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娇

作者:秦*******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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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战危(中)


      瞬息之间,燎兵如滚油遇水,炸得不可收拾。骤然临难的兵士方寸大乱,有的策马狂奔欲摆脱突如其来的灾难,有的四面八方向着不知所在的敌人疯狂射箭,有的抓起胸前只为乱人耳目的假鹰哨死力猛吹,有的死死伏在马背上嘶喊着同伴与长官的名字。更多的人被甩下马背,在狂乱的马蹄间失了踪影,失了声息。凄厉的惨叫声乍然而起,戛然而止,此起彼伏间连缀成片。血腥之气四溢,一面不断被雨水冲淡,一面却一阵一阵地愈发浓烈。

      紧密的阵型霎时间被扯成两段。前排惊马不受控制地向前狂奔,反而更加没入石灰雨中,左冲右突地觅不到出路。中段本已在统领命令下掉转了头,骤然生乱,马匹顿也不管不顾地向前奔去,与后排兵马冲撞在一处,乱成一团。

      军阵后排原本并未被石灰雨淋到,陡见前方阵势大溃,倾山倒海般向后压来,顿时知道不好,虽不知发生何事,也皆立刻掉头向后撤去,打算先退至安全处稳住阵脚。岂知跑不两步,便被中排乱军从后追上,惊马蹿入阵中左冲右撞,搅得队伍一片混乱。正自纠缠不清,奔在最前的人马忽又连声惨叫,“扑通扑通”坠下马来。众人心下一惊,尚未抬头,便听东边鼓号齐鸣,一片喊杀声,晃眼只见旌旗展动,未及看清敌人身影,箭矢已迎面射到。众人的阵型原本紧密,被乱军一冲更是挤作一团腾挪不开,眼见着箭雨当头落下,却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只能在绝望的嘶吼声中一排接一排倒下。

      前有伏兵,后有乱军,夹在中间的兵士既不知前方伏兵来路数量,也不知后方大乱所起因由,心慌意乱之下士气尽溃,也无心去留意对面射来的箭矢其实并不密集,后方推挤的兵马也渐有安稳之象,皆慌不择路地往没有威胁的左右两侧逃散而去。

      率领着三百余兵士在燎军后方伏击的朱丹赤见敌兵往两侧溃散,知道他们不过是一时受惊,一旦逃至安全处缓过劲来只怕还会卷土重来,便当机立断,号令连出,分出两个百人队,自遍地散马中抢了一批骑上,鼓号大鸣地往南北两面追摄着燎军散兵而去。

      先前奉命往左右两面包抄的两路奇兵原本正觅好了位置,等着中军主力攻势一发便配合着从两翼夹击。哪知攻势未起,乱势先生,眼见主力被笼罩于腾腾白烟之下,哀声四起,散兵四蹿,而敌方却是阵势齐整,稳步推进,箭雨前后相连,无所断绝,射得燎军阵中血花四溅,染得乳白色的雨幕也隐隐泛出濛濛红光。

      众人心下大骇,眼看着败势已成,又不见中军旗号,不知是该上前救援还是及早撤离,正自惶惑无措,身后忽有大片散兵杂乱无章地狂奔而来。众人见是己方的中军后队,忙上前询问,却只得回两个字:“快跑!”

      未及反应过来,身后劲箭已追着脚跟射到,转眼便有几人坠马。耳听身后一片气势腾腾的鼓号喊杀声,众人心慌意乱,战意全无,只觉兵败如山,势不可挽,顾不上追根究底,更顾不上摸摸追兵人数,便没头没脑地跟着乱兵奔逃起来。

      风军追兵不过百人,却是士气高涨,杀意熏天,先前被石灰雨浇淋的怒气一股脑儿宣泄出来,个个涨红了眼,嘶声狂吼,仗着射程优势,不远不近地坠在燎军身后,箭射完了便随手捡拾满地的弃箭,一路追碾着十倍于己的敌军往背离战阵的方向远远奔去。

