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书纪年

　　（79）
　　“别动。”

　　“你对我做了什么？”

　　“改造。”

　　“什么？”

　　“你的机体已经坏透了，我帮你里里外外换了点零件。”

　　他闻言想要强撑起身体，却发现手脚被牢牢束缚在冰冷坚硬的床板上，四肢百骸仿佛一堆锈掉的破铜烂铁……不对，还没完全散架……好像一具年久失修的老机器，稍稍一动关节窝里就集体发出一种似有似无的“吱吱”的磨合声，痛感倒是不强，只是丝丝的酸楚像过电流一样从每一个神经末梢一起出发迅速传遍全身，同时胸口泛起一股恶心，很不爽的感觉。

　　“别着急，你还需要调养一段时间。”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救你而已。”

　　“你救我？先前不是你屡屡对我痛下杀手？”

　　“此言差矣。”她不理会他的挣扎，靠进看起来并不怎么舒适的白色椅背里，“我没有一次对你下过‘杀手’，只是适当地教育教育你而已，好让你清楚清楚自己的处境立场。而且，算起来，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救你的命了。”

　　“是吗？那你倒是说说，我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立场？”

　　她指指自己的手腕，一副不言而喻的表情。

　　“我对你……你们，”他环顾这雪白而冰冷的房间，除了一床一椅再无其他的陈设，甚至连门窗都看不到，整个天花板好像是一块均匀的照明装置，将房间照成惨白的颜色，除了他和她，还有两个身材极其匀称、匀称得像商场里的模特假人一样的男人并排站在一面墙边，他们都穿着不明材质的黑色衣服，衣服的裁剪很别致，仿佛一刀劈的布料简单合拢，但穿在他们身上非常的合身干练，一丝褶皱都没有，最关键的是，他们的站姿从头到尾纹丝不动、他们的双眼始终不移地平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自他醒来到现在几分钟过去，就没见他们眨过眼，“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暂时没有。”

　　“那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他放弃挣扎，苦笑。

　　“我问你，”她点了一支烟，递到他嘴边才问，“要么？”

　　“不要。”

　　她于是将卷烟揉进手心里，也没见扔出来:“你是在为谁卖命吗？”

　　“我自己。”

　　“没了？”

　　“没有。”

　　“比方说，什么组织、什么神秘人……”

　　“我只为我自己。”

　　“就只是简单的复仇？”

　　“简单的复仇？”他笑了，“对，简单，的复仇，还失败了。”

　　“一开始，是谁向你提起你父亲死亡的旧事？”

　　“你想知道什么？”

　　“是谁不断地激发你的仇恨？又是谁有意无意向你透露了地下城与玉矿的消息？是谁帮你策划并实施了那里发生的一切？”她顿一顿，“换句话说，是谁利用了你这么多年？”

　　“不是你们吗？”

　　“是我们吗？”她微笑，“你这么认为？”

　　“你想说不是？”

　　“是的话，我现在和你进行的对话，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两下沉默。

　　“醒醒吧，好好想想，是什么人，想借你的‘复仇’，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真的不是她和她背后的人吗？他近来越来越坚信的推测竟开始有些动摇了。不是他们，会是谁？

　　“现在不想说没关系。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说着自己先起了身。

　　“谁？”

　　“一个……人。”她走了两步又站住，示意那两个黑衣人退回去，自己返回床边，弯腰，问他一句，“我好看吗？”

　　……这么突兀……什么意思？他想了想，说:“一般。”

　　“说心里话。”

　　“心里话，真一般。”他笑了笑，豁出去近近看向她的眼……他知道她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好像神话里的美杜莎，能让与之对视的人丧失心智，他如今心灰意冷，倒不怕了，甚至有点想挑衅的意思……但这一次，不一样，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既不幽深，也不魅人，平静且……清澈？

　　她没被他的回答激怒，反倒试探一般握了握他仍然被束缚的手。这个动作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惊得他整个身体都缩了一下。她却没松手，只是冷静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观察出他情绪上的每一丝波动。

　　“有温度吗？”

　　“什么？”他惊讶得太专注，没有听清。

　　“走吧。”她撒手，起身。束缚他的锁扣“啪”一声开了。

　　＊＊＊

　　唐豆豆从窗缝里看到一个深蓝色的人影，背景是比之颜色稍浅的夜色。西风凛冽，树影飘摇。

　　启动瞳外膜系统，分析出此人是一个185cm身高的精瘦男子，年龄20岁上下，肌肉比例显示他身材匀称但不强壮，换句话说，日常运动量不小，但没有专门练过。

　　再换句话说，不是运动员、不是练武人。

　　既然他敲门，而不是直接夺窗而入，就说明是冲人来的不是冲东西来的。

　　冲人来的又可以分为以下两种情况——害人来的、纯粹找人来的。

　　害人来的又可以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还没等她分析完，那人突然失去耐心，转头朝这边窗下走来，手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正要往窗缝里塞，正好跟没来得及躲开的唐豆豆撞个照面……

　　好……好面熟。

　　并且有些尴尬。

　　系统迅速匹配之前见过的每一个面孔，但没有匹配上。这说明假如真的见过，也是在她镀上瞳外膜之前。唐豆豆顿了顿，问说:“你是谁？”

　　“你好，唐笑姐。”

