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醉

　　41

　　夜色深寒，万籁俱寂。
　　白日里熙熙攘攘吵闹着的集市也安静了下来。
　　宁岚披着单衣倚坐在窗边，静静望着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的小雪，她手边搁着一个红泥小火炉，正温着一壶酒，木炭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是这寂静冬夜里唯一的声音。

　　忽而，一道红光裹着一片梧桐叶自漫天飘雪中穿过，打破了雪夜的静默。梧桐叶避过正在廊下打盹的焚天，转了个弯穿门而入，在屋内寻了一瞬，便就停在宁岚眼前。
　　宁岚抬手握住这片梧桐叶，耳边便就响起了灵光的声音。
　　“神尊，魔神已回虞山。另有一事要禀明神尊，人皇不知因何失去了音讯，恐人间有变，还请神尊万事当心！”

　　突然，一道很轻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宁岚眉间一跳，捏着梧桐叶扔进了正在温酒的小炉里，一簇火焰跃起吞噬后旋即便恢复了平静。
　　宁岚转过身来，粉衣墨发的年轻人正冲她笑得十分招摇。宁岚暗暗松了口气，却又皱眉瞧着他，“看来，我的话，你是半点没听进去。”

　　“师尊别担心，我给那家伙施了沉睡符，他少说也得睡个七八日。”沧宁笑得有些得意，他往前挪了两步，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又蹲在宁岚面前，将它裹在宁岚身上，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人间不比太虚上境，师尊如今没有神力相护，天冷了只穿这点衣服可是要生病的。”

　　那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淡淡的雪松木的味道随着身上的披风钻入鼻间，宁岚心间一动，恍然间似是又回到了几万年之前。

　　“师尊，你怎么脸红了？”沧宁一脸无辜地望着她笑着。

　　宁岚微微一怔便回了神，轻咳了一声，才问道：“你方才动用了法术？”

　　沧宁点点头，“嗯，就一点沉睡符。”

　　宁岚却皱了眉，“快，快回去带上炎离马上离开这里，回冥界，或者去哪里都好，离得这里越远越好。切记不可再动用法术！”一边说着她快速站起身来，从书案旁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你把这个带给炎离，他知道该怎么做。”

　　她神情严肃，是沧宁从未见过的样子，他愣了愣，才不解道：“师尊，这是为何啊？”

　　他这话音不过刚落，窗外的雪突然就停住了，空中还浮着，许多来不及落地的雪花。一金一蓝两道神光自天边出现，正飞速朝着人间赶来。

　　宁岚见状无奈一叹，“你说呢？”

　　沧宁自然也看到了那两道神光，立刻便明白过来是自己闯了祸，忙就起身唤来渡魂剑，一副要迎战的样子。

　　宁岚抬手将肩上的披风披回到他身上，快步走到院子里，抬手在身前画了一个符阵，推至半空中，巨大的符阵将整个院子甚至是整个贡海城都护在了赤色神力之下。

　　隔壁医馆立刻亮起了灯光，不过片刻，凤箫几人便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神尊！”凤箫看了看已经快落到符阵外的两道神光，转头望向宁岚，眼中有些激动，“神尊，是要打架吗？”能和自己最崇拜的宁岚神尊并肩作战，那简直是可以拿出来吹一辈子的事情了！

　　“凤箫？！”沧宁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人，心中惊诧无比，“你怎么也在？”这小丫头是什么时候认识师尊的？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凤箫这才将目光从宁岚身上挪开，往旁边一看，顿时也瞪大了眼睛，一脸惊疑，“沧宁？你不是失踪了吗？竟是藏在了人间？”她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三百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冥主失踪之事上。

　　“好了，这些稍后再说。”宁岚盯着被挡在阵符外、正在试图破阵的两位神尊，皱眉道：“他们是来找我的，这阵符只能暂时挡住你们的气息不让他们察觉，但也撑不了多久，你们马上带上炎离去冥界找灵光神君！”

　　“我不走！”沧宁想都没想便道，“是我将他们招来的，我不会扔下你一个在这里。”

　　正说着，空中的阵符颤了一下，裂了几道细纹。宁岚回身望着沧宁，目光沉沉，厉声道：“听话，带他们走。”

　　沧宁正想再争辩几句，却见阵符又抖了几下，那纹路裂得更深了一些，他咬了咬牙，领着凤箫他们几个出了门朝炎离的小院去了。

　　宁岚松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还在廊下昏睡不醒的焚天，抬手一挥，焚天便就被捆在赤光中直接朝着第三天飞去了。

　　她抬眼望着越来越多的神力打在头顶阵符上，轻轻叹了一声，指间一动，眼前便就出现了一张圆形木几，上面正放着刚才她温在屋内的火炉煮酒。

　　算了一下时间，想着沧宁应该已经带着他们到了岱山的冥界入口处了，宁岚才收了阵符，在这小几前坐了下来，只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两位神尊便就落到了这院中。

　　“宁岚……”这道声音有些虚弱，宁岚抬眼一看，果然见沉言脸上有些苍白，想来是刚替凤鸣挨了八十一道天雷还并未怎么恢复，就跟着跑下来了。

　　“坐吧。”宁岚又翻出两只酒杯，一边提壶斟酒，一边淡淡道：“二位神尊，先喝一杯歇一歇吧。”

　　沉言想了想，便就坐了下来，捧着热酒浅咂了一口，眼角微微一挑，赞赏般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而与他一同前来的叶钦，却就没有了品酒的兴致，他紧盯着宁岚那张神情淡漠的脸，几乎是低吼着问道：“为什么？”

　　宁岚拿起小炉旁的竹笺拨了拨火苗，随口问道：“枫沐毫发无损地已经回去了，不是吗？”