      就在两翼人马跑得无影无踪之时,中军主力的处境却出现了转机。燎军统领在不辨方向的挣扎之中忽然发觉座下马匹稍稍安稳下来,虽仍是倔强地跳跃挣扎着,却不似先前的狂暴。静下心来细细感觉,才发觉落下的石灰雨不知何时已为清水取代,面上身上的灼痛感皆在冲刷中不断减轻。他心下一震,忙仰起头承接着雨水,双眼眨了又眨,虽仍是火辣辣的阵阵刺痛,却已勉强能够忍受。天光透进眼中,周围事物终于在朦朦胧胧中渐渐成像。他立刻四面一看,入目景况惨不忍睹。后队整个消失无踪,前队几乎尽数覆灭在风军箭矢下。人马尸体伏了满地,多半被踩得不成形状。地面一片斑斓,红一块白一块,被雨水调成狰狞的图案。总算中队还大致完好,却也是散乱不堪,小半仍没在石灰雨中,大半已然解脱,正一面狼狈地安稳着座马,一面拼命接水泼面,擦洗着双眼。他一眼扫见几名索狐氏族人正弯腰低伏在马背上叼着鹰哨死力吹着,只是驭鹰师也在先前的混乱中折损近半,哨声控制力大减,因此耗费了许多功夫才令得天上鹰群渐渐停止了撒石灰,有些混乱地四散飞去。

      统领双目发赤,面颊颤抖,咬着牙不去看满地残尸,跳下仍旧不听使唤的马,一面令索狐氏继续驱散鹰群,一面命众人也皆下马张盾,抵御着前后两方射来的箭矢,慢慢向中心集结。

      雨中的乳白色渐渐稀薄,终至消散。燎兵也驱散了惊马,渐渐聚拢,在乱箭之中跌跌绊绊地往统领身边靠去。然而尚未结好阵型,箭雨骤然停止。众人不喜反惊,知道敌军要开始冲锋,回看己方队伍一片惨淡,顿觉底气尽失,浑身都发起软来,不顾统领的嘶声呼喝与沉沉令鼓,一个个失了魂般往南北两方逃去。

      统领大怒,命身边的亲兵守在队伍两翼轮番射箭压住阵脚,硬把散逸的队伍重又往中间逼去。堪堪站定,风军已呼啸着杀到跟前,整支队伍似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当头撞上,立刻承受不住地向中间塌陷进去。

      战场南面二十来丈处的一座小山丘上,秋往事伏在草丛中全神贯注地俯瞰着战局,到此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燎军人数原本倍于风军,连番折损之后已大致持平,更兼士气溃散,哪里是憋足了劲只待反击的风军对手,甫一接触便败下阵来。着黑色墨藤甲的风军分作数队,如几柄利剑轻而易举地插入敌阵,将着褐色皮甲的燎军分割成互不相应的几块,不断蚕食。朱丹赤所率的百来人也毫无怯意地冲进燎军阵中,肆意穿插,如入无人之境。自山上居高临下地望去,只见一道道黑气纵横,褐色军阵被切得支离破碎,渐渐湮没。

      眼见得战局已定,秋往事这才觉得神疲力竭,体内灼痛愈发明显起来,五脏六腑都被揪在一处,闷得难以呼吸。她神志渐弛,喊杀声和惨呼声在耳际低低地轰鸣着,沉闷而又平稳,震得人昏昏沉沉,一阵阵发晕,似乎闭上眼便能死死睡去。

      正在迷迷糊糊间沉浮不定,耳边的音调却陡然尖利起来,喊杀声霎时隐没,凄厉的惨呼却骤然提高,山下一片鬼哭狼嚎,似乎先前的屠杀者也忽然沦为被屠杀的对象。秋往事浑身一个激灵,顿时醒过神来,眼前一清,却见山前白花花的一片,热气蒸腾,竟又下起了石灰雨。她一时怔愣,仰头望去,只见本已凌乱四散的鹰群不知何时又整齐地聚在了一起,石灰纷纷扬扬地漫天洒下,将混在一起的两军不分敌我地尽数笼罩。

      秋往事心下大震,猜测是燎军统领见情势不利,索性豁了出去又唤回鹰群,宁可己方乱上加乱,也要破了风军的势头。这一来场上情势果然陡变。燎军反正本已是彻底溃散,再浇上石灰雨也不过是呼号得更凄惨些。风军却在士气正盛之下被当头淋下一盆滚水,骤然间目不能视,顿时混乱起来。身上的灼痛倒非不能忍受,最糟的是两方人马早已混在一处,眼目一迷,便无从分辨敌友。有人不管不顾地盲目挥刀,却蓦然听见刀下传来熟人的惨呼;有人缩手缩脚地不敢妄动,却被身畔之人一刀刺穿胸膛。风军一时间进退不得,又寻不到主阵何在,只能一面胡乱挥刀护身,一面高呼着战友的名字,彼此寻觅靠近。先前的压倒性优势霎时间化为乌有,一切又回到原点。

      秋往事见势不妙,可体内枢力近乎枯竭,已无力再大范围撑起水帘,只能嘶声大喊道:“击锣鸣号,结方阵,结方阵!”

