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娇

作者:秦*******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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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同心(下)


      作乱的容府兵马除韦必等几名主要将领被扣押待审之外,余者皆打散了暂编入永宁兵中,俟后发落。戍城军亦调出宫外,仍回四城大营。宫内守卫则交还卫昭死后便遭禁足的禁军。 

      江栾并无子嗣,永安皇宫又是临时改建而来,规模有限,因此未专设皇储寝宫,只有江栾寝宫前的怀恩阁名为替皇储预备。将江一望与江染各自半强制地送下去歇息后,李烬之便领着一干下属进怀恩阁落脚。怀恩阁虽长年空置,但摆设用具倒一应齐全,装饰亦甚为精致考究。内外双间,李烬之一行七八人进来,虽说有些局促,打开两房间叠门,倒也还兜转地开。阁中原有侍从早已遣走,众人自行动手,搬桌挪椅围坐下来。赵翊踏了踏丹花碎金砖地面,抬脚脱了鞋袜扔开一旁,舒坦地叹道:“这屋子都没人住,照样九月天就烧上地炕了,这几日兵荒马乱的竟也没断,永安朝的宫务倒是比裴初留下的万世宫有派头多了。” 

      赵景升朝他一瞪,正欲斥他失礼,李烬之也已脱了鞋袜,笑道:“今天是好日子,怎么高兴怎么来,谁也别提规矩。” 

      众人也皆非拘泥之辈,便皆各自散发脱鞋,轻松起来。乐有恒去屋角打开地柜,取出一个小坛拍开闻了闻,笑道:“永安城里的人都知道,这怀恩阁说是替储君备下,其实就是卫昭不回去时用的,所以服侍周全着呢,一入秋地炕便日日不断,碧落酒也是常备的。如今他是用不着了,这儿倒还是原样,便宜了咱们。” 

      陶端冷嗤一声,朝着门外江栾寝殿努努嘴道:“他不睡在那儿?” 

      乐有恒晃着酒坛悠悠笑道:“卫大人进宫一夜不归,对外边总得有个说头啊。到底进没进过这儿,只有问这些酒了。” 

      众人皆笑起来。唯有简博呈闷闷不乐地接过酒就着坛口灌了几口,叹道:“可惜乐书喝不到。”

      众人想起刘乐书与一干死难同仁,皆沉默下来。李烬之心中也有些沉重,只是想起秋往事将来回来,若听到此等言语必定伤心,因此虽知不适宜,仍是说道:“罢了,卫昭终究替我们出过力,这次永安若非他安排,也不能了结得如此干脆,也算赎了些罪孽吧。乐书等的家人,必定不能亏待。” 

      众人与卫昭多少有些仇怨,只是听他开口,也不好说什么,皆闷闷不语,气氛顿时沉了下来。赵景升对卫昭与秋往事的关系所知较多,心中也多少猜测秋往事此时离开是否与卫昭之死有关,只是眼下自不便细问,只得寻个话题道:“今日一战,殿下的威望是立下了,城中也已去布置,三日后朝野议论必定倾向殿下。问题仍是容王与临风公主,容王一直在我们算计之下,倒没什么,只是临风公主……今日所为实在有些出人意料,殿下可知什么端倪?” 

      李烬之想起此事也不由皱眉,缓缓摇头道:“江染此人,我自以为知之甚深。她看重皇室存续甚于一切,江栾既为神子,又好男风,摆明不会有子嗣,她自己当年风雨飘摇间又几番议及和亲,虽最终未行至此步,终究误了婚期,如今就算再嫁,产子也已艰难,因此皇室正脉,唯我而已。我之所以一直放心与她合作,不加防范,便是基于此点。哪知今日倒被她摆了一道,弄出个什么次世储。看她今日所为,倒并非反对我登基,只不知为何如此力捧这个江未然。” 

      “怪就怪在这里。”乐有恒习惯性地抚着微凸的肚腩,说道,“临风公主最早同容王联系,还是出于我们授意,一直颇为配合,就算今日,她显然也并不支持容王上位,坚持让他摄政,看来也不过为了保证江未然的地位。不捧容王而捧他女儿,不知是个什么用意。” 

      赵翊插口道:“也许咱们想复杂了,江未然这丫头在风都时我常见,修钧天法,虽处处收敛,也已显见十分精灵剔透,以年岁论,堪称聪明绝顶。临风公主既重皇室血脉,没准就是看中了这块材料,希望在她身上光大靖室而已。” 

      简博呈不以为然地轻哼道:“若只是如此,有何不可明言?”

