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书纪年

　　(76)
　　四下里鬼气森森的，突然被一只手搭住肩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唐豆豆吓得哆嗦，一边回头一边准备撒腿跑，却借着身后微弱的火光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哥？”

　　“嗯。”唐钊手里拿着一只可怜巴巴的打火机，遭了水浸竟然还能打着火，算它质量好。

　　“哥你怎么也进来了？”

　　“别说话，跟我走——”唐钊等她看清自己就熄灭了火光，不知道是为了节省有限的氧气还是隐藏目标。又生怕她跟丢似的，握住她的手腕使她与自己寸步不离。

　　四周兵荒马乱，铁蹄好几次险些从头顶落下，两人连翻带滚十几分钟才终于来到一处先前并不曾见的方形门洞之下，还好门洞里没有阵法机关，才算赢得喘息之机。站稳脚回头一看，才发现刚才身在阵中感受到的生龙活虎，多半都是幻象，这满屋子高头大马的兵马俑，眼下都只是仿佛牵线木偶一样做着机械又重复的动作，虽然确实具有很强的进攻性，但也并不是无法躲避，仔细一分析，唐豆豆明白过来，这里恐怕又是一座庞大的机关室。

　　正要呼一口气，却听唐钊说:“别放松得太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什么？”回头一看，门洞的后面竟然还有一间跟这里一模一样的方室，里面也同样布列着无数蠢蠢欲动的兵马俑，而方室的四面墙上，隐约各有一道门洞，“还有多少？”

　　“至少九层。”

　　“怎么回事？”

　　“这是一座巨大的地下迷宫。”唐钊说，“就像我们小时候玩过的那种同心环似的一层套一层的迷宫，同心环的中心是一间穹窿顶墓室，墓室里陈列一具完好的棺椁和无数奇珍异宝，我们如果走对了，就还得穿过九层环阵，如果走错了，很可能就会迷失，会被困死在死胡同里。不过这些家伙都是睁眼瞎，我们站在门底下还是很安全的，先歇一会儿，待会儿一口气冲过九层环阵。”

　　“可是，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已经进去过中央墓室一次了。”唐钊说，“和你们孟教授一起。”

　　“什么？你已经进去过了？”

　　“嗯。”

　　“那孟教授人呢？其他人呢？”

　　“孟教授身体虚脱，在主墓室里休息，其他人走散了。”

　　“到底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简单说，我们一开始下去的那条矿道本来是死路一条，正准备折返，突然一阵爆炸，不仅阻断了退路，还炸开了一个洞口，我们于是误打误撞进了神女墓的底层，找到了先前失踪的全部师生和村民，找到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昏迷了，很费了一番功夫才弄醒。之后就是拼命找出路，经历了一些十分离奇的事情，就不跟你赘述了——”

　　“是遇到人珀了吗？”

　　“人珀？”

　　“就是神女墓里那些会动的、不穿衣服的、杀人不眨眼的活死人。”

　　“对，你们也遇到了？”

　　“嗯，大概在你们之后，因为我们那时好像看到你们中招的残影了。”

　　“残影？有可能。我们一行人确实被稀里糊涂被摄魂了一段时间，差点自相残杀，后来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噪音……好像有人敲破镲的声音，把我们一一唤醒，我们这才夺路而逃，可是竟然找不到来时的路了，随便栽进墙上一个洞里，七拐八折终于回到地面，却发现到了一处巨大的瀑布岸边，那两个村民说那地方离开矿山已经有十几公里了，真是太奇怪了……”

　　“我知道了！应该是噪音干扰了控制人珀的陶管声，你们才得以解救。可是，是谁这么机智呢？”

　　“不知道，好像不是从我们一群人内部发出的。”

　　不会吧，难道是言灵？不可能，她要是这么机智，后来也不会表现得那么自身难保。难道……当时还有另外的人在场？唐豆豆眉头拧了拧，又问:“然后呢？怎么走散的？又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地震，塌进来的。”

　　对了，没错，就在她和秦零打算离开神女墓的时候，矿下又发生了一次毁灭性的大爆炸，感觉威力都足以炸毁整个地球。现在想想，如果不是被人为挖开的，那刚才河道壁上卡住自己的那道狭缝，会不会也是被炸药的威力震开的？完全有可能。

