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城深深(倾城雪)

作者:直道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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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19.【至爱】

      从那日起,李未盈常到麴智脩书房替他处理文书,麴智脩每每闭了眼躺在床上,李未盈先将文书内容迅速浏览一遍,归结出大略的文意说与他听,麴智脩给出意见,她便照着写。初时他还一句一句口授,後来衹需说个总体的决断,便由着她拟出具体的批示了。

      麴智脩心中的惊讶越来越大,口中却道:“卿卿,早知有了你这么好,真该把你送给大哥。”李未盈把笔一顿。麴智脩嬉皮笑脸,“大哥知你如此省心,一定乐得把事情全推给你,然後自己歌舞美人声色犬马去也。我若再於父王面前稍进谗言,则事可谐矣。”
      “你道你大哥是傻子吗?”
      麴智脩笑笑,“其实说句不敬,父王和大哥,都是甚矣彼之不惠。外强中干,外表强大,实则内虚无力。相较而言,二哥一直温和谦卑,貌似柔弱,反倒是个厉害角色。”
      “哦,你先前不是说你二哥最没出息么?”
      “然也,他有本事,不过不愿表现出来罢了,所以我说他没出息。要论争位,他可比我强。不过,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位,又有何好争呢?”

      “你倒是看得开啊。”
      麴智脩翻翻白眼,“高昌幹的蠢事还少么?你是聪明人,难道看不出来。”
      “你是说攻打焉耆么?”
      “焉耆王龙突骑支也是蠢材。向来西域各国都从我高昌出入与唐往来,高昌坐收通关之利,闷声發个买路财,那焉耆老王八蛋偏要向唐上书开通碛qì路,南路另行楼兰敦煌。这不是大胆捞过界么?不打他打谁?”
      “焉耆臣服于唐,高昌这么明着攻击唐之属国,就不怕惹怒我大唐么?”

      “西域诸国,自汉朝起,莫不摇摆于匈奴与中原之间,今也形若,或附突厥,或依於唐,谁威风便倒向谁。”
      李未盈一边阅着文书,一边道:“今之大唐恐怕更强於突厥吧,□□已然破灭,其高官率部众数万人来降。现今虽还有西突厥时时与唐纠斗,但终系一盘散沙,为祚未必久长。高昌怎生一劲儿倒向突厥呢?”

      麴智脩哼哼两声,“可惜父王始终觉得唐才是弱小呢。延和八年也即前隋大业五年,我祖父献文王携同当时身为世子的父王入隋游历,伴随炀帝御驾赴东都洛阳,看尽繁华,又从帝远征高丽。父王在隋待了三载有余,大隋之强盛令他时时顾念心怀。反之延寿七年,就是你们唐贞观四年,父王再度朝觐长安时,但见沿途荒芜,千里白骨,长安更是凋蔽得像个破落户。是以父王认定唐已不复昔日大隋风光,当今唯有突厥值得忌惮。”

      李未盈淡淡道:“隋季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唐初人口衹得隋时三一,你父王看到的正是百废之期。如今大唐,短短二十年,国力军力已远胜前隋,长安更是万邦之都,你父王怕是想象不到吧。”麴智脩闷闷道:“所以他才敢扣留隋末流民,拒不發还於唐,连朝贡都停了。如此激怒唐国、危如累卵的境地,父王竟是从未想过。”

      李未盈整理好今日最後一封文书,“你父王自是想过,但恐怕他并不以为危境吧。”麴智脩笑了,“未盈,做什么一口一个你父王你父王的,迟早待我身子好了,管你愿是不愿,强要了你,你就须改口也称一声父王。”她冷眼道:“你还嫌伤得不够?”一扭脸走了。麴智脩在她身後一迭声叫着:“我是交河公,这儿是我的天下,你落在我手上还有商量吗?”李未盈理都不理,径直离去。

      出了麴智脩居室,转过宴厅,正遇上相识的乐伎,见没有王子在场,安安便大着胆子问她:“未盈,你还好么?你被抓回来这许久,王子有无为难你?”李未盈道:“我还好,王子衹是要我每日弹琴写字。他受了伤,整日躺着休养。你们不必担心。”绿儿道:“那就最好,王子,王子脾气不同常人,你……却要小心。”碍于侍卫在场,不敢明言。姊妹们拉着李未盈的手,关慰一番。

      回到折柳阁,甫进房门,一隻红棕色的长毛巨兽便腾地窜了出来。“狮子!”李未盈惊叫一声便要夺门而逃,可那狮子扑过来便挡住她退路,长吼一声,獠牙毕露,她吓得又向内室逃去,边跑边将房内花瓶卷轴掷向紧追其後的狮子。狮子越發暴怒,猛扑着就嘶咬下她一片裙裾。李未盈拼命又跑向外室,咚一声撞在一人身上,抬头一看却是麴智脩。他笑道:“今日这么好主动投怀送抱么?”李未盈闻听身後狮子又至,急忙又跑了开去。麴智脩笑呵呵堵在门口看她在室内绕着圈子东躲西逃,开怀大笑,“开口求我啊,求我要你啊。”李未盈急红了眼却就是不肯答他。

      房室内已是一片狼籍,遍地都是李未盈打翻的东西,她一个趔趄跌倒,狮子便扑了过来。惊慌中衹见狮子张了血盆大口,尖尖利齿便要咬下,腥涎之气冲鼻而来,她闭了眼,脱口叫道:“桓涉救我!”

