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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条很长的路，笔直地消失在地平线以下，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黄沙，耳力只有风吹着沙子打在脸上的声音，甚至连鸟鸣也听不到一声。
他已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很久。
劳累、干渴还都可以忍受，最折磨他的，是绝望。永远一成不变的景色，永远无从得窥的尽头，只能枯燥地重复着抬脚这一动作，只能不明所以地往前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正迈向的，是不是“前”方……
可是有一根鞭子一直在抽打着他的脊背，让他像拉磨的驴子一样不得歇息。
他走了很久，汗水都流到了他的眼睛里，可他感觉不到疼。迷蒙了的视线中，黄沙路面突然一阵扭曲，他腿一失力就跪在了粗粝的沙子上。自己终于可以醒了，终于……
——是的，他之前是在做梦，而那条不知所谓的路，已不知是第几次在他的梦里出现了。
他是被一个声音叫醒的，不消多时，声音的主人就踏着优雅的步子来到了他的门前。
“路清，你已醒了啊，干坐着作甚，还不下来吃饭？”来人一身月白长衫，正倚着门笑意盈盈地看着坐在床上的人，那温润如玉的气质，叫人一眼看去会误以为是个书生。
“知道了，我就来。”路清挠着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含糊地应着，看起来真是一脸的傻气。一直到来人笑着关门离去，他脸上的笑像是被定了格，嘴角的弧度没有改变，却突兀地就成了一张苦脸。他慢慢放下了手。
许久之后，房内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等到路清洗漱好下了楼，就看到之前那人正坐在饭桌前等他。许是听到了声音，那人抬头冲自己一笑，此情此景，美得宛若一幅画。香粥还冒着洁白的雾气，笼在桌边人的笑脸上，把那张白瓷一样的面孔渲染得越发出尘，看起来就像即将飞天的仙人一样。
路清使劲锤了一下那因频繁的噩梦而搞得有些疼痛的脑袋，朦胧地想着，他怎么就不能梦到一些跟这一样好看的场景呢？
“干嘛呢路清，还不赶紧过来吃，我都要饿死了！”那人再次催促道。
“好了，来了。”路清在他身边坐下，一边从他手里接过粥碗一边说着：“晨宁啊，我不是早就便跟你讲过，早饭不需等我，你自己先吃的吗！”
“那怎么可以？”门晨宁的语气里满是嫌弃，“我知道你早上一直起床难，但我可不想让别人都说我的兄弟是个睡到下午才肯起床的懒虫。”
闻言路清不以为然地嘟囔了一声：“你这荒山野屋的，哪有外人啊……”
“你说什么？”路清声音很小，门晨宁没听清他的话。
“没，什么事情都没有！”路清转移了话题道，“来，快吃饭吧，你不是饿了吗，怎么还不吃？”
“也不知是哪位仁兄拖累得我到现在还在饿肚子……”晨宁白了他一眼，拿起筷子大快朵颐了起来。
饭后，晨宁如往常一样编起了篮子。被染成各色的精致篮子，是要拿到山下集市上跟人换米盐衣物用的，也是这个只有两个粗汉的家跟外界唯一的联系了。至于生活中的其它需求嘛，门前的院子里种着各季的蔬菜，山林里什么肥美的猎物都有！
门晨宁手指灵巧，编席子的时候双手一舞动起来，十根手指头就只剩下了幻影，也不知道他一个乡野村夫是在哪里习得的这般能耐。路清特别喜欢看他编席子时候的样子，说是就跟变戏法一样神奇，所以每到这时候路清都要搬个凳子坐到门晨宁边上，眼也不眨地盯着。
“喂，路清。”门晨宁编了一会儿，抬头见路清正看得认真，不由得用胳膊捅了捅他，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怎么？”路清疑惑地回道。
门晨宁一边编着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路清啊，你说你都已在我这里借住了这些时日，是不是……是不是已经不打算走了啊？”
路清的反应是坚决地摇头，“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很多次了，这次的答案依旧是，不可能的。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个江湖人，血里有风，我藏身此处仅是为了躲避仇家，等仇家的追杀令撤了，我就要重出江湖！”
门晨宁闻言瞬间变得黯然，连一直都挂在脸上的笑意都不见了，他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低着头闷闷地说：“每次你都这么说，六年了，每次都是一样……”他抬起了头，像是怕错过路清脸上每一丝细小的变化似的，他问道：“路清，那你能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而一定要重出江湖吗？”
路清被门晨宁那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他扭过头，讪讪地说道：“这里很好，就像我赶路时累了渴了的时候遇见的那道门，门后就是甘甜的水和柔软的被褥，还有最亲近的人的笑颜。在这里的几年是我一生中最舒服的，可这里再好也只是我一个歇脚的地方罢了，我还是要去开辟我新的前路。江湖这条路，一旦走上了，就没有回头一说，我只能不停地往前走，才能找到我的终点，我的归宿！”
“那，你的终点在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路清叹了口气，随即想起了什么，立马又摆了张笑脸出来。