　　也就是说，脚下这座河底大墓的重见天日，完全是出于偶然？

　　“塌进来然后呢？”

　　“然后就走散了。”

　　“怎么会呢？”

　　“因为我们几个塌进来的地方不一样，大概就被困在了迷宫的不同位置。”唐钊平静地说，“当时只有我和你们孟教授站得最近，塌进来也还在一起，其他人就不知踪影了。”见她心有担忧，唐钊又说，“没事，我现在从墓室里出来，就是想找到他们，没想到第一趟就碰到了你。”

　　“可是你就不怕自己再出来也迷了路？”

　　“不至于，你们孟教授懂这个机关阵，说是古书上见过，他告诉我一个口诀，口诀能换算成一套公式，按公式来走就能通达墓室。”

　　“孟教授连这也懂？”

　　“知识渊博嘛。”歇得差不多了，唐钊拍拍唐豆豆的头，小声说，“跟紧我，我们走。”

　　“不找人了？”

　　“先把你安顿了，再看看孟教授的身体状况。”

　　接下来连过七八重兵阵，逐渐摸透了这些机关室的套路，虽然其间不乏变幻，但万变不离其宗。熟门熟路冲破最后几道关卡，唐豆豆心里也越来越敞亮了，却猛然发现……“怎么还有？”

　　“不对啊……”唐钊看着眼前跟身后一模一样的机关室，也纳闷起来，“先前确实只有十层，走到这里应该就是过洞了……怎么又冒出来一间？”

　　“再走走试试？”

　　“嗯。”

　　然而又过了七八道门，眼前的景象还是一样。由于先前没顾上留记号，他们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走了回头路。这重环式的迷宫，仿佛层出不穷，没有尽头。到目前为止唐豆豆心里还只是隐隐的不安，可是短短几分钟后，她就感到了胸闷气短，呼吸局促，头脑也渐渐发昏，伸手去拉唐钊，发现他手心里也满是冷汗。

　　“哥，氧气值下降了。”

　　“是的。”唐钊伸手摸了摸附近的墙壁，“有没有感觉到潮湿？”

　　“有，空气里都是水汽。”

　　“糟糕。”

　　“怎么？”

　　“有水漫进来了。”

　　“从哪里？”唐豆豆也伸手去摸，发现石砌的墙壁果然湿漉漉的，可是墙壁依然致密，没有任何裂缝，水好像不是从哪里流进来的，而是渗进来的，无声无息。短暂的慌乱之中，唐豆豆强行启动瞳外膜系统，检测环境数据，“不好，海拔在下降。”

　　也就是说，他们连同脚下的地面、身边的墙壁、乃至整个迷宫一起，在向水下沉去。

　　“离开这间！”

　　两个人奋力朝对面的门洞里跑去，沿着公式计算的路线，尽管到此时已经可以确定公式失效了。可是没跑几步，地面突然开始倾斜，两人摔得猝不及防，迅速向脚下的某个门洞里滑去。

　　跌跌撞撞连连坠落，穿过不知道几重门才终于碰上转机。那一间石室水位竟然已经没顶，两个人如同被大力投进水里的石头，前几秒钟除了胡乱扑腾别无他法，不一会儿鼻腔胸腔就都呛了水。

　　这一路过来，身上的装备基本已经掉光了，只能在吃力的挣扎中渐渐窒息。窒息的边缘，隐约看到视野里闯进一束光，一束闪烁的光……

　　等到咳出一肺腔的水，唐豆豆发现自己已经跟个风干腊肠一样被绳索吊在了倾斜的墙壁上，腰间的绳结打得十分专业。身边是同样被吊着的两个人，一个是狼狈落魄的唐钊，一个是身手矫健的秦零。

　　他们兄妹俩无疑是被秦零救起的。唐豆豆心里一阵无法言说的激动，忍不住喊了声他，他却头也不回，只利落地吩咐说：“醒了就往上爬，没时间了。”

　　唐家兄妹呛水都不严重，赶紧攀着绳索追随他的脚步。氧气依然稀薄，必须大口呼吸。唐豆豆一抬头，猛然发现秦零竟然是在单手操作绳索，姿势十分别扭，下意识去看他另一只手在干什么，却发现那一边手肘下面只连着几缕残破的碎布，除此之外似乎空空如也，也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问题。

