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荆是吃货担当

　　黄昏的暖橙色铺盖在将军府后院的屋顶、院墙和地上，像是把目之所及都煎熟了似的。

　　素琴觉得自己这个联想很妙也很有趣，便说出来和文蓉同乐。文蓉有些走神，被对方喊了好几遍才慢悠悠地回神。

　　“你怎么了？精神不好么？”素琴关切问道。

　　文蓉直摇头，看向了祁璐二人方才离去的方向，“总觉得将军今天心情不佳，刚刚拉夫人走的时候是黑着脸的……”

　　“你担心将军凶夫人吗？”素琴莞尔，“不可能的，将军疼夫人都还来不及，哪里舍得对夫人凶。咦，这味道是……里头的鱼烧成了吧！赶紧看看去。”

　　文蓉跟上素琴跑进厨房，果真见到唐励掌着大汤勺在给摆好了造型的桂鱼淋最后一遍汤汁。

　　唐励到底是经验老道的厨子，万大厨只把整个过程给他讲了一遍，他便能依葫芦画瓢做出颜色和气味都十分馋人的松鼠桂鱼来。

　　就是不知道味道……

　　“喏，筷子。”素琴热心地已经备好了。

　　唐励道过谢后，有些激动的先用筷子在鱼肚边上分下一块，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吃完后，他又回过头尝了一筷子万大厨先做出来的桂鱼。

　　“差了点。我这个，太甜了。”唐励自我评价道。

　　万大厨没说话，也拿了筷子试了试。说实话，这两盘鱼之间确实有味道上的差距，但那差距实在是太小了……也只有对自己要求无比严格的唐御厨才能敏锐尝出区别，以及公道地指出这一点。

　　“您这是第一次按我们夫人的法子做，做出来味道有所不同是正常的。您下次做必然能做得比我更好。”万大厨客套恭维道。

　　“不是的。”唐励神情郑重地摇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万大厨问，“难道将军夫人教你时，你做了很多次才做出来吗？”

　　他明明是发问，可任谁看了都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十分肯定。

　　万大厨怔愣，旋即又很吃惊——他是怎么知道他的松鼠桂鱼仅做一遍就达成了夫人要的味道？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宫了。明日再来讨教，然后教你做一道夏日清凉羹露。”语毕，唐励又觉得这么说略有些不妥，于是纠正道，“不能说是教你——我想请你，还有将军夫人一起点评我做的羹露。”

　　隔日，唐励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宫中告了假。
　　蓉贵妃本来就对唐励多有关照，听说他不舒服，还命人送了些名贵的药材去他府里。

　　宫中赏赐的礼物送到唐府上时，乔装打扮过的唐励已经带着早上刚做出来的新鲜羹露来敲大将军府的后门。

　　万大厨见到唐励时惊了下，随后心里头默默惭愧。
　　人家都混到御厨的份上也还这么勤勉，自己以后可真得再加把劲儿……

　　唐励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会发光的赫赫楷模，他很宝贝地将手中的青花瓷盅放在干净的灶台上，向万大厨问了祁璐的起床时间后，要了些冰块儿将瓷盅包围起来，接着就和万大厨开始动手杀鱼准备做菜。

　　祁璐也没料到唐励会这么早来，这让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尝尝唐励做的夏日清凉羹。

　　不过考虑到沈醋王昨天已经发作过，且才刚刚哄好，祁璐只得按捺住小馋嘴，坐在房间里规规矩矩地把虾肉豆腐杏鲍菇汤喝完后，才装作云淡风轻地朝后厨去。

　　这会子，唐励今日的第一条就快要烧成了。练手用的鱼是他自己带的小厮提来的，俨然一副不占大将军府半点便宜的模样。

　　祁璐对唐励此人的印象愈发的好，她直奔厨房，东看西看，尽管嘴巴不说，却瞒不过贴身照顾了这么些日子的素琴和文蓉。

　　“夫人，羹露在这儿呢。”素琴拿掉盖在瓷盅上用来守住凉气的厚巾布，用另一块干净的帕子将瓷盅包好了，连银勺儿一块给祁璐递上。

　　祁璐揭开盖子轻轻一嗅，闻出了清甜凉润的味道。尝一口，凉凉滑滑，这是……

　　“藕粉里加了柚子肉？好新鲜的做法。”