      一刹那间,时光仿佛静止,巨兽的嘶吼、麴智脩的婬笑都退了去,耳边嗡嗡作响,脑中有个声音还在缭绕:“桓涉……”

      一隻大手抚上自己的脸,她紧紧握住不放,“桓……”睁眼一看却是麴智脩眼珠不错地盯着自己。他道:“你叫的谁?我当你是跟了个姓曹的私奔,却怎么又来个姓桓的?”李未盈意欲鬆开他握着的手,他却捏得更紧,“那是谁?那是谁?”她挣扎着爬起,他仍扯着她,砰一声将她摔按在墙壁上,“他究竟对你做过什么你要这样唤着他?”李未盈被他胸膛压得喘不过气来,伸长手臂尽力一摸,够着壁上悬的一隻七宝琉璃盏便砸在他脑门上。琉璃盏啪地打得粉碎,麴智脩啊地痛叫一声:“又打?”左手鬆了她,她便奋力跑出门去,麴智脩掩住伤口,晕晕乎乎地便追上去。

      折柳阁下的侍卫不及拦她,李未盈發足狂奔,一径向着府内西北方的高原跑去,虽然不知彼处有无出路,但眼下逃得麴智脩一时是一时。耳听身後麴智脩和侍卫叫喊之声越来越近,却不敢回顾,天色渐晦,看不清路途,慌乱中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便跌了下去。

      高昌鲜有降雨,而北山融雪汇成的水流往往一经过乾热的地面就被立时吸收,地表不剩下半分。是以全境普遍打下井渠,方法是先打一定位井,发现地下水後沿拟定渠线向上下游分别开挖竖井,作为暗渠定位、出渣、通风和日後维修的孔道,竖井间距大致与井深成一定比例。各竖井下方由横向水平的地下暗渠交连成一蛛网般的管网,如此可将渗水收集汇拢,利用地势的自然倾斜,把水引出地面,以供灌溉。(这种方法大概是汉时已经使用的,今日称为坎儿井。)交河城虽然四面环水,但是城立危崖之上,离河岸远的居所要想汲引河水也有不便之处,所以仍是不废井渠。

      竖井由木架支撑,坚固结实,内里空陷,幸然井下落叶积得甚厚,她并未摔断腿骨,但亦疼痛难耐。井口传来麴智脩的喊声:“未盈,你怎样?”其余侍从也喊道:“娘子,你受伤了么?”李未盈紧贴着阴冷的井壁不敢作声。井上呼喊了一阵慢慢没了声息,想是走了。深秋夜间又冷又寒,她冻得牙关打颤、瑟瑟發抖,渐渐地抵挡不住冻寒陷入昏迷。

      也不知过了幾时,身子拢在一处温暖的怀抱中,她昏昏沉沉睁开眼来,头顶灯火摇曳,眼前人儿的脸却看不分明。低沉的男声在耳畔撞击:“卿卿,卿卿!”辨出是麴智脩的声音,她猛地惊醒,觉察仍是身在井底,而麴智脩竟然也下了井。

      见她一脸恐惧,麴智脩遂又用左手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别怕,狗已经牵走了。”
      李未盈不明所以,“狗?”
      “嗯,是那头吐蕃大獒。”
      她仍是不解,“不是狮子么?”
      “不是,是吐蕃大獒。大獒分成狮型和虎型两种,这隻是狮型,须毛贲张,看上去是很像狮子。我嚇唬嚇唬你,你却输不起。”

      李未盈复归沉寂,不再言语。麴智脩道:“我们上去好么?”她沉默半晌,“你放过我吧,不然便直接殺了我。”麴智脩道:“你这么高跌下来想必受了伤,我先带你上去医治。”她脱了他怀抱,靠向井壁,“你既这么日日折磨我,我还医了做什么?弃我在此吧,让我死了也得个清净。”井口侍从叫道:“王子,还不上来么?”麴智脩看了一眼上方,“滚一边去,别在这儿烦人。”他想了想道:“知道这吐蕃大獒怎么来的么?”李未盈蜷了冰冷的身子并不理睬。麴智脩道:“是昨日吐蕃刚送过来的。嘿,吐蕃幹嘛巴巴地送东西来?因为他跟唐军开战了。”李未盈倏地抬了头。麴智脩得意一笑,“吐蕃二十万军队进攻唐之松州,说是娶不到大唐公主便要深入唐境了。”戛然而止。

      “战况呢?”
      “我想你没兴趣知道,反正你一意求死的。”
      “你告诉我。”
      “邸报里都有,我被你打得傻了,记不住这许多,你回府中自己找来看。” 麴智脩摸了一把额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脸色在晃动的火光下显得特别惨淡。李未盈闻到这浓浓的血腥气,想他竟然不顾自己的伤就下了井来寻找,也不禁动容,可是他一会儿温柔一会儿暴戾,对自己亦是好一阵歹一阵,究竟怎样才是他的脾性呢?

