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剑

　　睫毛微颤，他悠悠醒来，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再度晕过去。强制住心神，瞳孔还没来得及聚焦，便听见螭吻细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什么？”他转过头问道。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晕不晕？”
　　额头上有一只冰凉的手探上，很是舒服。他瞬间觉得脑海一阵清凉，眼前不再模糊。
　　“拿开。我不需要你的真气。”他皱着眉挥开那只手，坐了起身，环顾了下屋内，问道：“児玉那丫头呢？”
　　“在这呢。”螭吻从袖中摸出一块温润的玉石，颜色纹理不如之前的清晰，而是略显浑浊。“她也累了，毕竟从去赤海回来就一直没休息过。刚刚又哭了一场……”
　　他将児玉石接过，掬在手心，沉默了半晌。忽然张口想要说什么，终究只是叹了声气。摇了摇头，又将她递还给螭吻。

　　“你刚刚在念叨什么？”抬眼正好看到螭吻在走神。
　　“嗯？哦，我在想名字。”
　　“名字？什么名字？”
　　“赤海？镇魂？或者干脆就叫遮天？你说哪个好？”
　　螭吻陷入苦思冥想，听的人的脸色却越来越差，“不行不行，这样太明显了……辉日？降雨？好像也都不太对。要不就直接无名？还是说……剑剑？”

　　他强撑着听到此，一直忍着怒气不爆发以至于声音都有点发颤，“……你难道是在考虑我的名字？”
　　“是啊，不然还有谁？”
　　“你！……你都没有问过我，就自作主张？！”他气结：“我的名字是你一个小鬼头说改就能改的吗？！”
　　“你记得自己的名字？”螭吻睁大眼，“可是这个封印不是会让人遗忘吗？”
　　“遗忘我的是你们，是世人，不是我自己！如果连我都忘了自己是谁，那岂不等于过去不曾存在！”
　　“啊……原来如此。那你叫什么？”

　　他神情颇为骄傲，眼中带着无限怀念和惆怅，似乎他现在所见的不是螭吻的房间，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几乎站在世界顶峰时眼前呈现的无限风光。他诱人的薄唇微启，轻吐出一个或几个动听的字眼。
　　是的，除了世人所唤的剑名以外，他也曾被赋予只属于自己的名字。
　　在他经历千锤百炼之后终于绽放出这世上从未见过的光芒时，他听见那个威严遥远，如同天际滚滚雷鸣般的声音念着他的名，将他高举至天。世间万物皆臣服在他的光辉之下，苍穹大地都为他的出现而震撼！他的名，诠释了一切高贵和力量，呼则震耳欲聋！他自负的地位和强大，也比不上那名字来的珍贵、重要。
　　可是他在名字出口之后，脑中轰然一声。

　　螭吻愣了一愣，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嗯？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
　　他的表情如同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和打击，以至于肌肉失去了控制，只是呆呆的，而目光则空洞茫然地不知看向何处。
　　螭吻见状只有一瞬间的奇怪和不知所措，便想起了児玉说过的话。
　　“名不得说。说不得闻。”
　　他将游离的视线逐渐聚焦在螭吻的脸上，怔忡着问道：“你说什么？”
　　“……是封印。你的名字，恐怕已经无法再被提起了。”

　　螭吻仿佛看到他眼中名为自负的城池轰然毁塌，尘土挥扬，废墟狼藉。过去的辉耀无人记得也就罢了，竟然连提及都成了禁忌。虽然自身的存在并未被抹去，但骄傲如他，又怎能忍受这般折磨和耻辱。
　　眼中凌乱，心惶惶然不知所措；而后燃起恼怒，怒天地世道不公，恼自己力不足以与之抗衡；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可笑，笑自己还为此矜持，笑曾经的骄傲在如今竟是不值一提，笑自己堂堂龙王剑居然变成了无名废铁！
　　而最后都终归为茫然。

