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途

作者:水清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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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康元十六年,正月初一。

      这一日,家家户户都忙着给亲朋好友拜年。

      周悬一家却在忙着生离死别。

      县衙那边得了周忠回来的消息,早早就来了三个衙役,将他收押。

      看在周盛勤同周贤面上,这三个衙役倒也没催赶着将周忠带走,只坐在一旁,看着跪在地上的周忠痛哭流涕的忏悔认错。

      屋里的人,除却这几个看惯了人间悲苦离合的衙役外,其他人皆红了眼眶。

      “是儿子不孝,累得您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辈子怕是没法再在您跟前尽孝了,来生儿子再给您当牛做马,报您的生恩养恩。”周忠跪在周盛勤面前,脸颊上有泪,眼睛通红。杀人偿命,他此一去,只怕再无活命的可能了。

      周忠朝周盛勤磕了三个响头后,转而对着两位兄长又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哀道:“大哥二哥,爹以后就劳烦你们照顾了。”目光暼到一旁几乎已哭成泪人似的季氏,以及季氏身边的一双儿女,周忠双目越发通红,几近充血。

      “云娘,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周忠起身,离季氏几步处站定,面色已经慢慢平静下来,语气亦轻柔了许多,“你跟我的这些年,我让你吃太多委屈,你辛苦了。”

      季氏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将头扭到一边,拿袖子遮了面,半晌才哽咽着道:“都是我自个选的……”话只说了一半,又泣不成声了。

      周忠微微垂下头,目光正好落在一双儿女身上,女儿周悬目光沉静,看着他,没什么表情,六岁的小儿子周子屏对上他的目光,却忍不住往周悬身后躲了躲,低下头不敢看他。

      这一双儿女,女儿还好些,惯会说些好话哄得他开心,聪明伶俐的哪股劲头,很讨人喜欢,因而他没打骂过她。儿子却相反,见了他跟猫见了老鼠似的,只恨不能快点跑走,哪里敢在他跟前多呆个一时片刻。

      周忠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身朝季氏道:“云娘,我走后,你就找个好人家改嫁了吧。”

      季氏闻言一震,呆呆看着周忠,脸上满是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周忠却已挪了目光,不再看她,又朝周贤跪了下去。“大哥,我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人,今日我求你,我走后,阿悬姐弟俩,求你帮忙看顾些。云娘……也求您帮忙相看个好人家,让她走吧。”

      “你……”季氏惊得半晌都说不出去一句话来,颊边的泪都忘了擦。

      “大哥,我这辈子已是欠你良多,还不上了,下辈子做牛做马再还你恩情。”周忠说着,又重重磕了个响头。

      周贤上前去扶他,“你放心,有我在。”

      他是言出必行的人,周忠闻言,便也放了心,红着眼睛扭头朝那几个衙役道:“走吧。”

      三个差役便站起身来,两人拿着镣铐去给周忠戴上,领头的那位则朝周盛勤拱了拱手,道:“周老爷请放心,既是自首了,之后便不会为难他的。”说着眼神往周忠身上一使,那两个给他带镣铐的衙役动作便轻了许多。

      周盛勤送他们一行人出门,跟在那领头的衙役身边,轻声问了句:“我儿自首,这案子可否能从轻发落?”

      领头衙役目视前方,口中轻声答了句:“若是受害者家属不予追究……”话只说一半,但周盛勤已经明了,不着痕迹朝衙役手里塞了锭碎银。

      等将周忠及衙役一行人送至村口,周忠停了脚步,回头看着众人,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大步向前走了,没再留下只言片语。

      等到再看不见周忠的身影,众人都折了回去,季氏却还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她不动,周悬与周子屏姐弟俩便也跟着不动,站在季氏身边的程氏忍不住出声劝了她一句:“风大,回吧。”

      季氏眼里的泪没停过,顺着颊边往下流,冷风迎面扑来,眼泪淌过的地方,像被刀子割过生疼。可脸上再疼,又如何比得过心里的疼。

      周悬歪着头,伸手扯了一下季氏的衣角,顺着程氏的话道:“阿娘,好冷啊,我们回家吧。”

      季氏低下头看周悬,她眼泪噙着泪,周悬的脸映入眼帘,是模糊的,没发觉自己身子正慢慢往前倾倒。只忽然听到女儿稚嫩的声音夹杂着惊惶在耳边响起来:“阿娘!”随即,她眼前便是一黑,没了意识。