      可惜距离太远,喊声湮没在一片嚣乱中,哪儿有半个人听到。她心下发急,跳起来便欲冲下山去。才一起身,忽听一阵破空之声,她本能地一侧身,左肩一阵剧痛,已中了一支流矢,正在肩伤附近,疼得直冒冷汗,脚一软便跪了下来。正自忍着满眼金星砍掉箭杆,却听山下一阵高亢齐整的锣号声,定睛一看,依稀见到一身白甲的王宿亲自高举着一面锣用力敲着,一面大声呼喊着什么。黑色的风军渐渐有了反应,跌跌绊绊地向他这边挤靠过去,原本散作线状的队伍开始慢慢向中央聚拢。

      秋往事见王宿已想到应对之策,正略微定下心,却听锣号声陡然间加倍响亮起来,而风军却又出现了散乱之象。原来燎军统领发觉风军以锣号集结队伍,当即有样学样,也命人击锣鸣号,想将己方兵士招拢过来,结好阵型再作打算。哪知燎兵早已心志涣散,了无战意,倒有大半已弃了兵器,跪下投降,哪有人理睬他的号令。锣号声不曾招到半个燎兵,倒是扰乱了风军的号令,原本在摸索着集结的风军兵士被忽然自不同方向凌乱响起的锣号声搅得晕头转向,不知该往何处靠,顿时又混乱起来。

      燎兵统领怔愣片刻,意识到自己歪打正着,立刻命身边的传令兵前前后后地四处散开,吹打得锣号声无处不在,搅得风军不辨方向,团团乱转,彼此倾轧间哀号不断,也不知究竟出于风军还是燎军。

      原本已成定局的败势忽然又见转机,统领正自兴奋,忽听一阵清朗的琴声自敌阵中响起,高而不亢,亮而不散,声声成线,在乱声轰鸣的战场上依然清晰可辨。

      风军兵士早已熟悉了季有瑕的琴声,一听之下便知用意,立刻不管杂乱的锣号声,专心循着琴声靠过去,遇有胡乱推搡逆向而行的,便知必不是自己人,毫不犹豫地抬手便杀。

      燎兵统领听得风军彼此呼唤应答之声越聚越拢,知道他们一旦结成阵势压过来,己方便再无生机,当下心一横,向身边亲兵大声命令道:“放箭,冲着那琴声放箭!”

      众亲兵目不能视,只能听声辨位,估摸着方向距离便胡乱放箭,也不管中间隔着多少自己人,只求能将琴声射断。

      秋往事的心随着山下情势一起一伏,一时站起一时坐下,待到琴声响起,终于眼看着黑色渐渐自褐色中分离出来,聚往一处。正自兴奋,陡见敌阵之中乱箭横飞,不分敌我地胡射一气。她心下一凛,刚猜到敌军用意,已听琴声猝然一断,眨眼之间又再接上,却已明显地带上了轻微的颤动。

      她心下一阵抽紧,只见王宿慌乱地俯下身去,周围兵士举着盾牌围拢过来,阻挡仍在不断射来的乱箭。燎军统领显然也意识到有所成果,竟如癫似狂地仰天大笑起来,一面指手划脚地令边上兵士加紧射箭。

      秋往事怒从心起,算了算距离,估摸着尚有一击之力,当下凝聚残存的枢力,袖底一扬,凤翎激射而出。

      就在这刹那间,她陡然生出异样之感,未及细思,先本能地欲撤回枢力,然而却已是不及。只觉似有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自体内爆开,震碎脏腑、震碎骨骼、震碎筋脉,挟裹着碎裂的魂魄冲出体外。

      她一时间茫然一片,明知浑身残损,却感觉不到痛楚,只眼睁睁地看着凤翎在空中铿然炸开,碎成齑粉。讶异莫名地微微张口,尚未出声,鲜血已喷涌而出,浑身的支撑力随之抽离,眼前一晃,整个人崩塌般地倒了下去。