　　“枫沐是回去了，可是你呢？”叶钦被她这副漫不经心地态度气得抓狂，急声道，“你还能回得去吗？堂堂日月火神为护魔神伤了春木花神，你让我如何同诸神、同三界九州解释？”

　　宁岚抬眼看着他，见他一脸气愤的样子，忽然挑唇笑了笑，反问道：“二位神尊，你们不是来抓我的吗？”

　　“你！”叶钦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干脆抓起小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宁岚，你就别气他了。”沉言喝了热酒，脸色稍稍有了一些血色，说话却还是有些虚，“我们都知道你一定有苦衷……”

　　宁岚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想多了，没有什么苦衷，你们与我以师门相称，可祈宵也是我师弟。”顿了顿，她又笑了笑，“二位神尊，若是来抓我的，那便就出手吧。”

　　她话音未落，玄火/枪就裹着炙火停在了她身旁。

　　沉言与叶钦都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晌，叶钦眉头深皱，沉声问道：“宁岚，我最后问一次，你真的确定要与太虚上境为敌吗？”

　　与太虚上境为敌，便是与整个三界九州为敌。

　　宁岚抬手握住神兵，借神兵之力往后撤了两步，稳稳地站在那里，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二人，“叶钦，你近来有些啰嗦。”

　　叶钦眉头越皱越深，终于他深吸了口气，抬手便将乘风钺召到了眼前，下一瞬便就朝着宁岚挥了过去。

　　玄火/枪对上乘风钺那可是足以将整座城池夷为平地的神力，沉言眼皮一跳，连忙就召出了自己的神兵挡在他们中间，无涯扇被玄火/枪和乘风钺夹在中间瑟瑟发抖，沉言却只能强撑着，挤在他们中间，提醒道：“这是在人间……”

　　宁岚闻言，立时就收了神力，本来乘风钺正与玄火/枪紧张对峙，叶钦没料到沉言一句话就能让宁岚收手，他反倒是一下子没收住，金神之力带着乘风钺便就朝着宁岚打了过去。

　　沉言一惊，连忙出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涯扇追在乘风钺后面，无法阻止。

　　宁岚似乎也没料到叶钦会真的出手，一时也来不及再召玄火/枪出来抵挡那浩浩金神之力，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极快地从他们身后赶来，穿过无涯扇，越过乘风钺，挡在了宁岚面前。

　　下一刻，粉衣墨发的年轻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抬手握住那道寒光，一柄散寒意凛然的长剑正嘶鸣着抵住了乘风钺，那低低的嘶鸣之声就如同万千亡魂的召唤一般，令人骇然。渡魂出鞘，必见亡魂。此番渡魂剑虽未能斩魂，却发出了强大的力量。

　　不过是刹那间，乘风钺便滚落回叶钦手中，就连跟在后面的无涯扇也差点被剑光劈裂。

　　沉言与叶钦都愣住了。

　　“二位神尊，以多欺少可不是君子之举。”沧宁持剑挡在宁岚前面，望着眼前的两人，他脸色十分阴沉，周身笼罩着一层厚重的寒意，即便是面对神尊，也没有一丝惧意。

　　宁岚不由得眼角一抖，就急声喝道：“谁让你回来的！”

　　沧宁头都没有回，却眨眨眼，笑道：“我说了，不会扔下你一个人。”

　　他就持剑站在那里，神情认真，眉间却又带着警惕与凛冽，像极了当年的司战灵神，倔强地挡在宁岚身前，一次次为她挡下主神责罚与历练时的凶兽攻击。

　　沉言与叶钦心中同时“咯噔”了一下，没缘由地就倒吸了一口气。

　　几乎同时，宁岚颈间的墨玉麒麟坠再次闪过丝丝赤金神光，她愣了愣，上前两步，站在沧宁身旁，望着他，淡淡道：“你曾在南御殿修习，唤我一声师尊，我权当你今日之举是还谢师恩，从此刻起，你我师徒之情已尽，你无需再为我做任何事情。”

　　“师尊……”沧宁似是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一脸茫然地望着宁岚。

　　她却并没有理他，只是转身又望向叶钦，开口道：“我与太虚上境之事，与他人无关，想来司刑金神定然会秉公处置吧？”

　　她不过是不想连累沧宁，不想连累冥界。叶钦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便点头道：“那是自然。”

　　“好，那我跟你们回去。”宁岚说着，便抬手召出一条捆仙锁将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沧宁锁在了原地，渡魂剑应声落地，而宁岚却头都没有回，面色平静而坦然地走向叶钦。

　　“师尊！”沧宁慌了神，努力地想要挣脱绳索，却是徒劳。

　　眼见着宁岚双手被叶钦捆在了身后，眼见着他们就要踏云而去。沧宁红了眼，几乎要使出全身地修为冲破这带着火神神力的绳索。突然间，赤金光芒缓缓萦绕，一点点侵蚀着绳索上的火神之力，而在那赤金光芒出现的瞬间，他的眼前突然极快地闪过几个画面——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宁岚，她脸上还带着少女的稚气与活泼，笑眯眯地捧着一束花草跑向自己；不过瞬间，画面一转，又是另一个宁岚，不知道在跟谁说着些什么，突然就气鼓鼓地落了泪，模样甚是可爱；还来不及细看，就又是宁岚被绑了双手又被扔到九幽之地历练，有一头凶兽扑向她，将她全身撕咬地伤痕累累……

　　沧宁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看到这些，他甩了甩脑袋，只想尽快冲破捆仙锁去将宁岚救回来，但他却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头疼欲裂，恍惚间，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

　　“阿岚……”

　　他跟着那道声音低低喊着，却没有人听到了。

　　只有凛凛夜色中，簌簌而落的雪静静地陪着他在这院子里，听他一声又一声地低喊着——

　　“阿岚，阿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