      赵景升暗含警示地扫他一眼,说道:“如何能够明言?殿下有妻,将来自亦为后,皇储理当从皇后所诞子女中出。若今日立了江未然为储,那置秋夫人于何地?依我看,殿下信得过临风公主,她却未必信得过殿下。殿下与江栾毕竟是血海深仇,她虽支持殿下,可对殿下是否当真会放过江栾,却未必没有疑虑,因此仍欲在朝中扶植自己的势力。若选容王,显然非她可掌控,因此绕个弯子,选了江未然。如此既借了容府之势,又把容王的地位压到了江未然之下,加上她同殿下,四方制衡,大有文章可做,倒不失为一招妙手。”

      李烬之心中却隐隐有一丝忧虑。若仅为牵制,摄政足以,未必非要立储。如此强硬地插手帝位继任之选,不似针对他,倒似针对秋往事。她与江未然既是一路,则或许已知秋往事的神子身份,若果真如此,以她重规矩的性格,只怕未必能容秋往事为后。这层担忧却不能说出来,便只点了点头道:“赵先生所言或许相差不远。”

        “只是尚有一处颇令人费解。”赵景升接着道,“江未然好端端的容王独女,为何不帮着他爹,反同临风公主串成一气?若说是遭临风公主哄骗,可今日之后,此事自然真相大白,她岂能不怒?又如何再甘为临风公主驱驰?临风公主既如此有把握,敢于把宝压在她身上,想必与她默契甚深,绝非哄骗,就不知究竟与她说了些什么。”

      李烬之微微苦笑,说道:“依我看,此事还未必便是江染主导。”

      众人皆吃了一惊,讶道:“难不成还能是江未然主导?”

      “并非无此可能。”李烬之肃容道,“有一件事诸位还不知道,她不仅修钧天法,还是天枢之姿,已通读心之术。”

      众人皆怔了怔,齐声道:“当真?!”

      李烬之点头道:“千真万确。我虽未与她有多少接触,可细细回想这情势一路发展。关键处总少不了她的影子。此女年纪虽幼,心智之深,却只怕远出我们所想。”

      众人一片讶异,议论不已。赵翊忽哀叫一声,抚着心口满脸痛苦地弯下腰去,□□道:“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赵景升瞥他一眼,说道:“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事,趁早说出来,免得将来被别人揭出来。”

      赵翊苦着脸一径摇头,说道:“说不得说不得,我且挨一日算一日。”

      “就你这小子古怪。”陶端黝黑冷峻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些笑意,“我说咱们也不必猜这些有的没的,理他们盘算些啥呢,如今人都在我们手里,不低头的,宰了便是。”

      “岂有如此容易。”乐有恒道,“容王且不说,临风公主在永安可是有人望的,在朝中根基也深,俨然砥柱之姿。殿下虽说立了威,可这威也需从名正言顺中来,若贸贸然杀了公主,这一路积累而来的声势,可就一下毁了。”

      赵景升也点头道:“不错,我们一党,论兵力实地,皆尚不如靖室,更遑论容府裴初。咱们立足根基便在名正言顺四字,眼下情势未稳,决不可自毁人望。当日容王在风都我们尚且未曾下手,何况今日局面占优,更不必行此险棋。我们眼下手头兵马也有限,待容府大军一到,强弱便即易势。有容王在手,尚且成一胁制,若杀了他,倒反授人口实。外头还有个江未然,她既有如此心智,纵容王身死,亦未必撑不起容府。若不能一举收服容府,殿下费尽周折的诈死便前功尽弃,今后仍是三方鼎足,如此与先前局势何异?于天下百姓又何益?人心易疲,锐气易散,到时重陷浑噩,又不知纠缠到何时才有破局。因此容府与临风公主,皆只宜拉拢,不宜反目。还有一层,咱们的方略,便是只问卫昭,不问皇上,如此方可将朝局动荡减至最小。而立江未然为次世皇储的诏书江栾已经下了,咱们既不明反他,若要将他的诏书推翻不认,也有些不好处理。”

      简博呈浓眉紧皱,粗声道:“说不能依是你,说不能不依也是你,究竟是要如何?”