　　祁璐呼哧呼哧又吃了两口，一脸的心满意足，然后拿过盅盖重新将羹露盖好，放回原处。

　　“夫人还是尽快吃完吧，天儿这么热，等冰化了，羹露就热了，影响味道，还坏得快。”以为祁璐是舍不得一口气吃完的素琴劝道。

　　祁璐笑了笑，“那你去帮我看看将军练武回来了没有。我想留给他也尝尝的。”

　　这话恰好被端着鱼走过来请祁璐帮忙品鉴的唐励听见了，他有些尴尬地“嗨”了一声，“年纪大了，老糊涂！老朽该给大将军再做一份的。”

　　“没关系，他……”他肯定就喜欢吃我吃过的。
　　祁璐话没说全，脸已经红了。

　　见着唐励手里刚出锅的鱼，祁璐明白他的意思，从旁拿起筷子，不客气地挑了大刺的鱼背肉，吹凉后送入嘴里细细嚼了嚼。

　　“炸得有点过头。”祁璐直言不讳道。

　　唐励却没有不高兴，“是，那我再做。”他没急着走，转而又问道，“夫人觉得这清凉羹露味道如何？”

　　“很好吃。”祁璐知道唐励不是在等夸赞，便大方分享道，“我从前没有吃过这种做法的，只知道八宝藕粉羹。八宝是中一半干果一半鲜果。干果为葡萄干、杏仁片、核桃仁和瓜子仁，有时候也加点花生碎和黑芝麻，这个搭配纯粹看个人喜好。鲜果为西瓜、草莓、火龙果和哈密瓜，喜欢的话还可以加上芒果、香蕉和蓝莓。唔……这样算起来好像不止八宝了？哈哈……”

　　唐励面露迷茫，“夫人请慢点说……这西瓜、芒果、香蕉，老朽都知道。可是其他几样……”

　　祁璐很无奈，她给的配方好像又超纲了。

　　“唐老伯请见谅，我的记忆不太完整……这些东西我只是本能地记得，真要细说起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不过没有我说的这些也并不影响你做八宝藕粉羹，总之选中的水果味道不要太奇怪就好了。”解释得多，祁璐已然能自如地应对同类状况。

　　唐励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内心狂喜。

　　是这样，就是这样的！
　　当初在官驿相遇时，她就是这样四两拨千斤地口头说了几句，然后官驿的厨子就做出了味道鲜美的多福鱼！

　　他后来也是一样地做，可是味道怎么都不及第一次尝的鲜……他还安慰自己说是因为当时那些鱼不够新鲜，实际上差在这几句话的功夫上！
　　一定是这样！

　　祁璐不知道唐励那副如获至宝的神色是为哪般，想要问问，万大厨刚好又拿了些东西过来，打断了她。

　　不多时，带着一身潮热的沈鸿禹也来到厨房。他刚刚原本在练武场和昔日下属——柳承在谈论云水河谷出现猛兽一事，听素琴传话说夫人找他，二话不说就往后院走。柳承也跟了过去。

　　那日鲁国侯府家宴上，柳承也在。最令他牵肠挂肚的菜是比较后才上来的霸王肘子，肥硕的蹄髈经过精心炮制，软糯爽滑又不失劲道的肥肉里，吸饱了独门酱料，一口咬下去，猪油和酱汁一同满溢而出，滋润唇齿，瞬间安抚了躁动的胃，又撩拨起平静的心。

　　打过恶仗的兵和逃难的流民一样，都经历过饥饿的苦。在尝过食不果腹、饥寒交迫后，再吃到肉时，每一口都不自觉地带上了感恩的情绪。
　　也是饥饿将人们对猪油的渴望变得分外地强烈，仿佛它不仅仅是一味调料，而是强心续命的灵药。

