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途

　　周悬脱鞋子的动作一顿，定定看着季氏。屋里点着灯，光线昏暗，季氏背光而站，投在地上的影子斜斜的落到了周悬脚边。

　　“好，你说。”周悬低下头脱去鞋袜，将脚放进了桶里。

　　“阿娘明天就走了。”季氏坐到一边的凳子，轻声道。

　　桶里热水还很烫，周悬却硬生生的忍住了把脚抬起来的冲动，看着季氏，不说话。

　　她不知道她娘口中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

　　季氏见她如此沉得住气，一时间喜怒参半。女儿才八岁大，正是跳脱好动的年纪，可这些天，性子却瞬间就沉了下来，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不点名叫她，她就绝不会说话，哪还有先前活泼好动的调皮劲。

　　“你四爷爷家的婶婶今年过年回来了，我和她商量好了，明天就和她一块到梁州里去做绣娘。”

　　季氏口中的四爷指的是村里唯一的大夫周盛德，先前季氏高烧时，还是去他那儿抓了副药退烧的，婶婶指的是周盛德的儿媳夏氏。

　　夏氏是梁州人，嫁到周家村来，生下儿子周子裴后，就同丈夫周成一块去梁州投靠娘家去做营生了。

　　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来看看公公和儿子。

　　季氏出身农家，但家境还算殷实，读过两年书，后来家里落败供不起，就跟人学做了女红，因此她一手绣活极好，平常也会做些荷包等小物件拿到镇上去卖钱补贴家用。

　　夏氏从梁州回来后听说周忠的事，前几天就上门探了下口风，问季氏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到梁州去。夏氏在梁州一家绣庄里当绣娘，那绣庄如今正缺人，季氏一手绣活夏氏也是见过的，去绣庄里当绣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绣庄的管事娘子，还是她娘家嫂子。季氏若是愿意，定是可以进绣庄的。

　　季氏原本是没打算去的，一口就回绝了。但今日夏氏又上门劝了，话也没多说，但句句都戳中了要害：“你一个妇道人家要养两个孩子何其艰难，就算有你公公和两个伯伯帮忙，能减轻些负担，可等两个孩子长大一点了，婚嫁娶媳这块呢？我说句不好听的，有这么一个杀了人的爹，阿悬姐弟俩以后怎么相亲家？想嫁得好娶得好，除非你把两个孩子都送去上学读书，如今这世道，男孩女孩只要读了书都能叫人高看一等，可你一个妇道人家就凭家里那几亩田地怎么供得起两个孩子读书？”

　　这一番话，让季氏当即就动摇了，待问清夏氏去绣庄里做绣娘，一个月有500钱的工钱后，她便决定和夏氏一起去梁州了。

　　一个500钱，一年下来就是6两银子了。她在家里，种上一年田地，除去赋税，米粮换成钱的话也就堪堪二三两银子，只能够维持一家温饱而已。

　　送走夏氏，季氏就起身去隔壁周贤家里，和周贤夫妇说了自己的决定。

　　周贤与程氏都没什么反对意见，倒是季氏向公公周盛勤禀明时，老爷子几乎是跳起来反对的，说两个孩子已经没了爹，她这一走，两个孩子岂不是就相当于没了娘？

　　甚至说到末了，老爷子激动到拿手指着她直接叫她赶紧改嫁去了，省得还挂着个母亲的名头却让两个孩子既没爹又没娘的过日子。

　　还是周贤在一旁劝了又劝，才把老爷子安抚下来，肯冷静的听她一席之言。费了几番唇舌，老爷子才勉强同意了。

　　“好。那你去吧。”周悬点了点头。

　　季氏原本还在担心周悬会接受不了她要去梁州，看看女儿的表现，心里的顾虑顿时就消了。

　　季氏也不拿她当个孩子来看了，有句说句，并不隐瞒任何：“我也和你祖父商量过了，我去了梁州以后，你和子屏就跟你们祖父一起过。你放心，阿娘不是改嫁，只是阿娘在家里也寻不到什么挣钱的活计，带着你们姐弟俩，只会让你们跟着一起吃苦。阿娘去挣钱，你们就能过得好些。”

　　周悬听到季氏说不是改嫁时，紧绷的身体就顿时放松下来了，点了点头。她将脚抬起来，抖了抖脚上的热水，晾了片刻后才又放会桶里继续泡脚，才道：“我会听话的。”顿了顿，她又问：“你明天什么走？”

　　季氏别过脸，答了一句：“天一亮就走了。”

　　天一亮就走，这是不打算在走之前让弟弟知道了。也是，让弟弟知道了，只怕就走了不了了，他肯定要闹的。

　　周悬“嗯”了一声。她不说话，季氏一时间竟也无从说起，想多叮嘱她一些事，可看她脸上镇定平静的神情，便觉得似乎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娘俩沉默半晌，季氏起身了，道：“阿娘先回屋里去收拾东西。”她打算去梁州当绣娘，是临时起意的，东西都没收拾，虽然这家中除了几件衣裳，也没什么让她可带的。

　　周悬泡完脚，将水倒了后，走到季氏屋里。季氏已经收拾好衣服了，正坐在床沿上，见她进来了，脸上漾着笑，问了一句：“怎么还不睡？”

