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途

　　到了初三这一日下午，季氏吃了半碗饭后便又睡下了，周悬让周子屏守着，她拿起剩下的那碗饭菜放到厨房里继续温着，碗刚放到锅里，就听得院子外边有人叫道：“阿悬？阿悬在家吗？”

　　周悬从厨房走出去，就见院子站了一个人。

　　是四叔公家的婶婶，在族中排五，周悬管她叫五婶。

　　此时五婶身上披麻戴孝的，手上搭着块白布，正在她娘屋前张望。

　　“五婶，我在。”周悬道。她娘才睡下，她的声音并不大，但二伯一家都已经去七叔公家里吊孝了，此刻院里静悄悄的，她刚出声，五婶就已经听见了，转过身来看着她。

　　“你这孩子，你七叔公明日就要出丧了，怎么也不见你和子屏露脸？”五婶几步走到周悬面前，将手上的白布拿下来，扎到了周悬的手臂上，念叨道：“衣服不用换了，就这样罢，现在时辰还不晚，你和我一起过去，给你七叔公烧点纸钱。真是太不懂事了，怎么连个面也不露一下。”

　　说着，便拉起周悬往外走。

　　周悬踉踉跄跄的被拉走，同屋里的周子屏闻声跑到门外，周悬回头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留在家里守着阿娘。

　　她前脚被拉走，小堂兄周子傅就跑回来了。许是跑得太急，他满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的问还立在屋门边上的周子屏：“阿悬呢？”

　　周子屏答道：“刚刚被五婶拉出门了，好像说要去七叔公家里给七叔公烧香。”

　　周子傅闻言捶了一下自己，“还是晚了一步。”他转头又跑出去，只没走几步，又停下，回头叮嘱周子屏：“你好好在家守着你阿娘，别乱跑。”说完就急急追出去了。

　　周老七家在村尾，周悬家却在村头，两家离得并不近。周悬被齐氏一路拉着走，快走到周老七家里时，听见了从他家里传出来的哀乐声。

　　齐氏脚步一顿，停下来目光复杂的看着周悬，神情怜悯的道：“从后门进去吧。”

　　周老七家前门人来人往的，小姑娘一露面，必然会引人注目的。

　　周悬点了下头，心中也知道这五婶为何要带她从后门进去，心里多多少少的对五婶有些感激。

　　两人拐进小巷里，从后门进去了。

　　周老七家是一进的宅子，不大，但却有前后两院。此时因周老七明日便要出殡了，所有人都去前院，后院没人，只有屋檐下挂着的白幡轻飘飘的来回招摇。

　　齐氏将周悬带到平常用来堆放杂物的厢房里。屋里放着一些丧礼时才会用到的物件，放眼望去都是素白的颜色。

　　“你把这个戴上。”齐氏找出一顶孝帽，递给周悬。

　　周悬有些迟疑，手才伸到半空，却见大伯母程氏走了进来，不由一怔，喊了一声：“大伯母。”

　　程氏却不看她，眼神掠向齐氏手里的孝帽，顿时沉了沉。

　　齐氏目光微闪，轻声问了一句：“大嫂，他们可商量妥了？”

　　程氏脸色不大好看，抿着嘴点了点头，仍是一言不发。

　　齐氏这才动了动身，叫周悬走到跟前来，亲自给周悬戴好了孝帽。“行了，你和你大伯母到前堂去吧。”

　　程氏神色冷冷的站着，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齐氏叹气，“大嫂，你也别怨七婶，换个角度想想……”

　　“没怨她。”程氏打断齐氏的话，淡声道：“若我是七婶，说不得还要更过分一些。”

　　齐氏便识趣的不说话了，好在程氏也没有再耽搁，只领着周悬往前堂去了。

　　前堂棺材前跪了一片的人，左边都是族里的几个长辈，以她祖父为首，身后是几位叔公，还有大伯父二伯父以及同辈的叔伯，右边跪的除了为首的是七叔公的两个儿子周强和周泓外，其余都是族里与周悬同辈的人。

　　做法事的几个道士已经停了做法事，此时正坐一旁歇着。周悬随程氏走进前堂，几个道士立即看了过来，目光在她身上过了一遍。末了，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道士问：“就是她？”

　　周盛勤点了点头。

　　那道士道了一句：“那就开始吧。”便起了身，拿起法器又作起法事来。刚停不到一刻钟的唢呐顿时又响起来，长长短短的曲调混着咿咿呀呀的唱诵声传入耳中，周悬看着堂屋正中摆放的棺材，目光惶然。

