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城深深(倾城雪)

作者:直道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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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廿九章


      29.【殇歌】

      贞观十四年九月癸卯(九日),高昌大捷传至京师长安,朝中欢声一片。皇帝大喜之下,嘉奖六军,以高昌为西州,曲赦其地大辟(即死罪),改为重杖和流罪,另改可汗浮图城(今新疆吉木萨尔)为庭州,两州设六县并入陇右道。同月乙卯(廿一日)复设安西大都护府於交河,统都督府二十二,州一百一十八,以帝妹庐陵公主婿、驸马都尉乔师望为首任都护兼西州刺史。

      乔师望率部於同年十月底进驻西州,宣圣意嘉勉侯君集所统六军,安抚西州士民(这都是我推算的,做不得准啊),并遵旨特来看望咸阳公主。乔师望也是李未盈的姑父,见了她亦是大为欢喜,“秦儿,圣上一知你在西州竟要亲来接你。可这四千三百多里漫漫长征,又时近寒冬,圣上年初刚犯了幾次气疾,诸大臣苦劝不已,陛下这才做罢,嘱我交待陈国公一定要护你平安回京。”李未盈登时流泣,“秦儿不孝,未能随侍父皇左右。”想起当日曹菱所斥,若与桓涉夤夜出奔得成,定然教父皇心痛气极,旧病發作。

      乔师望温言道:“秦儿这三年定吃了不少苦,圣上急着看你,你这便动身好么?”李未盈道:“是。”先前侯君集回呈的战报中衹略提及找到咸阳公主,不暇多言,乔师望到西州後才听到她与桓涉之事,当下婉劝:“当务之急是先一解圣上挂忧,旁的人和事仍交付军中处理,我大唐律治分明,秦儿可还有不放心的?”“秦儿明白。”乔师望看了看一旁肃立的桓涉,“圣上还未闻获郞君救了殿下,咸阳公主是圣上最珍爱的女儿,师望大胆代陛下向你言谢,先赠你黄金百镒。”桓涉跪言:“涉谢圣上、谢都护,然涉尚戴罪名,且护助公主乃尽臣民本份,黄金自不敢领。”乔师望勉励道:“郞君重义轻财,节操高持。既是还有些刑名干系,终要回军中除解才好。”又宽言了幾句这才离去。

      时已初冬,天气寒凉,征高昌大军四十万鲜衣怒马,旌旗猎猎,凯歌高唱,班师回朝。同时按照皇帝旨意,伪王麴智盛及以下官人头首、伪朝豪右亦举家迁往中原。一时间,胜军虏囚,官兵士庶,浩浩荡荡,济济一途。李未盈从辛獠儿处得知伪田地公麴智湛亦在押解之列,为之庆幸总算他未曾在田地一役中殒命,若麴智脩仍且平安,知他二哥不死必定欣慰。

      桓涉与李未盈坐在车中,绛红的蒲桃锦窗帷不时为厉风卷拨,高昌宫室街道从眼前徐徐而过,高爽蓝天,阳光明艳,昔日美仑美奂的巍峨王宫却是大半倾覆,断墙颓垣,倾砖碎瓦,才方两月,已是衰草萋萋,倍生寥落。一些废弃的民宅屋顶还搭着半垂的油毡,系当初宅主漏夜覆盖在屋顶上以减轻抛石撞击之力,如今人去房空,唯油毡一角还在风中飘摇。

      及至窗外忽成一片枯黄田野,心下迷惑不知何时已出了城,蓦然回首,才骇见原本高大雄壮的城墙东、南两段已成巨洞,远远望去,直如两张寂寞的嘴长长叹息。

      回想两年多前他们由赤石山骑马至王都游玩,兴高采烈,满目新奇,可那青翠欲滴的蒲桃树、袅袅檀香的兰若、幡展旗飘的酒肆、横行过街的突厥,昨日种种,俱成了记忆。车厢内二人静静不语,但听桓涉足间锁系的镣铐随着车行在梨花木底板上拖曳成声。