　　故而，柳承吃当日那道霸王肘子时，心情是无比虔诚的。而在品尝过后发现它竟美味得如此不同寻常，便很佩服做出这道菜的厨子。第一个起哄要请出万大厨的，正是柳承。

　　在他的想象中，能做出这样精品佳肴的厨子必然也卓尔不群。真正见到万大厨，柳承并没有失望，但是在听万大厨说一切菜肴都是祁璐所教，便生出要和将军夫人打交道的冲动。

　　不过柳承到底知道分寸，没敢公然提这种非分要求。今日算是机会偶然，柳承自然不想错失。

　　站在厨房小院门口望风的文蓉老远见到沈鸿禹的身影便进去报信。祁璐第一时间把装有柚子藕粉羹的瓷盅从纱布底下取出，端到门口，亲手给沈鸿禹奉上。

　　沈鸿禹一见她便笑眼弯弯，看夫人着急给自己送吃的，更是乐不可支。

　　“你快尝尝，趁还有点凉意。”祁璐道。

　　“嫂夫人好！”柳承憨笑着打招呼，“嫂夫人给大将军吃的什么好东西？不知我有没有这口福也尝一点？”

　　怪只怪沈鸿禹太高，祁璐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另外一名男子。

　　“这位是柳长史。”沈鸿禹简单介绍之，随后重新舀了一勺羹露要送往祁璐嘴边，“夫人吃过了吗？”

　　“我吃过啦。”祁璐羞赧地阻止了他这一小动作，看着柳承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啊柳长史，这羹露就做了一份……要不你中午留下来吃饭，我现在招呼丫鬟们现做一份。”

　　“啊……那太麻烦嫂夫人了！”柳承一点也不想拒绝，但说完之后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迅速瞟了沈鸿禹一眼。

　　沈鸿禹没表态，看起来正认认真真地在进食。柳承便松了口气，有些期待祁璐做出来的甜羹。

　　然而，他却见祁璐招呼了文蓉过来，低头耳语几句，接着她便径直往府上书房而去。

　　柳承有些难过：原、原来不是嫂夫人亲自做啊……

　　“你去前头坐吧，我需沐浴更衣。”沈鸿禹道。

　　柳承收回送走祁璐的目光，应了声是，旋即又改主意道，“下官替将军擦背吧。”

　　“不必。”沈鸿禹摆手，“我去去就来。”

　　“哦……”柳承有些失落地独自往前堂走，莫名觉得大将军和自己的关系变得比从前疏远了。

　　当年他还没有坐上长史的位子，只是军营中一个什么杂事都要帮着做的小兵。沈鸿禹在和珞国蛮夷的对战中不慎伤了右手，吃饭、穿衣、沐浴多有不便。就是那段时间，他被安排到沈鸿禹身边照顾他的起居，给沈鸿禹擦背擦了整整一个月。

　　尽管现在当上了长史，可柳承觉得自己的初心没变啊，为什么将军却不肯了呢？

　　在书房画画的祁璐原计划是绘一碗八宝羹露就完事，将要落笔时，她脑海中陡然闪过唐励眼深殷切的样子。

　　祁璐收回画笔，稍微盘算了会儿，决定把唐励也加进这幅画里。

　　真正打动她的倒不是唐励求技若渴的心思，而是沈鸿禹的仕途和未来。

　　虽然沈鸿禹愿意为她而不争不恼做个半调子地主，但她不愿意太委屈他。

　　她见过他在密林的遮蔽和干扰下，还能中一箭击准埋伏者所在位置的高超箭术；知道他行事果断干脆，为人正直磊落；感受得到他的属官、朋友对他的欣赏、崇敬与钦佩。

　　这么好的人，不留在朝廷，而闲散于田间，是有点浪费。

　　今天结交唐励这个朋友，或许并不能立即就影响到沈鸿禹将来的命运，然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他是蓉贵妃的专用御厨；蓉贵妃又身怀大魏皇帝子嗣的后宫明珠……

　　祁璐的笔尖在宣纸上飞舞，不久，一名诚心做美食的老者便跃然于上。

　　八宝羹露易画，真正得人心却难。

　　祁璐搁下画笔，望着已成的画作凝神思量片刻，忽然被自己脑海中闪过的又一念头惊得打了个激灵。

　　她所想的这件事，横竖只有两个两种可能。
　　要是她以一己之力强行固定这个答案，她会遭到怎样的反噬？

　　犹豫再三，祁璐终是一咬牙下定了决心，研出更多的墨，开始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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