　　“我不叫唐笑，你找错人了。”

　　“不，唐……小姐，我们见过。”他用蹩脚的汉语说，语气很真诚。

　　“见过……”是好像见过，“在哪？”

　　“阿尔金。”

　　“山？”唐豆豆恍然大悟，赶紧推开窗说，“恩人，是你啊！”

　　没错，就是当日她从地下城逃出生天后误入的那个世外桃源里，撑着竹筏救起她的那个异族少年。那次见面他一直穿着他们部族那种奇特的服装，今天换了一身深色运动衣，黑色的棒球帽下不知是“长发盘起”还是干脆剪掉了，一下子倒没认出来是他。

　　“能……进去吗？”少年羞涩地指指屋里。

　　唐豆豆这才觉出失礼，赶紧跑去给他开门开灯，热情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关门的时候特别留意了一下外面的漆黑夜色:“听你敲门这么急，是有人尾随吗？”

　　“啊……不……外面有点冷。”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倒是她草木皆兵了。唐豆豆干笑两声从电视柜里取出一只电暖气来插电放到他腿边，说:“这几天降温是挺厉害的，你怎么穿这么少？”

　　“嗯，来得匆忙。”

　　“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是。”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

　　“阿明告诉我的。”

　　“阿明？”唐豆豆回忆了一下，“哦，就是那个翻译对吗？”

　　“嗯。不好意思，他好像……调查过你。”

　　“哦是吗……咦？聊这么半天我才想起来……你不是不会讲汉语吗？”

　　“也是跟阿明学的。”他解释说，“在你离开后不久开始的，现在还不太流利。”

　　“已经很不错了，我基本都能听懂。”唐豆豆恭维两句，切入正题，“所以你这次专程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有。”他正色说，“想请你帮忙。”

　　“什么忙？”

　　“我们的村子，最近发生一些古怪的事情。”

　　“什么事情？”

　　“一开始……有人……”他皱眉停顿了半天，似乎是在吃力地组织语言。

　　唐豆豆心想，还真是只学了小半年呀:“没关系，你可以用你们的语言讲，我听得懂。”

　　“你听得懂？”他表示惊奇。

　　“嗯，我也是刚学的。”唐豆豆无意透露瞳外膜系统里载入了《息子译字》的事情。按理说《息子译字》距今少说有两千年历史了，但他们部族的语言竟然百分之九十来自《息子译字》，字形、语法吻合度极高，就好像是活化石。至于发音，秦零给她这个系统的时候，里面就是自带的，当然不是21世纪的“专家”们破解的，是他。

　　少年……或者不能叫做少年，叫年轻人比较合适，经系统测出的数据显示，他的外表显然比真实年龄要小一些。他想了想，将事情的原委断断续续讲了一遍——

　　原来在唐豆豆离开以后，他们村子里接连有人或失踪或死于非命，后来又发现有陌生人偷偷潜入村落，抓抓不到、查查不出，好像鬼魅一样。直到不久前，年轻人的奶奶——就是那时候唐豆豆见过的那个腰间挂白羽的老妇人，她是部族最有威望的长老——神秘失踪，大家才觉得事情非同小可，全族人集体商议，决定派人出山寻找线索。

　　“大部分人认为，这些事情……”他犹豫着说，“跟你有关。”

　　“我？”

　　“对。我们的村落几百年都没有来过陌生人，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你来过之后，他们这么怀疑，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就派你来找我？”

　　“不，不是。我确实是被派出来找线索的人之一，但我不认为这些离奇的事情是你带来的。我星夜兼程，就是想要快他们一步来知会你一声。所以半夜打扰，冒昧了。”

　　“你不怀疑我？”唐豆豆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也只有过一面之缘。”

　　“因为，我见过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你是说……之前他们推我跌下悬崖时，出现在阿明身边的那个黑衣人？”

　　“对。”

　　“他是什么人？”

　　“具体的我不清楚，甚至没有看到过他的正脸，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么进入我们村落的，只知道他行动神秘得很，从没在众人面前出现过，我也是偶然间撞见他从我家门里出来。”

　　“从你家出来？好端端地出来？还是贼溜溜地出来？”

　　“我也说不清……深更半夜的……”

　　如果没记错，那个黑衣人的身形，有点像陶吉吉。先前只当那村子里的一部分人是被陶吉吉事先收买了，为的是在最后一个环节对侥幸逃出地下城的人进行杀害清理，以达到“无人生还”的效果。现在看来，远非那么简单。

　　“能问你一句，当初为什么对我一个陌生人下杀手吗？”唐豆豆道，“当然不包括你。”

　　“因为我们部族信奉一条准则——闯入者必将为村落带来灾难，除非让他再也出不去。”

　　“仅此吗？还是收到那黑衣人的挑唆？”

　　“那黑衣人必然起到了什么作用，我相信后来的事情也一定和他有关，但具体的我不知道。”

　　“敢问一句，你们部族……是什么部族？”

　　“我们……”年轻人顿了顿，从斜挎包里掏出一只唐豆豆曾从地下城千万个之一的废弃壁坑里采样回来的那种血玉人俑来，说，“‘索’。”

　　“‘索’是什么？”直觉告诉她，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一看，是唐钊的来电。这么晚打来，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接通只听那边说了五个字:“豆子，来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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