      赵景升望向李烬之道:“殿下,是否先招临风公主同容王来谈谈?”

      乐有恒也一叩桌面道:“他两人如今都呆在临风公主的崇明宫,至少该先分开,免得又商量使坏。”

      “我看倒不必。”李烬之神色沉着,显然已有打算,“观他两人今日表现,便知无足轻重,此事背后的关键,只在江未然。她如今尚未露面,咱们便也不必急着论断,三日后只管先明复我储君之位,至于什么次世储,我们只做不知,不说承认也不说不认,只要关照好江染江一望,想来旁人也不会多嘴,且看江未然如何应对。”

      众人略一思量,纷纷应和,皆道:“不错,如此可进可退,先摸摸江未然的底。”

      赵景升问道:“可要暗中派人去会会她,放些风声给她?”

      李烬之摇头道:“她通读心术,不好随便见,这事交由往事处理便是。”

      赵景升微微一讶,问道:“秋夫人……如今一时之间联络得上?”

      李烬之垂眼默然片刻,说道:“我若未猜错,没准她们已经见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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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往事赶回须弥山时,正是枢元节前夜。座下的马是今日新换,一日下来也已满嘴白沫,四蹄打颤。宣平跟不上,中途已掉了队,秋往事原不过想领他出城保他一命,便命他自去。她不眠不休地狂奔数日,至此也已精疲力竭,无力上山,解了马具任其自去,便在山脚寻了户樵家投宿。

         老樵夫一头稀疏的白发,满脸皱褶,目浊口瘪,怕已有六十来年纪。他在须弥山下住了数十年,秋往事依稀还有些认得,只是前尘隔世,人物皆非,纵想感慨亦不知从何发起。恍惚记得他有妻有子,如今尽皆不见,想说些什么,也终究是到口皆休。

         破旧的茅屋中黑黢黢一片,没有半点灯烛。一堆堆新砍木柴占去了半间房,一股子木脂清香,此外除去一张半塌的砖炕便再无他物。炕下积满砖灰,堵着烟口,显然虽以贩柴为生,却已久未烧火。老樵夫得了秋往事相赠的马具,十分高兴,捧在手里不住摩挲,瞧着房中满满当当的几乎无处落脚,不免有些讪讪,急忙道:“如今世道不好,柴禾堆在外头招偷子。我一个人住,屋里空空的看着也慌,便都往里头塞。姑娘等等,我搬出去。”一面说着一面想放下马具去搬,却看来看去处处脏污,舍不得摆放,便想塞回秋往事手里。

         秋往事摇摇头,寻了个角落靠着柴堆坐下,笑道:“我有个地方窝着就行,老丈不必麻烦。”坐下来微仰头便见屋顶斑斑驳驳,数处破洞仅稀稀落落地以茅草相遮,风一吹便翘起角来,月光正透过空隙照在床头,一明一暗。她不由轻轻叹道:“老丈一个人,日子不易过吧。”

         老樵夫移开床角几件灰扑扑的衣服,将马具搁在床头,在床沿坐下道:“世道不好,一个人倒易过些。”忽似想起什么,展开笑脸道,“我昨日上关,听人说卫大奸贼就快倒台了,姑娘从西边来,可有没有这么回事?”