　　“秦零，你手怎么了？”

　　秦零这才顾上回头瞥她一眼，却答非所问：“外面河道壁上嵌了一套巨大的石轮，环环相扣，精密无比，依赖水力来控制这里机关的变幻，想必你们没有看到。”

　　“就是说，这一整套机关，根本不是一尘不变的？孟教授给我的那套公式也不是唯一的出路？”唐钊震惊。

　　“确切的说，公式没有问题，只不过一个公式只能对应一个短暂的时间，水势一变，阵法就要变；阵法一变，算法也要跟着变。”穿过一道门洞后，秦零就踩在墙壁的突出物上，重新将带有自动吸附功能的绳端甩到更高一层去，“我进来的时候，水势刚好变了。”

　　“你知道新的算法？”

　　“其实很简单，算法的改变也有一套算法。”

　　“这么紧张的时刻，真是不想夸你——”唐钊转了个身，似乎也注意到秦零的手臂，却被他递了个眼色，然后就缄口沉默，有意无意用身体去遮挡唐豆豆的视线。

　　越发不对劲了。唐豆豆于是卯足力气快爬几步，挤到秦零脚边来，这才发现他左手肘以下果然是空了。心里说不出的震惊，盯了他眼睛好一会儿，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去问了。

　　“有什么话我们落地再说，好吗？”反倒是秦零在开导她。

　　不好还能怎么办呢。

　　事实证明秦零的算法没有问题，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爬过几道相同的石门之后，他们终于又来到了水平地面上。面前的路被坚墙堵死，秦零在测明墙的背后是空腔后，又祭出他的解构神器，三人破洞进去，发觉又是一座迷宫大阵。

　　原来这整个机关是由相似而不相同的几套迷宫互相更替的，水势一变，阵法就一换，倘若有不得章法的闯入者想借着仅有的知识或是先前侥幸通过的经验进出，可就凶多吉少了。

　　氧气值有所回升，说明里面是一片不小的空间。秦零带路，这一回不多时就闯出了庞杂的迷宫，顺利进入甬道。

　　长长的甬道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尤其是跟在残了手臂的秦零身后。走了很久，久到唐豆豆感觉要是下一秒再不到头，自己恐怕就要被胸腔里的一口气憋死了。

　　所幸下一秒果然到头了。封门墙塌了一地，看那阵仗，不像是唐钊他们匆忙之中的手笔，料想早就有人来过。

　　出了迷宫不需要再隐蔽，秦零于是换了个更加明亮的光源。一进石门视野豁然开朗，高顶穹隆，气势恢宏。壁画满天满地，色彩鲜艳如新，内容栩栩如生——穹盖满天星辰，上壁仙鹤成群，下壁是宋元辽金墓常见的侍女图、宴饮图、狩猎图、出行仪仗图、巢由洗耳图、老子出关图、得道升仙图等等。乍一看除了规模大也没什么特别，然而最扎眼的还是被满地凌乱的金银明器簇拥的巨大石椁，以及角落里零星可见的白骨。

　　老孟就靠在一个墙角里，看样子是在昏睡，蓬头垢面也看不见睁没睁着眼。三个人朝老孟走去，却忽听门外隐约有人在喊救命。

　　“是小西！”唐豆豆向两人求助，“他们在的地方恐怕也沉了，我们赶紧救人去。”

　　“你待在这里，我去。”秦零按住她说。

　　“可是你……”唐豆豆胆战心惊地望着他残缺了一半的左臂，实在想不出发生了什么。

　　“我没事。”

　　“你有事，我不瞎。”

　　“我说我没事，我可是未来人啊。”秦零说，“要相信未来科技，好吗？我有分寸。”

　　“可是——”

　　“别可是了，你老实待着，别让我分心，好吗？我可信不过你的运算能力。”说完掉头走掉。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若有所思般看了看唐豆豆又看了看唐钊，最后取出一支类似激光笔的笔朝着地面胡乱写了写画了画，嘱咐唐钊说，“这是公式，这是现在的路线图，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你们就先按这路线出去。”