      大海村外,桓涉同李未盈隐在车内,悄悄看着赵氏夫妇跟赵捷惊慌地领了官军送来的黄金,突希卓尔随着阿史那社尔派来的尉官欢喜而去。桓涉和李未盈一直想亲自酬谢赵家,但桓涉此刻桎梏锁身,不愿他们看到难过,遂央了阿史那社尔差遣下属代劳,衹说是受桓李所托,并带突希卓尔上代州找舅舅。

      心中一颗大石落地,桓涉放下窗帷,轻轻握住李未盈的手,“这孩子的事我记挂了三年,今日总算了结。可我还有一事,却须你再等上一等。也许要很久……”她凝视他沈沈双眸,仔细找寻自己的影子,“我早已愿为你守候一生,又怎会在乎这幾日?”桓涉眼中绽出光明,仿佛贪汗山东麓的第一缕晨曦,她清楚地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笑得烂漫,宛若崖边日日等待衹从君放的花朵。

      大海道虽为捷径,但过於艰险,况四十万大军及随行俘虏、家属亦不便调度,故唐军来往还是走的伊吾道:西州向东七百多里至伊州,再向南八百馀里便是瓜州。此道虽较大海道安妥,但仍处处沙碛,颠得车内李未盈恶心欲吐,更一不留神便跌出车座。桓涉足上钉了铁镣,无法骑马,生平第一次困坐车中,早就气闷,遂将驭手赶走,自己上到御座驾车。他驭马有术,总能巧妙绕过沙砾石块,轻辗轻过。李未盈终不舍他独居车前,陪坐他身侧。桓涉怕她禁不住入冬寒风的苦厉,叱她回车,她遂教人拆了车厢前壁,自己安坐车内,披上狐裘,伸手环住他的腰,伏在他宽厚的背上。路途漫长,她渐渐阖眼甜蜜睡去,车停歇息,她犹在温暖梦乡。

      桓涉任她靠着,不忍搅扰,心中柔意缠绵,却听一声咳嗽,桓涉怒目而视,见曹菱绯色官服独骑经过,掩了嘴,面皮涨得潮红。曹菱努力将咳意吞下,愕然看着车内一双纤纤素手扣着桓涉的腰,而那右手手背上还有淡淡一丝伤痕。他怔怔望了良久,才将目光移至桓涉,“一回救你,一回杀你,再一回要锁了你,可,全都伤到秦儿。”他自嘲一笑,“我本有心,牵强君意。”一纵马驰了开去。

      李未盈闻声惊醒,不知路人为谁,但见绝骑烟尘。桓涉觉她醒了,遂道:“下来散散吧。”此处已是伊州时罗曼山,冬日里山峰如黛,远树如烟,绝巅处积雪银光,在蓝天的映衬下愈加显得冷峻肃穆,他便携了她缓缓登上一处山头。

      “进达,却来细瞧。”姜行本唤了牛秀,二人齐来注视。那雲杉断崖边的青年,手足锁着械具,却没有丝毫犹疑滞带,反更英姿挺拔,为身旁丽人指点远处山河。不知她说了些什么,他遂纵声大笑,惊起林间深藏的大隼振翅碧空,破日穿雲,久久盘桓。

      ***
      尘沙两千里,一夕至河干。大军十月底从西州穿伊州返程,颠簸二十馀日,闰十月中旬抵近瓜州。时已仲冬,北地边关风寒入骨,落雪萧瑟,瓠卢(左加瓜字)河上起了薄冰。唐军整队拟行渡河,远空忽隐隐传来疾风呜咽之声。李未盈在车内奇道:“这风吹得好怪啊。”车前御座上的桓涉沉默片刻方答道:“不是风。”她坐到他身畔,见天边一团灰影急速移来,渐渐看清是一团密密麻麻幾千隻集结而飞、大如鸠鸟、色如乌雀的鸟群。

      她好奇地下车来观,桓涉亦随之而下,“这便是突厥雀,亦称沙鸡。”
      “是从突厥人地飞来的?”
      “每当胡地隆冬,草枯泉涸之时,栖於热海北岸的沙鸡便南飞觅食。每岁河冰合後,突厥即来寇掠,而沙鸡南来便是突厥侵袭的先兆,所谓沙鸡临门,突厥临城。”
      “今岁西突厥溃逃,应是不会来袭罢。”