         秋往事面色微微一僵,捧着怀中一个花盆的手紧了紧,垂眼看着盆中将将冒土露芽的两株碧落苗,满心悲恸,眼中又酸涩起来。

         老樵夫看她神色不对,又见她衣着虽普通,腰间系的却是军中将领常用的回织带,忽省起莫不是朝廷中人,顿时变了脸色,贴着墙颤巍巍站起来,紧张地盯着她。

         秋往事觉出气氛不对,抬头一看,见他神情满是惊恐,眼中却深藏恨意,颤抖的手缓缓摸向床脚的柴刀。她怔了怔,旋即明白他误会了什么,见如此偏远之地与世无争的一名樵夫竟也对卫昭有如此恨意,不禁愈发难过起来,闭了闭眼,勉强扯出一丝苦笑道:“卫昭已经死了。”

         老樵夫指尖一抖,刚刚摸到的柴刀“哐当”一声跌在地上,上前两步,颤声问道:“什、什么?谁死了?”

          秋往事似存心惩罚自己般,抬头望着他用力说道:“卫昭已经死了,在永安城被秋往事一箭射死了。”

          “当、当真?!”老樵夫来回转着,双手一抬一落,面上神情变换,嘴张了数回,似想高叫,却忽“扑”得跪倒,抱着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秋往事漠然望着他,不带起伏地问道:“老丈怎么了?卫昭死了,人人都高兴,你怎地哭了?”

      老樵夫哽咽道:“高兴个什么,他早死十年,才值得高兴,这会儿才死,孽都造尽了,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秋往事见他哭得不能自已,声气不继,一把瘦骨瑟瑟发颤,几乎似要散架,心下也不由哀戚,低声问道:“老丈与卫昭有仇?”

      “仇?”老樵夫抬起头来,双目通红,抹着眼泪道,“天下哪个同他没仇!我们一家原本安安分分在山里打柴,虽说世道不好,可两个儿子都勤快,饥饥饱饱地也过得下去。后来承天王来了,卫昭挂帅平乱,打不赢承天王,丢了当门关,却跑到山里来见人就杀,抢了灵枢回去,说打了大胜仗。可怜我二儿刚说定了亲事,还没过门,便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后来又抓释奴,一天比一天乱,实在过不下去,只得往西逃。停停走走一年多,寻不到一处安生地,老婆子和小孙女都死在路上。好容易到了永安,那里不打仗,隔着朝廷也远,大儿打猎,媳妇挖菜,我砍柴,总算在枫山脚下搭了个窝,把日子过起来。哪知没过几年,朝廷守不住风都,一迁竟迁到永安来。一到便添了几倍赋税,我们交不起,便被卖给朝廷,入了役籍,家里东西交得精光不说,随时一句话便得替官府卖命。一次说卫昭要吃雪笋,大半夜地便拉我们上山去掘。媳妇已怀了八个月身孕,挺着老高的肚子,一步没踏稳,叫积雪滑了脚,就那么滚下山去,血流了一路,我那孙子、我那孙子……就那么出了娘胎,没睁眼便在石头上磕烂了。大儿发了狂,抓着媳妇血淋淋的灵枢去闯卫府,再也没有回来。往后的日子,我也不知如何过的,也不记得几时又回了这里,留着一口气,日夜等的就是凤神开眼,终于叫我等到,终于叫我等到,可是,可是……”

      他说着又泣不成语。秋往事呆呆看着他,虽早知卫昭为祸天下,却头一次听人当面历历控诉。她早已看惯生死,心肠皆打磨得冷硬,听得如此命如草芥的惨况却终究不免心灰,低喃道:“我从不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今日方知我岂止是不可怜,简直就是命好。”看着老樵夫空洞的眼神,忽隐隐觉得他活不长了,心下一触,自怀中摸出一块永宁令牌,递给他道,“老丈,卫昭死前悔过,尽散家财,愿对曾有亏欠之人稍作补偿。你拿着这块牌子,去当门关找费将军,就说替七姑娘赎卫昭旧债,要银子也好,要寻人奉养也好,要谋个差事也好,只管开口,无所不应。”

      老樵夫接过令牌看也不看,甩手往外一扔,恨恨道:“赎债?凭他卫昭金山银山,赎得清几条人命债!”

      秋往事无话可说,疲惫地靠在柴堆上,仰头不语。老樵夫情绪略平,止了抽泣,见她闷闷,只道自己吓着了她,站起身,讪讪搓着手道:“姑娘是好意,对不住了,我不是冲你。”

      秋往事勾勾嘴角,点头道:“我知道,是我唐突,不怨老丈。”

      老樵夫想寻回令牌还给她,黑灯瞎火地一时摸不到,只得作罢,想起她先前所言,问道:“姑娘说寻当门关费将军赎债?费将军是永宁殿下的人啊,卫昭的债,为何找费将军赎?”

