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家园

　　先前的一人倒吸一口气：“027－M，这该不会是当年的第十三舰队……”

　　“恩。就是远征梅斯泰拉，几乎全军覆没的那支舰队。而这个，”年轻的棕发男子指了指太空中的碎片，“只可能是当初被陆地控制塔炸毁的那一艘。”

　　简短的谈话结束，两位宾客将目光投在了虚拟舰桥和其中的虚拟情境之上。在其它角落，话语也悄然传播着，很快在场的宾客们都知道了宴会开始前这个节目的背景，于是，漫不经心的目光里也透出了真正的兴趣。

　　在她们眼前的场景并不是完全虚构的，事实上，这就是当年保存下来的影像资料还原。其中的每一个人物都真实地存在过，而又早已经不再存在，只有舰桥主屏上显视的星空，与两百多年后银色天鹅号窗外的星空重叠在一起，未曾更改分毫。在这样的时刻，银河显得多么冰冷无情啊。

　　戈莱克西留神听了一会背景音乐，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曲子了。两百多年前保罗•海因里希的《梅斯泰拉组曲》，这一段大概是其中的序曲部份，名为“家园”。钢琴独奏的效果少了交响乐的悲凉和壮美，忽轻忽重的音符仿佛迷失在另一重时空里，充溢着空旷与孤寂，以及无可名状的哀伤。

　　人们仿佛对逝去的时空心存畏惧，全都尽可能地躲在投影的光亮之外，于是活在现实的人类躲在暗处，活在过去的幽灵却在明亮的光晕中穿棱，他们径渭分明，互无交错。但是突然间，一个身影打破了这一平衡。

　　那个红铜色头发、穿着预备军服的少女再次进入视野，却比之前更加令人好奇。她直挺挺地走进了光影的正中，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复杂神情，像被什么咒语牵引着。只见她穿过一重重幻影，向着舰桥的一端走去，停在了某个过去的幽灵之前，就好像要与他交谈似的。

　　戈莱克西往右侧歪了歪身子，以获得更好的观察角度。下一刻，他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眼神变得更有兴致了。

　　如果不是珀蒂塔•诺斯罗普，大概还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个缩在压力舱口的人影。那是一名年轻的军士，他靠在舱壁上，两手紧紧地合十堵在嘴边，上身轻微地前后晃动着，像在念念有词。在整个舰桥轻松兴奋的气氛之中，他显得那样格格不入，浑身散发出一种压抑的不安，偶而张开眼睛环视一圈自己的同伴们，那动作令人联想到某种处于险境之中的小动物。

　　是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留传下来的中尉。由于他私自窝藏了一名梅斯泰拉星的男孩，试图将他带回亚特兰蒂斯，从而导致了这艘舰艇的毁灭，其它六百多名毫不知情的船员都成了他的陪葬。

　　原以为会是个勇敢而我行我素的人物，想不到在大难临头之际也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所为，只会蜷缩在角落里发着抖祷告。可惜诸天并未回应他。

　　这段历史资料曾在许多场合公开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像今天这样以同等比例的立体影像现场重现，应该还是第一次。这让众人有机会更好的观察那个造就历史的小人物——人们普遍将这艘太空船的爆炸视为某种象征和预言，将之与日后爆发的战争联系在一起，虽然理由实在很牵强。

　　当人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珀蒂塔的身上，免不了又一阵窃窃私语。

　　其它女孩们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站在那个祷告的中尉面前，像是在战争纪念碑前默哀的人一样，如果手边有一朵白花，大概会脑筋错乱地丢到根本不存在的军人脚下吧。她忘了这是什么场合了么？在公主殿下的面前丢脸一次还嫌不够……

　　灯光忽然切换，音乐停止，一切虚景都凭空消失了，华丽的宴会厅在五数水晶灯的柔光中回到人们的面前。与此同时，台上的主持人用甜美的声音向人们介绍此次晚宴的主题：拯救与牺牲，亚特兰蒂斯的百年回忆。

　　几乎没有人在听，他们刚从那诡异的气氛中回到浮华欢乐的现实，热情和活力似乎都被成功地挑起了，借助历史与悲剧的话题越燃越旺。

　　最后，一杯杯美酒像魔法一般凭空出现，在主持人的邀请下，宾客们举起酒杯，向着星空里飘荡了两个世纪的飞船碎片致敬，红酒的光泽与夜空的星辉交相互映，灿烂无比。

　　“为梅斯泰拉的烈士们干杯！”