      桓涉似是未闻,自语道:“三年前,也是这样,飞来好多突厥雀,然後我们便北上出击……”李未盈察觉他语声悲凉,知他想起旧事,方欲握了他手,一触他手腕,铁铐已冻得冰凉。桓涉动了一下,铁链叮当作响,“未盈,我双手不便,你来射,我教过你的。”眼角一滴泪珠尚未滑落便已经在寒风中凝住了。

      李未盈点了点头,向侍卫要了弓箭,搭弓射去,利箭凄厉刺破寒风,嗖一声射落一隻沙鸡,唐军官兵群起喝采,再看桓涉已拖着脚镣踉踉跄跄向河滩跑去。卢霜部负责护送她和桓涉的士卒以为他要逃走便一面喝止一面引弓欲射。李未盈厉声喝道:“不许射。咸阳公主在此,他是我的人!卢霜!这瓠卢河边發生何事你可曾记得!”卢霜一惊:“是,臣不敢忘。”

      李未盈急步追上桓涉,他已扑通一声跪倒,冰凉的河水没上腰际,如千万根尖针齐齐痛扎,泪水宣泄而下,寒风咆哮,冻凝得他脸上一片白亮的冰晶。

      卢霜已速报知侯君集等人当年之事,侯君集动容道:“此我大唐将士为国捐躯之处,当共奠之。”命人备了酒和香案,陈於河边,率众而拜。

      李未盈亦拜了幾拜,扶着桓涉肩头,他却定在水中。“没有祭乐,我赞首殇歌罢。”她轻叹一声。薛万均道:“殿下是女子……”“我虽是女子,更是大唐公主,祝颂一曲以慰烈士英灵,责无旁贷。将军不必拘泥礼法。” 李未盈甩手掷掉厚重的玄狐裘,向滔滔江面酹酒一杯,赞曰:“

      大唐
      良家子挥戈击四方
      大唐
      勇须眉驰骋掠莽苍

      河为之荡
      银沙逐白浪
      山为之壮
      翠柏蔽赤阳

      寇强
      入我罗网
      豺狼
      看我弓张

      岂恋暖炕
      宁食秕糠

      锐箭穿我胸膛
      沈戟斫我脊梁
      礌石捣我腑脏
      长刃剜我肝肠
      斧质断我颈颃 háng

      儿郞
      热血不凉
      儿郞
      心魄不丧
      儿郞
      白骨成行

      我已狂
      我已盲
      我已殇
      明月过山冈
      冰雪覆松塘

      勿忘
      唇齿芳香
      勿忘
      绕宅梓桑
      勿忘
      故野金黄
      勿忘
      手足棣棠
      勿忘
      袍泽绵长

      烈酒以飨 xiǎng
      大唐
      煌煌大唐
      中心守藏
      勿忘
      继我行囊
      振我衣裳
      拾我刀枪
      耀我家邦

      虽是女声,却并不羞怯,音歌清越,语辞悲壮凝重,江上狂风亦吹不碎她的歌声,直唱得滔滔江面,浊浪滚滚,浮冰都失色破裂。渐渐地唐军士卒纷纷抽拔寒刀霜剑敲打盾牌,跟着一声声“勿忘勿忘”、“大唐大唐”激涌唱和起来,侯君集、牛秀诸将亦声声相随,刀剑沾染点点飘雪,歌声愈發铿锵如金石,人人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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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出逃时桓涉英勇无比的那一千多字全部并到《明投》章里,这样看着比较完整,而下一章也就可自然而然地转入另一段叙述。不过明投就变成四千八百字一章了,会不会太长呢?
    CATTY:我悔呀,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仰天长叹,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忘了写文也不该忘了你啊,我怎么就鬼迷心窍就把你给看漏了呢?其实我一读到你的留言立时就在心中狂回了千百次,结果再翻留言时就真以为回过了呢。好姐妹有大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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