“路清，你不用这样。”门晨宁见状有些难受，“我知道你身上有包袱在压着你，你虽然在我面前一直表现得很开心，甚至傻里傻气的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但我知道你的苦……”
路清闻言依旧努力扯着个笑容，没有说话。
第二天两人一起去山下用席子换米盐的时候，听到了村人口口相传的一个消息：星玄门门主陈宁宣布，撤回六年前发布的那道针对侠盗陆傲的江湖追杀令！
当天晚上，路清失踪。
路清走前只留下了一封书信，字里行间全是疏远的客套，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还真是走得没有一点留恋呢……”门晨宁收拾着路清的床被，喃喃地念着。
怪不得，怪不得早上叫你起床时永远那么难，盗贼都是晚上行动，白天休息的啊……是习惯了吗，可这里六年的生活，怎么就不能也让你习惯呢？
终点就那么重要吗，一个侠盗，再是“侠”那也是“盗”，能有什么终点呢？救济天下百姓？然后呢，打尽贪官污吏？再然后呢，扬名立万，改朝换代？
……
什么终点，全是狗屁！那只是你不肯为我停留的一个借口，借口！！！
很快，有水滴砸上了门晨宁握在手里的被子，浅色的被面，一下子就被染上了深沉的印记，经久不褪……
一年后。
门晨宁还在屋里编着席子，只是再也不会有人用看神仙施法一样的眼神看他了，他也很久都没有再笑过了。
现在的门晨宁经常会想，他当初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呢？放弃了自己的毕生梦想重新开始，他又追求到了些什么……
在人迹难寻的荒山野岭，这座大山深处的木屋早已被世人遗忘，所以当门突然被敲响的时候，门晨宁着实被吓了一跳。
“谁啊？”随着门被打开，门晨宁立刻就被一个坚实的躯体紧紧箍住了。那人喘着粗气，看样子是赶了很久的路，身体携带着冷风，呼吸间却尽是炽烈的热度。
“你……”门晨宁不敢置信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熟悉的气息，竟然是……
“我回来了，晨宁，我回来了……”抱着他的人一点都没有放开的意思，只是一遍遍重复地说着“我回来了”。
等两人终于稍微平复了一些，门晨宁把人让进了屋，倒了杯冒着热气儿的茶水出来。
“你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干嘛，找到你的终点了？”门晨宁坐到椅子上，看似完全不在意地问着。
“晨宁，对不起。”
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是这样一句，门晨宁顿时连自己想说的话都忘了，只能磕磕巴巴地顺着往下说：“你，你对不起我什么啊？”
路清没有直接回答，他看起来很激动，简直有些语无伦次了，他说：“我以前就一直觉得那条路、那条路上肯定有一道门，只要过了那道门，我就成功了，那道门就是我的终点！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喝了碗粥，那家店做的粥跟你做的一比简直难吃死了。我一整晚就这么想着，想着你的粥……想着你，结果就在我又梦到那条路的时候，我竟然就见到了你！我听到你在我身后笑着叫我，我一回头，就……对不起晨宁，我应该早点回头的！”
门晨宁听得不是很明白，什么路什么门的，不过他现在在意的不是这个，门晨宁努力维持着镇定，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你这次也是回来坐一坐的吗？”
“不，不是！”路清急得直摆手，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又是一脸傻气的样子。门晨宁见状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嘿嘿，你笑了就是不生气了吧？”路清挠着头说：“我就喜欢看你笑，这一年里我走了很多路见了很多人，都没有你笑得好看。”
“也不知道你到底是真憨还是假憨。”门晨宁一敲路清的头，手下一点儿都没留情。路清揉着脑袋，还在冲着门晨宁傻笑：“我不傻，就是一见着你，什么心眼儿都没了。”
这话门晨宁还是很受用的。“那你以后还敢不敢不告而别了？”他摆出一副凶脸问道。
路清的语气跟一年前拒绝他时一样坚决，“这次的答案还是，不可能！我已经找着自己想要的了，所以，晨宁，你就再收留我一次吧！”
门晨宁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那让你先住着，看你以后的表现吧。”
路清闻言登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再一次把门晨宁给抱进了怀里，紧紧的。看他的表情，真的会让人以为他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门晨宁笑笑，便随他去了。
有人为了爱情会变笨，比如路清，有人为了爱情会变精明，比如门晨宁。
或许门晨宁永远也不会告诉这个人，自己的真名其实不是“门晨宁”，只是某个傻瓜在第一次见面时，一见着自己对他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愣是把“玄星门陈宁”的前两字给听漏了，只知道“门晨宁”了！当然，也说不定哪天心情好，他可以将这些往事讲出来，借此小小地报复一下路清也说不定。
——或许你所不屑的，就是你一直渴求的，只要你愿意停留。这话对路清和门晨宁都适用，对所有人都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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