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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药
炽繁放轻步子自侧首版门进去。因天气已热,四面直棂窗都大开着,窗外碧意盎然,窗内书香宁雅,校书们或埋头抄写,或查阅典籍,或轻声交耳,倒是没人发现她。
这气氛实让人心静。炽繁松口气,站到负责寻书的小黄门旁边去等待传唤,忽听有人在身后道:“又迟了。”
她惊回过头,却是李玦玉冠白衣,手握一卷,从层层叠叠的书架间翩然走来。
炽繁忙叉手一礼:“圣人万安。”
李玦抬抬手:“免。校书就这样做事么?上值不到半旬,就迟来两次。”
近处几位校书停下笔,投来目光。炽繁不自在地低下头交握着手指。
“再去中书省领一次罚俸。也许寻觅书目对校书来说太屈才,那就再加上一项,每晚多留一个时辰,整理此日的成书,另抄一份目录,以备查验。”李玦说完便往版门外去,诸人都忙站起来行礼,他扬扬手示意“免”,已走了出去。
炽繁暗自抬眼,看到他玉冠峨峨的身影走进门外阳光树木的金翠之中,轻轻出口气。
反正晚上要留值,《四部群书录·诗卷》每个人当天的功夫她都要过目抄录,所以中午也不必多劳了,就与诸人一起用饭。
校书用饭在花萼相辉楼后的水榭上,细竹帘子筛去日光,只有水面清风与女贞花香流荡。大家彼此说些关于善本的琐事,或开开文雅的笑话。炽繁也参与进去,她灵巧,引得几位上了年纪的校书捋着胡须直笑。
正说着,炽繁忽然想到什么,便问:“咱们这里的书填山塞海,全是华夏典籍么?”
王建在一旁含笑接口:“当然不,远至大食、波斯,近至东瀛、高句丽、骠国,以及吐蕃、天竺,都有典籍来往。不过得到翻译的主要是医典、佛经而已。”
医典?炽繁心中一亮。这时小黄门陆续提着红漆食盒上来,将饭菜摆在各人面前。炽繁拾起筷子,边吃边思索起来。
用过膳,诸校书或去偏处休憩,或结伴徜徉绿荫,炽繁便回到花萼相辉楼,寻找外方典籍。
因韦晟所中的销骨红绵散来自北漠,她便将大食、吐蕃、高昌等国的地方志与医典寻出,一点一点翻阅。这些国家的书籍虽不多,也有数百本,且翻译者都是些僧人,语言佶屈聱牙,看得人头昏。而藏医书如《晶珠本草》,则尽是些难解的药理,从未见过的药物,有些似乎有行血换筋之功效,但又不知取自何处。
炽繁只得将仿佛用得着的条目都抄誊下来,将来一起交与御医商榷。
忙碌一天,回到尉迟府,已是月出时候。炽繁先将御医所嘱皆告诉阿愚,又问了阿愚两句,然后就去看韦晟。
听她的吩咐,韦晟安置在离她不远的院落里,庭前皆植水杉,笔挺翠绿,令人神旺。盛夏将至,室内四面落白,窗户大开,清风徐徐。韦晟由家仆帮忙沐浴,换过清爽的青色丝袍,头发束起,正歪在榻上读一本书。
炽繁吸口气,换个笑脸道:“呵,假作斯文。”
韦晟闻言抬头,将书合上,微微一笑:“闲来无事。”
炽繁看去,那却是府中抄家后余下的兵书一种。她牵牵嘴角,沉默一晌方道:“韦大哥——”
韦晟盯住她:“大哥?”他自嘲一笑:“哪有这样废物的大哥?你这声大哥若早叫两年,我还可以护你周全。现在……”
炽繁肃容道:“所以你已经自视为废物了么?听说今日的药膳汤被你泼了一半。”
“你说全骨汤?”韦晟哼一声:“什么猪骨虎骨牛羊骨汤,漂两根波棱菜,是喂兔子么?”
炽繁急道:“你终日卧床,怎可像过去似的常食肥甘?稍不控制,极易得痰症,且解毒遥遥无期!”