　　****

　　白色的地平线后，有一个灰暗的东西伫立在那儿。

　　褐发的女孩将怀里的猫咪搂紧了一些，向那个铁块似的家伙走去，它看起来像个坏掉的烟卤，掉在了离房子千里迢迢的地方。不过，当她走得更近，又觉得这可能是个笨重的大风扇，因为她的脸上感觉到了冰冷的气流，像纤细的手指抚上她的眉眼，穿过她额角的碎发。

　　越往前走，风便越明显，她的长发像水底的海藻一样轻轻地飘荡了起来。她开始觉得冷。

　　走着走着，脑袋渐渐仰了起来，那座粗壮的钢铁机器完整地印入眼帘，背扛着苍白的天空与阴雾，像一个巨形侏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那交错拼接的盔甲之上，到处是破坏的痕迹，风从歪曲的豁口里涌出来，像一群在死尸上狂欢的小鬼般上窜下跳。

　　她终于遇见了同类，但爬满了机械表面的那些人，就像怀里的白猫一样，全是死的。

　　他们身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有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少年，全都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吊挂在机器巨怪的上面，身体上覆盖着淡蓝的冰和被污染的雪。有的人躬着身子，两手撑在另一人的肩膀上，有的紧贴着机身，半张脸孔都呈现出深紫色，有的以双臂吊在突出的钢筋之上，小腿的末端，双脚却不见了……

　　在尸堆的最上端，一个冰雕雪琢般的孩子站在那里，乍看之下几乎是活生生的模样。他的红色头发冻结成一面小小的旗帜，脑袋高高仰起，一只手用力地伸向上方的一处空洞，圆润的手指凝固在半空中，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嘎然而止，来不及让他收回。

　　抱着猫的女孩忽然间发觉到，他们全都在努力地爬上这座只有四五层楼高的机械怪物，而没有一人到达了它的上部。那个孩子，踩着那么多人的尸体爬到了一半多高的地方，许多双已死的眼睛渴望而悲凉地向着他，然而这就是终点了。他的幼小生命的终点。

　　灰冷残破的钢铁之塔，表面的冰层映照着一张张青紫的脸孔，它的本身就像一具残缺不全的尸骨，和攀附在上的尸虫一起冻结在地狱与人间的交界。那缕缕刺骨的风，仍旧从它的身上绵绵不绝地吹出，仿佛居住在里面的灵魂还没有完全离去。

　　女孩呆呆地瞪着面前的景象，忽然两腿一软，蹲了下去，脸颊埋进了怀中小猫背上的绒毛里，仿佛那是一团温暖柔软的血肉之躯，而不是另一具尸体。她的手指在猫儿的背上抚弄，嘴里试了几次才发出声来。

　　她说：“路易丝，快醒来，赶快逃走！赶快逃走！”

　　猫咪趴在她的臂弯里，一动也不动，一蓝一绿的眼睛瞪着虚空。

　　“你怎么了，路易丝？”女孩蹲在雪地里自言自语，“我……我害怕得站不起来了，你快逃吧！快逃！”

　　她颤抖的声音似乎化作一丝呜咽，却很快又平静下来，仿佛忘记了前一刻的情绪。半晌，她恢复木然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座怪异的机器。

　　这一次，她却发现这座钢铁大块头原本也许是非常优美的东西，因为它未被尸体覆盖的顶端，塑造成了一对合拢翅膀的形状，虽然遍布裂痕和残雪，仍然不掩光华。就好像……有一位天使就藏在里面，当翅膀张开，人们便会看见世间最圣洁的微笑。

　　也许这些前仆后继的人，就是为了触摸天使的脚尖？

　　可他们为何会死去了呢？

　　女孩一时忘了害怕，神绪被牵引到了清净的远处。她的目光飘落在天使之翼的羽稍，翠瞳里映入一片银华。

　　“G…L…X…”她喃喃念道，“Y……M…”

　　“M…”嘴唇轻碰，重复最后一个字母，女孩眼中的光点轻轻晃动了一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