      战场的混乱仍在继续,无人发觉坡顶的变故。琴音明显的滞涩激起了风军兵士的火气,怒吼声中,众人不待集结完毕,便一排推着一排向前冲去,盲目砍杀,不再顾忌着伤到自己人,只一心要灭尽燎军,出这一口恶气。人潮汹涌,逆流而动者不是被吞噬灭顶,便是被挟裹着顺流而去。最前排处黑褐两色混为一体,风燎的界线被打破,打乱后的两方人马被重新划分作两个阵营:杀人者与被杀者,进攻者与抵挡者。

      风军一干将领本已聚到季有瑕周围指挥着队伍集结,此时群情激奋,难以压制,贺狐修与米覆舟一商议,知道挡不住,好在情势尚且有利,便也只得顺水推舟,命众将散列到队伍两翼,击锣鸣号,高声呼喝,勉强收束着阵型,让队伍不至在疯狂的混乱中散开。

      王宿却无心理会周围的乱势,在一圈兵士护卫下,俯向季有瑕慌乱问道:“有瑕,你、你……”

      季有瑕右胁处中了一箭,箭杆犹自振动,右手拉弓时牵动伤口,更疼得半身发软,火辣辣的难忍。她尽量放松右臂,仅以指腕之力运弓,强自稳着琴音,勉力开口道:“我没事。”原想用轻松的语调,哪知一开口却带着浓浓的鼻音。

      王宿听她声音中满是哭腔,顿时大急,伸手在她身上急切地摸索着,连声追问:“伤在哪里?觉得怎样?要紧吗?痛吗?”

      胡乱摸索间碰到箭杆,扯到季有瑕伤口,痛得她低叫一声,琴音重重向下一滑。众兵士听得琴音生变,只道她又被箭射中,见燎兵竟对着如此柔弱的女子连番下手,皆是怒火中烧,拼力向前砍杀。阵型顿时更为混乱,若非有顶着琴盒的米覆舟飞一般前前后后穿插奔走,连缀指引,只怕早要在盲目冲锋中迷失方向,彼此倾轧。

      王宿一摸箭杆长度,知道入肉不深,略微安下心,先一刀砍断箭杆,正欲探摸伤口在何处,却觉季有瑕拼命扭过身以肩头顶着他,小声道:“你、走开,我拉不好琴了。”

      王宿大急,又不敢用力,只得扶着她肩膀,压着嗓子柔声道:“有瑕,忍一忍,我帮你处理伤口。”

      季有瑕稳着发颤的右臂,重又寻回曲调,固执地摇着头道:“我没事,这伤还没你同往事的一半重,你不必理我,带兵去吧。”

      王宿飞快摇头,急道:“什么没事!你几时受过伤?如何能比我和往事!”

      “如何不能比。”季有瑕细声弱气地反驳,小心翼翼地不去牵动伤口,“往事也是女子,比我还小半岁。”

      王宿用力抹着面上雨水,试图睁开眼睛,却只撑开一线便又因刺痛而不由自主地闭紧。他懊恼地抓着头,促声道:“有瑕,别倔了。大伙儿已集合完开始冲了,你也不必再拉了。来,快让我瞧瞧伤口,看能不能把箭头弄出来。”

      他又伸手向她探去,季有瑕却又一扭身避开,霍然仰起脸道:“不!”

      王宿听她语气坚决,不由一怔,只听她一面不住抽气,一面一字一句道:“我是琴师,人前献技,岂有曲未尽而琴已住的道理!你是将军,战场争锋,岂有敌未退而人袖手的道理!”

      王宿心头一震,一时说不出话。一旁忙着发号施令的贺狐修抽空回过头来,粗声道:“没错,琴声不能停!王将军听听,大伙儿都嚷着替有瑕姑娘报仇呢。这会儿琴一停,大伙儿以为她死了,定然血气冲头,万一压不住乱了阵势,立马便是自相残杀之局,这玩笑开不得!姑娘你且忍忍,兄弟们这便替你收拾那帮龟孙子!”

      季有瑕手下不停,身体轻轻向王宿靠了靠,轻声道:“我当日应承了往事不会给你们添累赘,她才同意带我来寻你。既然说了,岂能反悔。所以你只管放心杀敌,我能自己照顾自己。”她勉力轻笑一声,柔声道,“我今后还想随你出征,难道你打算永远做我的亲兵么?”

      王宿默然片刻,沉沉透出一口气。季有瑕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知他下了决断,正欲再鼓励两句,却听他语气轻松地问道:“有瑕,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玩的天音渡?”