      秋往事心念一动,答道:“永宁一党念卫昭身世可怜,又见他悔过,便答应代他清赎。”

      老樵夫面色骤变,似是又惊又怒,话都说不清,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姓卫的千刀万剐都有余,他有什么可怜?永宁、永宁是天下的指望啊,怎地这样糊涂,怎能替卫昭开脱,做出这种事,这、这不是与贼为伍、不是忘本吗?!”

      秋往事一惊,忙道:“老丈误会了,不是卫昭可怜,是被卫昭所害之人可怜,散他的财,是要他向世人赔罪,不是替他开脱,这也是枢教的意思。”

      老樵夫这才勉强点点头,嘟囔道:“这倒罢了,只是教里的人没吃过苦头,到底太仁慈。卫昭这样的恶贼,谁要他赔罪,谁稀罕他银两!要我说,该把他同那些臭银子一起烧成水,刷在罪人壁上,任人世世唾骂!”

      秋往事见他这挫骨扬灰的忿恨,哪怕对卫昭有丝毫宽恕之意都绝难容忍,这才真切知道李烬之想帮她留下卫昭,该是承担了多少风险与压力,心下不免黯然,默然片刻,问道:“卫昭死了,皇上也有意退位,老丈希望谁掌天下?”

      老樵夫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瞧秋将军好。”

      秋往事怔了怔,讶道:“我……秋往事?裴初同容王不好么?”

      老樵夫坐回床沿,摇摇头道:“我未在裴爷治下呆过,只是他是高旭孙乾一伙,能有多好。容王爷,人人都说好,可就是太讲忠心,一心向着朝廷,从未见他同卫昭硬气。不像秋将军,虽然卫昭拼命巴结,可从没低过头,昧过良心,这回又杀了他,到底是叶公的女儿,心气又正,本事又好。”

      秋往事又问:“那永宁太子呢?”

      老樵夫愣了愣,摸着头道:“永宁殿下同秋将军分什么?不是一回事么?”

      秋往事一怔,嘴角牵出一丝极浅的笑,低声道:“不错,是一回事,分不开。”

      老樵夫摇头叹道:“永宁殿下也叫卫贼害了,当真可惜,不然他同秋将军一起治天下,该有多好。”

      秋往事神色渐柔,微微地笑了,仰起头轻轻叹息道:“是啊,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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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樵夫心情起伏之下精力不继,不久便歪在炕上起了酣声。秋往事也倦得极了,虽然思绪纷乱,却也终究敌不过疲累,蜷在柴堆里沉沉睡去。不知多久,深眠中蓦然警醒,但闻窗外风雨大作,其间隐然有踏水声靠近,自节奏间可辨是一骑马匹,却只闻溅水之声,不闻铁蹄踏地的脆声。她习于军伍,一听便知是有人以布棉包了马蹄,刻意掩藏形迹。如此偏僻之地,深夜鬼祟,显然不怀好意,多半便是冲她而来。

      秋往事霎时困意全消,扫一眼砖炕,见老樵夫仍在沉睡,不欲惊动,便将种着卫昭与何小竹灵枢的花盆裹在包袱里负在背上系紧,轻捷地踩着柴堆攀上屋梁。屋顶茅草本就被吹得风雨飘摇,不时掀开缝来。她趁势一顶,缩身一钻便穿隙而出,无声无息地翻上屋顶。

      雨水顿时夹头夹脑打来,迷人眼目,她倒颇觉满意,如此风雨黑夜,最利潜伏,得先机者胜。一动不动地伏了片刻,便见果有一骑人马小跑而来,戴着斗笠,隐约可辨是个高大男子,腰间刀鞘合着马蹄的节拍,一晃一晃地打在马股上。他显然并未发现屋顶上的异状,仍闷着头往茅屋行来。

