他的怀抱。

　　我听见她在他怀里唤着我的名字，她说：阿杰，是你么？犹不可闻，但我终究是听到了。

　　黑暗中忽至的那束光，便是是希望。

　　我朝她的方向走去……

　　他看见了我，眼中带着蔑视，他说，原来是你。难道你还没放弃么？你还在期待什么？这尘世间所有的规则都是由强者来定论，你早已失去了争夺的权利。

　　我置若罔闻，只一步步靠近。

　　劲风扑面，我倒下，又站起来，再倒下，再站起来，我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带着麻木的坚持。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我，用那不堪一击的血肉之躯，一次次承受着那来自于神的力量。我不知道我还能支持多久，但我知道有个人，在不远处等着我。

　　他不过轻轻一挥衣袖，我便再一次倒下，我想我也许再也无法站起来了。妲己，原来咫尺天涯便是你我的宿命么？

　　突然，从他胸前闪出一道刺眼的光，耀得我快睁不开眼。视线模糊前，我看见他胸前玉衡碎成的粉末，带着蓝色的凌光渐渐隐没于她的身体。

　　嘴里的腥甜，身体的疼痛折磨着我每一根神经。

　　“子辛……子辛……”朦胧中是谁的声音？

　　很多年前，陪她去林中狩猎，她却不让我猎任何猎物，只在前边欢快地奔跑。我睁睁望着她的背影发呆，她突然回头，笑颜如花：“子辛……子辛……你追不上我啦。”那明媚的笑容，让太阳都失去了光彩。

　　我陡然睁开了双眼……

　　她朝我奔来，轻扶起我，把我的头枕在她的怀里，如同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她说，子辛，原来我苦苦寻找的，其实一直就在我身边；她说，子辛，从此以后你不用再独自等待，即使轮回之后我也定会寻着你，伴着你，可好？

　　她眼眸里，从心底溢出来的笑意凝固于我的视线。我很想伸出手去抓牢，却失了力气。

　　当她抱着我从摘星楼上坠落的时候，那在耳旁呼啸的风声，是我听过的最华丽的乐章。

　　恍惚中，我似乎看见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远空。闭上双眼之前，我在想，若干年后，我又会在哪里与她相遇？

　　我叫子辛，曾坐拥千里山河，俯瞰万里江山。可这些，又怎抵得上此刻轮回路上，有她在身旁，偶尔的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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