　　这个时候她已经猜到五婶拉自己过来的原因了。不仅仅是给七叔公上香这么简单，上完香，还要随道士一块去上山破土。

　　所谓的上山破土，是周家村方圆百里的一个丧葬风俗的叫法。

　　若是家里有人过世，那么在出殡的前一天，做法的道士会算出一个所谓的良辰吉日，再挑一个与已故之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一起去坟地，去之前，不能进食。到了坟地后要跟着道士一起念经文，还要跪足一个时辰，最后再用手挖一把土，混着道士的纸符灰泡水喝尽，才算完事。

　　但这个这个风俗一般不会有人去遵从，因这个风俗还有个说话，上山破土的人，是会折寿折福的。只有将自己的福寿折去一半让故去的人带到黄泉道上，这路才走得顺，来世才能投生在好人家里。

　　因而遵从沿用这个风俗的，一般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过世的人生前德高望重，家里人想叫他走得体面，才会如此。

　　另外一种，就是像周老七这样的，突遭横祸而没了命的，死时年纪一般不过四十岁的。这样死去的人，村里有个叫法，叫短命鬼。

　　村里人都说短命鬼生前没福分死后也福薄，来世就不会投生成人了，而是做牛做马变成畜生。

　　因此，在感情深厚的人家里，若是有年纪轻轻就没了的，其家人不忍其留下的后代折福折寿，就会选一些命格相似的童男童女来代替他的儿女，去上山破土。

　　但若是选没血缘关系的童男童女，一般都要给童男童女父母一笔钱，相当于是买命钱了。

　　庄稼人没什么家底，一般出现这样的情况，都是一副棺材板埋了了事。短命鬼的丧事，没有哪家人愿意大办的。一来费钱，二来既然是个没福气的，就赶紧送走罢免得让活着的人沾上晦气折了福寿。

　　周悬长这么大，也就见过村长家里办过这样的丧事。

　　那是村长的独子同人多喝了几杯酒，醉醺醺的回家，结果半路掉进一个水坑里，就这么没了。死时的时候，才刚刚三十岁。

　　留下一个七岁大的胖儿子。

　　村长便去隔壁村买了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回来，代替他的胖孙子，给他那短命的儿子续来世的福寿。

　　周悬之所以还记得这事，是因为那小男孩上山破土后不到一个月，就因为一场风寒没了。当时村里人都在拿这事说道，有说村长心思歹毒的，自己的孙子舍不得就拿别人家的顶上，也有感叹那小男孩本就是福薄之相，要给死人续福寿，只能一命换一命了。

　　而今，看这个情形，怕是她要成第二个小男孩了。

　　周悬侧头看向祖父，却见他面色冷凝，目光并未落在自己身上。这时，七叔婆连氏递了三炷香过来，香已经点燃了，正冒着三股袅袅烟气。

　　她接过香的刹那，听到七叔婆低低的同她道：“阿悬，你别怨叔婆狠心……”

　　耳边的哀乐声蓦然扬高了调子，音量盖过了连氏的话音，周悬听不清七叔婆后头又说了什么，在渐暗的堂屋里，七叔婆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周悬规规矩矩的上了香，同七叔公的两个儿子周强周泓跪在前排，有做法的道士手沾着纸符烧尽后的灰烬朝她身上挥挥洒洒，她也由着道士，叫她起来跟着道士咿咿呀呀的唱念，她也学一句唱一句。

　　七叔公的丧事办得隆重讲究，这做法过程琐碎至极，以至于周悬后来都不清楚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天暮色沉得很快，寒风也狂，入夜后天冷极了，她被道士推推搡搡拉到外头去。待到了凌晨时，随道士上山破土，大伯父让大堂兄也跟着去了，夜里冷得很，手里提的灯笼也冷，她冷得打颤，大堂兄周子敬脱了身上外衫给她裹上了。

　　小堂兄周子傅不知怎么的，也混了进来。在道士让她破土时，小堂兄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了一把土，趁着夜色浓重，悄悄的塞到了她手里，低低同她道：“阿悬不怕，大哥和我都在哩。”

　　可天这么冷，又哪里顾得上害怕。

　　她只想快点做完这一场法事，好快点回家里去，喝点热水或者钻进被窝，暖暖身子。她的手脚，已经被冻得快没知觉了。

　　法事直到天色破晓时才做完。

　　回程的时候，周悬眼皮已经睁不开了。七叔公坟地选得远，走回去，至少要一个时辰。她几次磕磕绊绊的差点摔倒后，周子敬便矮下身子背着她走。

　　几个道士纵使见多了生离死别的场面，心肠却还是软的，都道：“小女娃辛苦了，在你哥哥背上睡会儿吧，眯一会儿眼就到家了。”

　　周悬趴在大堂兄的肩头，咕哝了一声谢谢大哥，便再撑不住眼皮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周子傅看着她睡得沉，这才敢不满的小声道：“祖父也真是的……”可抱怨的话才出口，就收到了周子敬暼来的一记眼刀子，他只好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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