“解了亦是废人而已!”韦晟忽吼了一声,书跌在地下,被风吹得一阵乱翻。
炽繁自幼在将军府长大,所见武将极多。她深知这类人以武力为使命,终生卧床,实比死还要惨。她拾起书放在他手中,侧身坐下,望进他眼睛一字一句道:“若是毒解后成为废人,那炽繁也宁可不解此毒!你且再容忍些日子,事在人为。”
从此炽繁有空就去钻研那几国的方志药书。其实编校的任务也越来越繁重,李玦更将辅佐一位资深校书的职责交给她。从寻书到抄录再到辅校,人虽然累,炽繁却的确有茅塞渐开的感觉。心胸识见,皆有长进。
午夜梦中,偶尔还会回到蜀州官使女子舍,仿佛又在为明日佐酒纠结发憷,然而忽有人拂开云雾,向她伸出手。她拉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迷雾散去,人便在花萼相辉楼。诗山书海,典雅而沉静,四周模糊的人面皆温谨守礼。她适意地放松下来。
回头看时,那人已飘然远去,只留下白衣翩然的背影。
倏忽已至七月。这些时候,李玦日日都来。他似乎真心享受涵泳诗海的过程,来了便编校他自己那份书稿。做得了,起身就走,并不以身份扰人。这大概是他们相见最频繁的时候,但他神情散朗,对她依旧无甚特殊,炽繁想,一切都过去了吧。
岁月安稳,唯一不好的是韦晟的病。炽繁已经遍览北漠数国之书,做了厚厚的摘抄,预备交与御医。
这日下值较早,炽繁望望日晷,忙就往太医署去。及到了,已是一脸汗。她抬袖胡乱擦擦,理理鬓发举步进去,却正跟药童撞个满怀。
“尉迟校书。”药童忙闪开谢罪不迭,后头恰是她要找的御医,看样子准备出去。
炽繁忙道:“医官有礼。还请留步,看看炽繁关于高昌、吐蕃等国医书的摘录。我家病人的毒就是那地所制,也许有用!”
御医接了那厚厚的摘录,摇摇头:“虽说医属一源,可这外方医药就生在北漠,某从未踏足,怎能懂得药理?”看炽繁立即露出失望的神色,掂掂手中的摘录,也是不忍。
“那不打扰了……”炽繁不愿为难人,颓然再施一礼,却听他叫住自己道:“校书,可识得皇后殿下?某僭越说一句,殿下曾在蜀地三年,且精通药理。太医署的藏药,唯有她会用。我这便是送药去。”
清凉殿中。御医引荐过便退下,宋华阳高高坐在凤座上,清冷一笑:“校书有何疑难,尽管讲出。”
炽繁垂头站着,心内五味杂陈,鼻尖仿佛绕过一缕丹檀幽香。她施一大礼道:“皇后殿下,尉迟炽繁不敢多打扰,便直言了。殿下可知一种叫做销骨红绵散的毒?”
皇后掩唇一笑:“红雀毒在中原被起了个这名儿么?”
炽繁猛抬起头,眼光璀璨:“殿下晓得?”
宋华阳静静看着她,那目光笼得她极不自在,不由又低下头去。
皇后的手指拨过一颗一颗琉璃数珠,殿内极静,炽繁听得那轻微的“嗒”,“嗒”声,一路本走得急,天又热,额上的汗把碎发都打湿了。
一只云雀忽打个呼哨,从窗下玫瑰丛中直直冲天飞去。炽繁不由偏头看一眼,这时宋华阳方道:“二世藏王聂赤赞步曾对藏医提出六个疑点。名医孜拉嘎玛跃德回答了其中之一,曰:有毒就有药,毒可成药,以毒攻毒。我自幼颇喜药理,在蜀中时,曾拜其弟子杰普赤西为师,他有一种叫‘吐迥旺日’的药丸,药中就有红雀。”
“所以这个药可解红棉散?”炽繁急问。
宋华阳颔首:“可。但若要恢复如初,还要辅以含九种矿物、九种金属、九种药草的‘佐苔’。”
炽繁边听边点头:“我这就去办。”
宋华阳这时却笑道:“怎么办?吐迥旺日易得,只要校书修书一封,让固城公主搜寻便是。可那佐苔却是清修于雪山中的高僧所制,只传与有缘人。”
炽繁睁大眼睛:“何以算有缘人?”
“要病人自己或至亲诚心去求。”宋华阳举起那串琉璃数珠冰在额边:“求得之后,就要留在那里,洒扫庭院,以身献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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