　　螭吻不忍看他这般，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离。”
　　他将无神的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历尽沧桑，罹难惊惶，离不复返，立于安昌。”
　　螭吻字正腔圆，道出的竟是自己猜测的他的过往境遇和期待的未来。忽而咧嘴一笑，道：“觉得如何？‘离’字是否恰到好处？由我这个带你离开深渊之人给你命名，也不差吧。”
　　他眼中一动。

　　曾几何时，也有人如此明媚地笑着，对他说：“如何？由我这个带你出谷的人给你起名字，有没有很开心？”
　　迎风中，发丝凌乱，笑靥如花。

　　半晌，方才闷闷道：“‘罹’，第二个罹。”
　　“啊？多不吉利啊……”刚出口，看到他眼中不满急忙改口，“好好，你说的算。”他若满意，自己还有何好说？
　　“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螭吻略一琢磨，略带惭愧地形容了下自己，“妄自菲薄，惘然寞落，枉负所托，望不错过。”
　　他略一沉吟，道：“第三个‘枉’。”
　　“……罹枉？”螭吻犹豫一下，念了出来。

　　本只是想试着将两个毫不沾边的字连起来，谁想他居然“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螭吻先是吓得一蹦三高，紧接着变成喜不自胜，一下子又扑回他的床前，抓住他的胳膊：“你答应了？你答应了！你答应我给取得名字了！”
　　罹枉嫌弃地看了眼螭吻，破天荒没有甩开抓住自己的手，只是将头朝里一横，哼哼道：“一看你就知道没好好读书，四字短句用得乱七八糟……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让你起名字真是便宜你了。不过提前说好了，这个名字只是暂时的，封印一旦解开，还我本名。”
　　螭吻只是傻笑着点头。

　　百年也好，一天也罢，他既然肯用自己为他起的名字（姑且算是吧），就证明他是认可自己的。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值得开心的呢？

　　“罹枉。罹枉。”越念越顺口，越念越欢喜，越念越上瘾。不过一会工夫，螭吻就已经不知叫了他千万遍。
　　一开始罹枉很不配合地一声不吭，后来不知是被感动了，还是被念叨烦了，冷着脸，很细微地边点头边用鼻子嗯嗯着，二分诚意七分不耐烦，还有一分看不出。而当他都快以为点头和哼哼是自己的天职的时候，惊觉叫着自己“名字”的人早已没了动静。侧过头一看，原来螭吻趴在自己床边已经睡了过去。
　　他愣了一下，然后轻笑出声。

　　他难得地露出温和的表情，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
　　清秀的脸蛋熟睡后如婴儿般稚嫩，柔顺的黑发几缕滑落眉间，微微笑着的嘴角荡漾着幸福，不知是在梦里见到了什么。他抬手想要摸摸那看上去如黑缎般的头发，却发现自己的手臂竟然动不了！再一看，原来是被螭吻牢牢抓住，当了抱枕。再动动，还是挣不出来。
　　原本温柔尽显的脸色忽地一黑，胳膊使劲一抽！可惜还是纹丝不动。
　　他怒，用另外一只自由的手去帮忙掰开禁锢自己的“锁枷”。奋斗了半天，累的满头大汗却还是如何都解不开。

　　“该死的，这小鬼怎么这么大力气……！”
　　懊恼地瞪了螭吻一眼，然后不忘目的地，用没被捉住的手胡乱地揉了揉他的头，又狠狠地掐了掐他嫩嫩的脸，才解了气。
　　睡梦中的螭吻浑然不觉，只是扁了扁嘴。
　　罹枉身上金光浮现，身形一晃从床上消失不见。
　　伸出手将螭吻横空抱起，随手扔到床上。后者只是翻了个身，喃喃地呓语了几句，又继续和周公下起了棋。

　　罹枉将児玉石从螭吻袖中探出，握在手心。
　　“丫头，你就陪我转转这龙宫。多年未回，我倒要看看这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他将玉石收到怀中，转身刚迈出一步，犹豫一下又折了回来。
　　回到床边，拿起床脚的丝绸软被，随手一丢，轻轻盖在了螭吻身上，这才大步走出了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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