      季氏这一倒下,便高烧不止,卧床不起了。她意识昏昏沉沉的,周悬便每日守在她床边,按时给她喂几勺苦涩的汤药,或者是煮得稀烂的肉粥。

      向来淘气的弟弟周子屏也难得懂事了一点,会主动接替周悬守在季氏床前,叫她去歇息。

      姐弟俩就这么守在季氏床前,没有出门去,自然也没听到家门外已经传得相当不堪的闲言碎语。

      什么“杀人犯生的儿女以后也是杀人犯,要离他家远一点不然命就得交代出去了”之类的话,这其中对两个小孩的恶意之大,饶是周盛勤听到了,也气得发狠,在自己屋里摔了两个茶杯。但在周悬姐弟面前,他还是端着一副温和的模样,没叫姐弟俩发觉不对。

      周贤那边有心不想叫姐弟俩听到那些话,先是叮嘱自家孩子兄妹三人嘴巴紧着点,别在周悬与周子屏面前说漏嘴,随后又叫妻子程氏去周发家里坐了一刻钟,让程氏和冯氏通气。妯娌俩人在周忠这事上的意见是一致的,这等风尖浪口的时候,都不想周悬姐弟俩出门。

      冯氏虽不大待见周忠,但看见周忠一家如今这般境况,她倒也没落井下石,反而有些忧心的和程氏道:“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姐弟俩总还是要出门见人的,小小年纪的,就没了爹,外头说话又难听,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

      程氏叹了口气,“远的不说,先顾着眼前吧。这几日,尽量让他们姐弟俩别出门了,好歹先避一避风头。”

      “是这个理。”冯氏点头,“这几日就让阿悬姐弟俩到我这吃饭吧,都住一个屋里,正好省得出门去了,就是阿悬娘她……”

      想到高烧没退下不来床的季氏,冯氏眉头拧在了一起,顿了好半晌,才长长一叹,道:“也是难为她了。”

      程氏摇了摇头,未接这话茬,只道:“几个孩子那里也要叮嘱好,别凑到阿悬姐弟俩跟前胡乱说话,姐弟俩个都不是三岁小孩了,有些话听得懂是什么意思,万一听了多心,又做出什么事来添乱。”

      “这个我晓得的。”冯氏应道。

      话说明白了,程氏便起身从冯氏屋里出来了走到对门的季氏屋里去了。

      周悬和周子屏姐弟俩正安安静静坐在屋里的凳子上,眼巴巴的守着季氏。

      见程氏进来了,周悬起身,轻轻喊了一声:“大伯母。”

      程氏亦轻声应了,一边问:“你阿娘醒了吗?”一边往床边走了几步,看了一眼季氏。

      “刚刚醒了,喝了半盅水,又睡下了。”周悬轻声答道。

      家里如今没个大人主事,难得这姐弟俩还能绷得住,不吵不闹的,乖巧懂事得叫人心酸。
      程氏走到周悬跟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微矮下身子,目光与周悬平视,缓声道:“你们姐弟俩这几天就在家乖乖的,没事别去外头瞎跑,不然你娘醒了见不到你们会担心。”

      周悬点了点头,程氏看向一旁的周子屏,周子屏眼里亮晶晶的,分明是蓄满了泪,但又极力憋住没哭。见程氏看向自己,他扁了扁嘴,带着哭腔小声地道:“我不乱跑,我就守着阿娘。”

      周子屏巴巴看着程氏,眼里的泪已经装不住,滚了出来。他忙用袖子擦了擦,问了一句:“大伯母,我阿娘她会不会一病不起了?”

      “瞎说什么话。”周悬板起脸,斥了一句。“阿娘只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就好了。”

      程氏点了点头,“你阿姐说得对,你阿娘只是太累了。”

      周子屏依旧扁着嘴,低下头,轻轻的“哦”了一声,“我知道了。”

      “我刚才已和你二伯母商量好了,这几天,你们就到二伯母那边吃饭,吃完饭后再给你阿娘盛一碗过来,要是没醒过来就放锅里温着,等你阿娘饿了就端给她吃。”程氏轻声叮嘱周悬。
      “其他时候,你们就在屋里呆着,到院里坐着也成,就是别出家门,万一你阿娘醒了,找你们找不到。若是有什么急事,应付不来,,就到我家里去找我,或者去你们七叔公家里找我也行……你七叔公初四要出丧了,这几日我都在你七叔公家里。”

      再三叮嘱周悬,程氏里里外外又替姐弟俩整了一遍屋里,这才走了。

      周悬送到院里,程氏同她道:“你回去吧。”周悬怔怔看着她,目送她走出去,将自家大门掩上了。

      七叔公要出丧,她和弟弟身为晚辈,哪能不去守孝跪灵呢?可大伯母话里话外都是她待在家里,分明是不想让她和弟弟两个人去的意思。

      大伯母最是知礼,如今却不让她姐弟出门,无非是怕她姐弟俩刺了七叔公一家人的眼。

      毕竟,七叔公是她爹杀死的。

      只怕七叔公家里人也不愿意看见自己姐弟俩。

      周悬想通这一层,转而就回屋去继续守着季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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