      “天音渡?”季有瑕微微一讶,旋即笑道,“音高则东,音低则西,音缓则南,音疾则北,音颤则前有阻碍,音滑则……”

      “你还记得。”王宿笑道,“现在你仔细听听,箭射来的方向,应当有人在呼喝发令,能辨清他的位置么?”

      “能。”季有瑕立刻肯定地点头,“他嗓门可大,一清二楚。”

      “好。”王宿知她耳力素来过人,修习入微法后更是如虎添翼,对她能自万军丛中认准某一人的位置毫不怀疑,“这应该便是燎将,你引我过去,杀了他这仗便结了。”

      季有瑕点点头,手腕一动,音调连续拉高,声声急促,指引着东北方向。王宿霍然起身,召集几名兵士,解下绑腿束在腕间彼此连接起来,各持长短兵刃结成个狼牙阵,挤过人流来到人群之外。王宿当先打头,虽目不能视,脚下却无半点迟疑,随着琴声高低起伏调整着方向,迅速向敌阵后方奔去。

      秋往事昏昏沉沉地倒在坡顶,只余一丝朦胧的意识在悠悠飘荡,知觉却不知去了何方。心下并无痛苦焦虑,只是觉得讶异,思绪一片迟滞,就那样凝在半空,只隐约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却无论如何无法理解。

      身下似被一团云托着,轻不受力地向上缓缓飘浮,正自越飘越高,蓦觉一阵震荡,忽有轰鸣般的嘈杂声音排山倒海地灌进耳来,整个人一沉,骤然向下坠去,重重摔在地上。这一下似从梦里摔回人间,失去的知觉洪水般蜂拥而至,几乎要涨破身体。剧烈的痛楚撕扯着每一寸肌骨,从指尖到脏腑似都碎裂不成形,浑身一阵痉挛,忍不住想要大叫,张口却是一阵猛烈的呛咳。胸口鼻喉间充塞着浓烈的咸腥味,像是陷在了血海中,叫人窒闷欲呕。体内似利刃翻搅,似烈火流窜,似万虫啃噬,明明痛得恨不能死去,知觉却越来越是清晰。耳旁的轰鸣愈发响亮,涨得脑袋像要裂开,隐约听得似是许多人在大声欢呼,忽有一句清晰地钻进耳里,却是在叫着:“燎将已死,跪者不杀!”

      这一句话陡然唤回了秋往事混乱的记忆,让她脑中蓦然一清,想起了自己身处战场,而战局正到惨烈之处。

      神志一醒,剧烈得似要吞噬意识的痛楚便忽然变得可以忍受。她用力撑开双眼,尚未寻回光亮,忽听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啪啪”声响,忽远忽近的捉摸不定,一时辨不出来自何方。

      秋往事不去理会身上的痛楚,精力集中于耳目,努力调整着错乱的知觉。慢慢地,眼前凌乱的光影渐渐成形,耳边飘忽的声音也渐渐稳定下来。她勉力稳着轻浅的气息,用心聆听耳畔的声音,只听那“啪啪”声不急不缓,平稳而有节奏,似是有人在鼓掌。

      她怔愣片刻,思索着是谁在鼓掌,蓦地悚然一惊,意识到那人就在身边,忙想撑起身体去看,才一动念,尚未发力便觉浑身剧痛,几乎晕过去。正自急促地喘息,忽听身边一个声音道:“失天时,失地利,失人和,如此劣势竟能拼到痛斩敌将的全胜境地,当真令人叹服。”

      秋往事隐约觉得这声音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拼命想转头去看,却是欲振乏力。那人似是知道她心思,缓步走到她身前蹲下身来。

      秋往事眨眨眼,隔着一层朦胧的红雾,费力地辨认着眼前模糊的轮廓,耳边只听那人说道:“当日烈洲死在你手里,我一直认为是一时失手,如今看来,未必尽然。”

      秋往事心下一动,不由愕然睁大双眼瞪着身前渐渐清晰的人影,咬牙道:“顾、雁、迟……”

      顾雁迟仍是一袭青衫,鬓角斑斑泛白,面容却更见沉稳,大雨之中形影单薄,却因笔挺的背脊而丝毫不显萧索,只透着一股孤绝。他淡淡望着秋往事,目光平静,开口道:“秋姑娘好久不见,或者我该称你为,神子殿下?”