      秋往事紧贴着屋顶,手脚轻挪,缓缓向下爬去,扒在屋檐边,一瞬不瞬地盯着来人,浑身渐渐绷起,如一只全神贯注的猎猫。那人到得屋前,停下马步,翻身便欲下马。秋往事眼中寒光一凛,便趁他人已离座,脚未落地的一瞬,蓦地四肢一弹,合身扑下,刀光一展,伸手已抵来人颈项,因未明身份,出手尚留余地,用的并非刀刃而是刀脊,卡住那人脖子,借着下跃之势向前一带,便拉得那人身体打横向后仰倒,眼看便要摔到地上。

      秋往事甫一踏地,正待制服那人,忽觉手上一紧,十分吃重,眼尾一扫,却见那人左脚勾着马镫,下巴紧紧夹着她的刀,身体便借着这两头之力平平架在空中。她使力一抽,那人颈颌间却是劲力十足,刀被他这么夹着竟是抽不出来。她微微一讶,知来人身手不弱,正待变招,却见他猛然伸手往马股上重重一拍。马儿受惊,陡地向前蹿去。那人身体仍是平直如板,被马带着一同向前。秋往事被大力一拉,站立不稳,手上加紧用力,卡在那人喉间的虽非刀刃,可刀脊本亦不厚,如此大力拉扯之下早该令人气窒,可那人颈间却似有千钧之力,兀自紧紧夹着刀身纹丝不动。秋往事终究敌不过奔马之力,被带着退了两步,眼看握不住刀,心念电转,临松手前抓着刀柄用力一撑,转过身来,陡然向前跃出一步,弃了手中刀,却探手握上那人腰间刀柄抽了出来,顺势一撩,割断了那人勾着的马镫。

      那人两头承力处皆失,顿时向下跌去,腰杆一拧,半空中翻过身来,成了俯面向下,颌下夹着的刀“哐当”一声跌在地上,四肢甫一触地,便似机簧般一弹,箭一般蹿了出去。

      秋往事余势未消,仍在向前,那人却向后跃出,倒正错身而过,拉开了距离。眼看要脱出掌控,她想也不想,反手便将长刀向后掷出,直取那人后背。

      长刀带着凌厉的风声破空而去,那人却似对背后迫近的威胁无所查觉,既不试图躲闪也不设法格挡,待脚一踏地转过身来,才蓦见刀光已至身前,心下大惊,却已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钢刀逼面而来。

      秋往事一刀甩出,却忽隐隐觉得不妥,总觉那人纵跃间的姿态颇为眼熟,回身见他蹿得极快,却似对身后情形无知无觉,蓦地认出是奇正法,也想起那人是谁,顿时一惊,脚底猛然发劲,疾蹿而出,去势快捷无论,不仅胜过那人先前的速度,竟也胜过空中飞掠的长刀,赶在刀锋刺入那人胸膛之前一把抓住刀柄,刹停下来。

      那人正自绝望,忽觉眼前一花,一阵水雾泼面之后,便见钢刀定定停在身前,胸口有些微刺痛,一缕温热夹着沁凉的雨水淌下,很快便绝了踪迹。他一时尚有些惊愕,定了定神,顺着钢刀向上望去,看清了握刀女子,顿时一怔,愕然低叫道:“秋往事?!”

      秋往事惊魂未定,犹自微微喘气,狠狠瞪她一眼,没好气道:“裴节,你做什么?!”

      刀光映着来人刚正的面庞,果然正是裴节。他见秋往事气势汹汹,不免也有些着恼,瞟一眼犹自抵着胸口的刀,冷哼道:“我做什么?该是你做什么才对吧!”

      秋往事也知此番突袭太过唐突,想起先前惊险,不免也有些讪讪,腕子一翻,“锵”一声顺手将刀又送回他鞘内,退开两步,说道:“这儿是我家,我在这儿有什么奇怪,倒是你半夜三更跑这儿来做什么?”

      裴节瞟她一眼,抿了抿嘴不说话。

      秋往事却忽有所悟,讶道:“你来送姐姐?”

      裴节垂下眼,默然点了点头。

      秋往事至此才完全放松下来,低叹一声,说道:“来便来了,你那么鬼鬼祟祟做什么?”