　　夜已经深了。

　　周悬爬上她的床，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来，带着浓浓的困意含糊道：“我想和阿娘一起睡。”

　　季氏一怔，周悬却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均匀的睡着了。尚显稚嫩的小脸上神情恬淡得不像一个孩子。

　　季氏坐在床头发愣，看着周悬许久，直到嘴角尝到一丝咸味才回过神来。抬手拭去脸颊的泪，起身吹灯，随后也上床躺下了。

　　刚躺下，周悬的身子就靠了过来，季氏搂着她，睁眼望着黑漆漆的墙，一夜没睡。

　　直到天将破晓时，她轻手轻脚起了床，去厨房煮了粥，割了最后那半块腊肉和青菜一起炒了。自己吃了两碗白粥后，这才又回屋里，周悬仍睡得香沉，季氏也不吵醒她，只立在床前看了片刻，拿起包袱后又看了她一会，最终还是悄悄的掩门去了。

　　季氏一走，周悬就睁开了眼睛。

　　她早就醒了，在阿娘起床的时候就醒了。

　　装睡只是担心自己会忍不住缠着阿娘不让走。

　　现在阿娘已经走了。

　　被窝也冷了。

　　肚子有些饿，周悬索性爬起床，去吃早饭了。

　　而周子屏是直到中午要吃饭时才发觉家里少了个人的。

　　早上他赖床时，没人早早的喊他起来吃早饭，他还有些高兴，就干脆一觉睡到了中午，直到饿得不行时，才起床。

　　自己穿戴好衣服后，就跑去了厨房找吃的，却见祖父在厨房烧火，他也没当回事，祖父揭开锅拿了个肉包子给他，跟他说：“快吃午饭了，你先吃个包子垫垫肚子。”他也就高高兴兴的拿了就吃，吃完了就跑到院里自己玩去了。

　　玩了不到一刻钟，祖父就端了饭菜到他们平常吃饭的那屋，他进屋里看见姐姐摆碗筷时，这才觉得不对。祖父不和他们家一起吃饭，平常都是自己一人在正屋里吃的，逢年过节的话，就会偶尔过来和他们一起吃。而眼下情况，祖父这架势分明是要和他们一起吃午饭的。

　　但周悬在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

　　周子屏挠了挠头，提醒他姐道：“阿姐你少拿了个碗和筷子。”

　　周盛勤已经拿起碗在盛饭了，周悬暼他一眼，道：“没有少，正好三个人。”

　　周子屏道：“怎么不少？还有阿娘的呢。”他掰着手指头数，语气有些天真的道：“祖父、你、我、还有阿娘，一共四个。”

　　“只有三个人了。”周悬看着他，“只有祖父、我还有你了。”

　　周子屏呆呆看着她，忽然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却是冲到了季氏的屋里，然后整个人就傻了。

　　屋里还是一样的摆设，没少什么东西，也没多什么东西，甚至床上被子都还在，有些凌乱的铺在床上，明显是夜里还有人睡过的。

　　可小孩终究是敏感的，还是能从这看似平常的屋里发现少了哪些东西。

　　周子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周盛勤闻声过来，见他哭得厉害，又是哄又是劝，周子屏却不理，反而因为最疼自己的祖父来了，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撒起泼道：“娘，我要阿娘，娘……”

　　周悬站在门口，看着祖父好声好气的哄着弟弟，弟弟却越发闹得凶，忍不住出声道：“阿娘不在家了，去梁州了……”

　　她话没说完，周子屏又撒起泼来，索性整个人都躺到了地上，一边来回滚着一边哭叫：“娘，娘，娘……”

　　周盛勤哄他不住，回头狠狠看了一眼周悬，“你看你乱说什么话。”责备了一句，又忙去架住周子屏，以防他滚太远了撞到凳脚上，嘴里仍是好好地哄道：“好好好，不哭了不哭了，祖父带你去找你阿娘……”哄了许久，才把人给哄住了，抽抽噎噎的站起来，任由他拍掉身上的灰尘，“咱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就带你去找你娘……”

　　周子屏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了看站着门口不吭声的周悬，刚止住的泪又“噗噗”地往下掉了，但好歹没有再闹，由着周盛勤牵着他去吃午饭了。

　　肚子正饿着，他没力气再闹了。

　　周悬接到周盛勤警告的目光后，也终于闭上嘴不说话了。就连吃饭都没发出一点声音来。

　　吃完饭后，周盛勤叮嘱她：“你在家里把碗筷和锅洗了，我带你弟弟出去。”说完，就带人出门了。

　　直到傍晚，祖孙俩才回来。

　　两人手里都拿了不少东西，都是吃食的。也不知道周盛勤是怎么哄的周子屏，总之这一趟出门回来后，他已经完全接受亲娘不告而别走了的事实。

　　拿着祖父给自己买的糖糕，周子屏故意走到周悬面前才剥开来吃，边吃还边发出啧啧的声音，朝周悬道：“可好吃了，你都没有！哼！气死你！”

　　周悬撇头去看周盛勤，见祖父拿着东西就回了正屋，丝毫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就抿了抿嘴，冷冷的道：“没有就没有，我还稀罕不成。”

　　可余光瞄到周子屏手里的糖糕时，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吞了口口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