      秋往事一听神子二字,知道杨和已同他联系过,而米狐尝能这么快与索狐氏化解仇怨,恐怕也是得他二人居中调停。她心下发沉,知他对战局必有其他安排,不由暗暗担心着山下众人,面上冷冷一笑,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顾雁迟微微一笑,说道:“我曾命杨和详细转述当日情形,留意到你对他说了一句话:‘你是打算教我同息法么?’。”

      秋往事皱眉回忆着当日情形,已想不起是否说过这么一句,只听顾雁迟又道:“我当时便觉奇怪,你有机会学他的同息法,却为何不学,反而主动出言提醒?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便是你纵为神子,想要任意修法也不是没有代价,每多修一法,便会多一重负担。而你施用自在法灵活如前,显然枢力纯度未受影响,那这负担便只能来自枢力消耗。再加上异系枢力难以并存,以及你新修的入微方圆二法进境神速,我便有了一个推测:你的兼修不同于常人的数法并存,乃是数法合一,枢力一动,便如数法齐出,无法分离。”

      秋往事心下一凛,转眼往左臂上的箭头瞟去。

      “秋姑娘果然聪明。”顾雁迟赞叹一声,拔出一柄匕首往她臂上伤口一划一挑,取出箭头递到她眼前。只见三棱锥形箭头的三个弧面上皆有一道凹槽,槽内各嵌着一枚赤红色木针。

      秋往事心下发沉,抬眼狠狠瞪着他,咬牙道:“天木?”

      “不错。十二天木中的不二木。”顾雁迟点头,“杨家保有十二天木所制之针,我一直觉得奇怪,除却方圆、人我、纵横、因果等针,其余诸针并无什么用途,似乎多余得很。如今才知道,这代代相传的天木针,恐怕就是供神子速成十二法所用。”

      秋往事又惊又怒,只觉气血上涌,挣扎着抬起头,喘着气道:“你、你让我修了不二法!”

      “你若果然诸法合一,则一修不二法,便再也不能动用枢力,一用便是性命之虞。方圆法不能废你枢力,不二法却能。”顾雁迟忽轻叹一声,“我本意只是想要封你枢术,倒还未打算取你性命。岂知你竟没发觉体内异变,贸然动用枢力,引发了不二法,大约是先前损耗过甚了吧。”

      秋往事满心愤恨,情知既已修上不二法,纵能侥幸捡回性命今后也已再不能使用枢力。体内不住翻腾,只觉痛楚愈来愈是剧烈,浑身一阵滚烫一阵冰冷,每一口气都似要断在胸口。正觉神志发昏,几乎挨不下去,忽听远处响起一阵低沉的鼓点,夹着悠长嘹亮的号角。顾雁迟回头往博古博方向望了望,拍拍她箭头道:“好了,神箭营要来了,咱们也该走了。”

      秋往事一愕,惊道:“神箭营?神箭营不是……”

      “神箭营与铁骑营从未出过城,大殿下更未离宫一步。多果河边那一万多人,是从周围牧庭凑的杂军,不过换了一身皮,就为引你孤注一掷,冒险攻城。”顾雁迟站起身,俯视着坡下正因击杀了燎军统领而士气如虹的风军,“可惜啊,好不容易拼到这种地步,终究还是要葬身箭雨。你与李烬之这对同命鸳鸯,倒总算不孤单了。”

      往事本已昏昏沉沉,闻言陡然一惊,如受雷击,竟猛地撑起上身,一把拽住他衣摆,厉声问道:“你、你说什么……同命……鸳鸯……”话未说完,身体毕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只有右手还死死抓着顾雁迟衣袍不放,整个人便这样软绵绵地半挂在他身上。

      顾雁迟轻叹一声,掰开手指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挥手唤过两名守在一边的兵士,吩咐道:“带她回去,看看还有没有救。让鹰群也先停下,问问底下那帮人愿不愿意投降。”他自嘲地微微苦笑,轻轻摇头道,“想必是不愿的,聊尽人事吧。”

      转过身正欲往坡下行去,忽听两下短促的抽气声,紧跟着便是“砰砰”两下重物坠地之声。他忙回过头,只见两名兵士双眼圆睁,张大了嘴倒伏在秋往事身边,两枝漆黑的箭矢自后颈贯入,穿出喉口直插入地里,伤处仅有些微血丝渗出,旋即被雨水冲得干净。

      顾雁迟心下一凛,霍然抬头,只见对面一座高坡顶上立着一骑人马,通体皆黑,一身肃杀,手中弓弦犹颤。只听他沉沉开口,虽隔着老远,音量低微,仍感觉得到冰冷的怒气扑面而来:“带她走,问过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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