　　嘱咐完就出去了。唐钊立在原地想了想，说：“外面等着营救的人太多，他一个人恐怕分身乏术，我跟他分头去看看。豆子你在这里照顾一下孟教授，等我们回来。”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唐豆豆在后面十分担忧地问：“哥你看懂人家的公式了么你就敢出去？”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算了，救人要紧，他俩都是有分寸的人，走到没把握的一步自然会止步折返。只是秦零的手臂……真的没事吗？为什么总感觉心神不宁呢？

　　回头看到老孟还保持着刚才的睡姿，似乎丝毫没被这边的动静吵醒……难道他情况不好？这样想着就朝那边走去，途中瞥了几眼这墓室的构造布局，典型的后段风格，从壁画人物的服饰装扮来看，应该是属辽金之类的少数民族。

　　老孟推不醒也叫不醒，但是呼吸稳健有力，身上也不见大伤，估计就是累着了。唐豆豆身上也没水也没食物，也帮不上他什么，于是起身踱步，决定再好好研究研究这间墓室。

　　实在是肚子饿得发慌，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否则她一定启动瞳外膜系统把这座无比恢宏的壁画墓来个360度VR摄影，全部记录下来。这么完整的辽金大墓，实在是太难得了。哎，可以待会儿让秦零来录嘛。好主意。

　　转了一圈，不免就来到中央棺床前了，毕竟人眼都很难抵御金光闪闪的视觉诱惑么。

　　这里的金银器堆积成山，多不胜数。多到了什么地步？怎么形容呢，就是多到她一下子都靠近不了棺床。斟酌一二，她决定稍微辛苦一下，徒手搬出一条路来，去棺椁前看看。毕竟好容易来一次，不能虚了此行，无论是出于她白道还是□□的职业操守。

　　再说也实在好奇，大费周章布置了这么庞大的机关系统来捍卫自己坟墓的，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搬弄随葬金银器的时候心里也不免有点痒痒，想着要不要揣兜里一件，但是鉴于她选择的这一边堆放的都是较大型的器物，塞不进口袋，她于是决定先做一个正面人物，等考察完墓主人棺椁评估完学术价值再考虑要不要贪个小利，假如要贪的话，待会儿就从小器物那边下去。

　　这样想着，已经来到了石棺床下。棺床由十几块巨大而规整的青石砌筑而成，上面雕绘了一格一格繁复的图案，唐豆豆大致扫了一圈，感觉虽然精美但与同时代墓葬相比也没什么特别，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石椁身上。

　　石椁作巨大的弧壁长方形，模仿的似乎是古老的船棺葬，表面绘彩，图案密密匝匝。椁盖板被人打开过，留了道一指宽的缝。里面漆黑一片，一股朽木气味扑面而来。唐豆豆拿着秦零留给她的微型光源朝里面一照，大为震惊——满目青铜锈的颜色。

　　青铜？这不符合年代特征啊……再凑近仔细查看，发现椁室里面横七竖八摆放的青铜器无论是器型器类还是纹饰风格都很眼熟，似乎不久前刚在哪集中见过……

　　好像是在……神女墓？

　　凭她一个人的力气，根本推不动这椁盖板，只能撅着屁股扒在缝隙上观察。椁室的大部分空间似乎都被这些青铜器填满了，只在距离她较远的那个角落里，似乎躺着一口红黑彩的漆木棺……

　　正朝里面看得出神，突然听到墓室门外传来脚步声。第一反应是秦零或者唐钊回来了，于是抬手将光线照向那边，下一秒却发觉不对，脚步声轻且急促，不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加上那边没有一点光亮照进来，说明此人能在完全的黑暗里健步如飞，光这一点起码唐钊就做不到。

　　意识到这些的同时，唐豆豆就果断地熄灭了光源，静息不动，企图隐藏自己。但恐怕熄灯时间还是晚了，她视线里已经闯入了来人的身影，那身影不像是一个人，而是由一个相对矮小的身躯背负着另一个看不出身形的人。料想对方也该看到了她。

　　正不知道该不该动弹或者发声，就听那边率先响起了连贯的上.膛、射击声，方向似乎正朝向她……

　　糟糕，又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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