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途

　　周子敬把周悬背回到村里时，天已经亮了。

　　寒冬的早晨，庄稼人大多起来了也闭门不出，因此一路回来，竟也没碰到几个人，只偶尔听见一两声狗吠。

　　周子敬原本打算要背周悬回家里去的，不料周悬被狗吠声吵醒，揉着眼睛同周子敬道：“大哥，这不是去七叔公家的路，你走错了。”

　　出山破土，她还要扶棺送七叔公出殡。这一道流程，是不能省的。

　　跟在一旁的周子傅插嘴道：“没走错，咱先回家睡一觉。”

　　周悬睡意顿消，七叔公还没出殡，她这个时候哪能去睡觉。

　　“大哥，你放我下来吧。”

　　周子敬背着她，充耳不闻，只道：“先回去歇一会儿，我问过道长了，道长也说先送你回家睡一会儿不妨事，等时辰到了我再叫你一起去七叔公家里。”
　　“好。”周悬点头道，“可是大哥我脚麻了，你放我下来走走。”

　　周子敬闻言，不疑有他，果真就将她放了下来。周子傅还来不及出声阻止，周悬已下地，“大哥，你们先回家吧，我先去和七叔婆说一声。”

　　这话里的意思是她不打算先回家一趟了。周子敬一顿，看向周子傅，示意他劝一劝周悬，谁知周子傅忽然临阵倒戈，站到了周悬那边，道：“大哥你先回家，我和阿悬一起去七叔公家里。”

　　“……”拗不过周悬，周子敬叹了口气叮嘱几句周子傅后，便由着兄妹俩人去了。

　　待周悬和周子傅到了周七家，作法的道士又已吹起唢呐来了。

　　周子傅忙将周悬拉到一边，接着跪了。跪下时还偷偷同她道：“阿悬你放心罢，跪不了多久就好了。等这一段唱完，就能送走七叔公了。你若是困了，趁着人不多，你挨着我肩膀偷偷眯会眼，七叔公不会怪你的。”

　　周悬摇了摇头，跪得笔直，可没一会儿就架不住眼皮子下沉，头一歪，就靠到周子傅肩上打起了盹。可不过须臾，她又立即睁了眼，直起身子，朝身后看了看。

　　七叔婆连氏和堂姑周莲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随后没多久周强周泓两兄弟也进来了，兄弟二人跪在她面前，周莲则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困倦，轻声道：“困了吧？”说着递了个热乎的米团给她，。

　　周悬那点子睡意顿时就消了大半，挺直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

　　堂姑周莲年已十四了，相看了一户人家，原本打算年后就订下亲事的，可因为周老七没了的事，这桩亲事已黄了。

　　这事周悬是昨晚跪灵的时候，听见五婶念叨了几句才知道的。

　　她爹，害了七叔公没了命，连带七叔公一家人的日子都会跟着苦不堪言。
　　父债子偿，她爹造的孽欠的债，叫她来去扶棺，就算要折了她的寿，也是应当的。

　　周悬手里捏着米团，不敢分半分余光看周莲。她怕看到周莲怨恨的目光。

　　待跪到出殡的时辰，周悬又是头一个被人拉起来去扶棺的，抬棺时还有人不小心踩了她一脚。她吃痛，还来不及叫出声来，那踩她的人便朝她嚷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木呆呆的，咱们要出门去了你倒是往前走啊。”

　　周悬双手扶着棺，迈小步往前走，又有人嫌她走得慢，后头抬棺的人听不过去，劝了一句：“小孩子步子小，就是用跑的也不比咱一步迈的步子大，急甚。”

　　大伯父周贤也在抬棺的人里头，也道：“阿悬你别急，注意脚下别摔着了。”

　　周悬点了点头。她一夜未睡，这会儿眼皮又险些粘上了，跨门而出时差点被门槛绊倒，幸而先一步出去的周莲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但马上便有族里的婶婶责备的将周莲拉到一旁，轻声斥道：“你不能碰着那个，当心招了晦气。”

　　周莲道了一句：“那是我爹，如何就招了晦气……”

　　耳边唢呐声音实在太大，周悬没再听闻别人说些什么。只扶着棺，跟着前头的道士，一路走远了。

　　身后一群穿麻戴孝的人，在村口时就停下了。

　　纵使这丧礼办得再隆重，短命鬼就是短命鬼，除了抬棺扶棺的以及道士外，就是至亲也不许跟着一块出殡，去了，就会带晦气回来，不吉利。

　　周子傅本想偷偷跟上，被冯氏逮住了。她知道周子傅跟着去上山破土，已气得一脸铁青，碍着人多没发作，待回家里去，势必要收拾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一顿的。

　　出殡回来，已是午时后了。周悬原本还想去七叔公家里一趟，大伯周贤却牵着她往家里去了，一路走回去时，二伯同她道：“回去好好睡一觉，他们说的那些话别放心上，没事的。”

　　大伯向来严肃，说话总清清冷冷的，就算对堂姐堂兄，也从未有过像此时这样的温情。周悬“嗯”了一声，又重重点了下头。

　　她从昨日到七叔公家里开始，听了不少人言，一开始懵懵懂懂的，不知为何要她去代替两个堂叔去给七叔公尽孝，可这一晚下来，她已经从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话里明白了。