      裴节白她一眼,闷声道:“这儿可是你们地盘,我能光明来去么。”

      秋往事轻轻“唔”了一声,忽觉有些奇怪,问道:“你如何知道姐姐转世了?”

      裴节顿了顿,说道:“米狐哲写了封信给我,说你姐姐已转世,就种在须弥山老家,托我代为祭扫。我随后遣人来查探过,的确寻到了地方,也见到那三棵碧落树,便过来看看。”

      秋往事睁大了眼,叫道:“米狐哲?米狐哲是什么人?他叫你来你也听?你……”

      裴节默然片刻,低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他信中所言和你姐姐渊源,情真意切,我当初听你姐姐提过此事,细节颇合,应当不是作假。”

      秋往事急道:“他和我们有渊源是不假,他对姐姐有些心思也不假,只是这点心思于他无非闲时自伤罢了,值得什么?他若当真有心,自己来便是了,巴巴地写信找你算怎么回事?这信显然得瞒着你爹,要到你手上想来也不容易,如此大费周章,怎能是没有图谋?你、你现在管着边务呢吧,怎能叫他一封信就骗出来了!”

      裴节垂着眼,沉声道:“我自也有怀疑,只是你姐姐转世,我无论如何总想来送送。燎邦此前一役之后局面大乱,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再谋算风境。米狐哲希望我离开,多半也只因我们未参与双头堡议会,怕我们趁机再度攻燎。边务也并非皆在我一人身上,我出来前都安排妥了,当无问题。除非,”他瞟一眼秋往事,说道,“又栽在你手里……”原本并未认真如此揣测,一语既出,却想起闹得沸沸扬扬的永宁太子联姻之事,忽紧张起来,手探向刀柄,盯着她道,“你该不会……”

      秋往事猜到他想什么,狠狠瞪他一眼道:“当然不会!我若与他合作,你这会儿已然死了!”

      裴节仍有疑虑,狐疑问道:“你先前为何用刀,不用凤翎?”

      秋往事心头一闷,顿时涌起满腔委屈,跳着脚怒道:“我乐意,你管得着么!不用凤翎你不也没打赢我,挑三拣四做什么!”

      裴节细想之下也知她并无恶意,若真为掩饰凤翎杀人的痕迹只待死后在创口处做手脚便是,原不必如此麻烦,见她发怒,只道是受了冤枉生气,便抬起双手道:“好了,是我失言。”

      秋往事正暗悔反应太过,唯恐他瞧出端倪,见他并未起疑,暗松一口气,平了平心绪,忽又觉不妥,问道:“米狐哲如何知道你同姐姐的关系?”

      裴节怔了怔,问道:“他未提,不是你告诉他的?”

      秋往事摇头道:“我好好的同他说这个做什么。”

      裴节倒不以为意,说道:“那想来是李烬之。”说着忽觑向她,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

      秋往事见他神情古怪,问道:“怎么?”

      裴节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同李烬之,可是掰了?”

      秋往事又来了气,怒道:“你同你爹才要掰!”

      裴节皱眉道:“那他怎地要娶米狐兰,你这会儿又怎地不打永安,一个人跑来这儿?”

      秋往事无心多说,挥挥手道:“我同他好得很,特地来送姐姐罢了,过几日便回……”说着忽皱起眉,摇摇头道,“不行,米狐哲这里必有蹊跷,明日送走了姐姐,我先送你回去再说。”

      裴节不以为然道:“何必如此紧张,此处是风境,米狐哲手再长,还能在这儿为所欲为?过了明日我尽快赶回去就是,你不必送。”顿了一顿,语声略沉,说道,“你能来这儿,想来永安大势已定,李烬之若继靖室,你我更是壁垒分明,明日你姐姐走后,我们也便再无瓜葛,各走各的路便是。”

      秋往事也知李烬之此番若一切顺利,则今后天下两分,与裴初间的矛盾势必愈发突出,只怕终有一日又是你死我活之局,心头不禁又沉了下来,也不欲多想,闷闷点了点头道:“也好,明日之后,我不识你,你不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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