　　她爹已自首了，若无意外，肯定是要判个死罪的。想是祖父又去县里求了什么人，是以县里那边放了口风出来，只要被害家属这边愿意不以故意杀人罪控诉她爹，那她爹就可以以误伤罪判刑，不管多重，至少是不用死的。

　　为此，祖父几番求到七叔婆连氏跟前，求七叔婆饶了她爹一命。

　　周悬听闻这事，只觉得荒唐。杀人偿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可再荒唐，七叔婆终究还是松口了。不松口不行，以后她一家人还得要过活，家里没了男人，是得靠族里撑着的。而族里，祖父是很有说话权的。

　　当然松口也是有条件的，七叔公的丧礼要办得隆重，还要找人代替两位堂叔和堂姑给七叔公跪孝。

　　祖父应了七叔婆提出的条件，最后选了她。而她，毫无反对的余地。

　　对此，不管是族里还是村里那人，明面上都不说什么，但暗地里没少说些难听的话，说祖父欺负七叔婆家里没了男人，硬逼着人孤儿寡母的点头答应放过仇人。

　　这无异于在痛失至亲的七叔婆一家人心口又插了一把刀。

　　“如果我这样做能让爹回来，就算他们说话再难听，我也没关系的。”周悬由周贤牵着，走到一半，眼皮一眯，脚上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周贤见状，索性蹲下来，同她道：“来，大伯背你回去。”

　　“谢谢大伯。”周悬也不客气，道了谢后，真就让周贤背着了。她趴在周贤背上，有些困意的问了一句：“大伯我能睡会吗？我好困。”

　　“困”字才出口，她便头一歪，匍在周贤背上眯眼睡了过去。

　　周悬这一睡，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的时候已是初六的早上了。

　　原本病中躺得下不来床的季氏守在她床前，见她睁眼醒来了，当即就探了手过来，摸了摸她额头，语气温柔的道：“饿不饿？”

　　周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顿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道：“阿娘，我渴。”

　　季氏忙去给她倒了一盅温开水，喂她喝了。

　　周悬虽睡了一天一夜，但意识却是清醒的，大伯父背她到家里，她娘就从床上起来了，从大伯父背上将她抱到床边去，声音细细的哭了一阵，之后大伯母进来了，劝了她几句，没劝住。再后来，她阿娘就出去了，隐约听见阿娘和祖父的争执声。

　　从争执声里，她知道自己发了烧，也知道阿娘因为她去七叔公跪孝的事和祖父吵得有些凶。

　　喝完水，季氏柔声问她：“你饿不饿？娘去给你盛碗饭过来。”周悬却摇头，“不饿。”

　　她是真不饿，可季氏还是去厨房盛了一碗饭一碗菜过来，饭是白花花的大米饭，菜都是她爱吃的，显见是刻意为她准备的。

　　“两天没吃东西了，你吃一点。”季氏拿着碗要喂周悬，周悬架不住，伸手将碗筷接过来，道：“我自己来。”她埋头扒了一口饭，季氏已经端起那碗菜递到她面前，同她道：“这红烧肉好吃，早上才做好的。”

　　周悬便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

　　一碗饭吃了半碗，她便停下了，道：“阿娘，我饱了。”

　　好在季氏也没再勉强，只将她手中碗筷收过来，拿去厨房放了。再回来时，周悬躺在床上，又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了。

　　“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周悬道。

　　季氏便替她压了压被子，道：“好。”

　　周悬闭着眼睛，轻声道：“阿娘，你不要同祖父吵架了。”

　　季氏一怔，周悬却翻了个身，背着她道：“书里说父债子偿，爹害得七叔公没了，我给七叔公跪一跪是应该的。何况，爹还能活命，多好的事。祖父应该这样做的。”

　　周悬停了话，季氏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许久都没话，只脸上又静静的淌下两行泪来。

　　这样的话，从她八岁的小女儿口中说出来，实在太诛心了。

　　周悬睡着后没多久，程氏便过来了，看见周悬仍在睡，问道：“阿悬还没醒？”

　　季氏这时已止了泪，眼眶微红的摇了摇头，“刚醒了，吃了点饭又睡了。烧也退得差不多了。”

　　程氏松了口气，“烧退了便好。”顿了顿，她又道：“公爹那边，你莫要怪他。”

　　季氏因周悬的事这几日和公公周盛勤闹得有些僵，程氏原是不知道的，是冯氏同她提了几句，程氏与丈夫周贤商量后，这才上门想劝她一劝的。

　　“不过就是一个托词当不得真，哪里就真的能夺了阿悬这孩子的福分。”程氏本身是不信鬼神一说的，自然不信周悬去给死人抬了棺材板就会折了寿，只是终究说出来不好听，她便把话说得极其委婉。好在季氏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话是如此，可我终究过不去。”季氏不想吵醒了周悬，只说了这一句，便朝程氏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了。

　　程氏目光落在周悬身上，轻声道：“阿悬是个懂事的孩子。”

　　季氏神情一滞，程氏却已起身了，临走前她同季氏道：“你也别太伤神了，老三不在，阿悬姐弟俩还指着你呢。若你也倒下了，你让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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