      麴智脩见她想得怔了,遂向井上道:“放下来吧。”侍从垂下篮筐,麴智脩拉了李未盈起身,她被他一扯便痛呼一声。麴智脩摸了摸她脚踝,“我衹剩一隻手,抱不住你。你忍着些,扶着我上筐里来。”

      篮筐忽忽悠悠打着转儿,磕碰着漆黑的井壁绞了上去,吊起出井,侍从们请麴智脩他们下篮。麴智脩摆了摆手,刚才一直揽着她,她痛累已极,又惊吓过度,是以也不避开,麴智脩抱得美人在怀哪肯就此鬆手,遂教侍从连筐抬回去。

      李未盈一隻脚踝关节扭伤,另一隻则有些轻微骨裂,休养了幾日,麴智脩倒也不曾来烦她,并且派人将唐蕃战果告诉给她。

      原来八月时,吐蕃军二十馀万进攻松州西境,遣使进贡金帛,声称来迎娶公主。松州都督韩威仓促出战而败,阔州刺史羌人别丛卧施、诺州刺史把利步利投降。八月二十七,唐帝令吏部尚书侯君集为当弥道行军大总管,又以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为白兰道行军总管,左武卫将军牛秀为阔水道行军总管、右领军将军刘兰为洮河道行军总管,率步骑五万人还击。

      九月初六,牛秀(字进达,以字行世,通称牛进达)率前锋抵松州城下,乘蕃军毫无防备,夜袭其营帐,斩杀千馀人。吐蕃八名大臣自杀,人心厌战,弃宗弄赞(就是那个後来被吹得供得好像天神下凡的松赞干布)已遣使至长安谢罪。

      李未盈放下心来,想大唐仅出兵五万对敌二十万,且牛秀衹率前锋就打败了吐蕃bō大军,战事方面确是锐不可当。

      双脚仍然疼痛,右脚肿胀得尤其厉害。侍婢端来热水给她敷泡,李未盈忽然想起什么,便说:“那汤池现下使得么?”麴智脩曾吩咐过下人尽量满足她的需要,加上他态度关切,下人们都一力奉承她。侍婢马上答道:“请娘子稍候,奴婢这就去准备。”

      李未盈由侍婢搀着,走上汤池的玉阶,眼前一亮:阶上摆了两株桃树,此时本是深秋,远未是桃花绽放之期,但受热气蒸薰,竟提早冒了花骨朵。侍婢察她颜色欣悦,忙折了一枝桃花递来。

      李未盈让侍婢退下。上次沐浴麴智脩闯了进来,这次却不敢大意,遂持着桃花,和衣下了汤池,轻轻将桃花放在温热的水面上,热泉暖暖地涤荡着身子,眼前雾气迷漫开来,意识渐渐涣散,慢慢滑入池中。

      上回跌入池中,似乎想起什么,那种熟悉暧昧模糊不明的感觉,自己怀味了许久。今时重新久久浸在汤里,任思绪飘忽漫游,幾个记忆的碎片便一点点拼接明晰起来。

      那是去冬,刚刚和桓涉相遇,黑夜里,他要至汤泉洗浴,拉着自己的手穿行过松林,黑暗中既紧张又欢喜。

      他脱了上衣,在月光下洗浴伤痕累累的身子。

      是了,便是这般。

      他手受了伤,洗不着後背,自己便趟了水去帮他。桓郞,你竟躲到水里去了。你一人杀万敌的勇气上哪儿了?

      锦绣的裙带在汤池中飘荡,桃花也在水中浮沉,满目星星点点都是春天的影子。

      李未盈微笑了。

      桓郞,那时你躲在水中,可也是这般笑着么?

      头皮一疼,长髮被人提了起来。李未盈吃痛也浮出水面,眨了眨全是水的眼睛,见又是阴魂不散的麴智脩。他冷冷道:“你躲在下面玩什么呢?这么长工夫不出气,又想寻死么?”李未盈迷蒙地看了看他,有些疲惫地噢了一声,重又沈了下去。

      热泉浸漫过耳,尽是唏唏嘤嘤之声。麴智脩的声音传入水中,听着有些嗡嗡的:“一脸痴相,又在想谁?是那什么‘还钱’还是‘还债’?”李未盈在水中转了个圈儿,心道:“是桓huán涉呀……”

      麴智脩在岸上叽哩咕噜说着什么,随即便有女人咯咯咯的笑。李未盈听着语声似是焉耆话,不禁浮了上来。麴智脩正搂着一名肥白的胡人侍婢,他瞪了一眼李未盈,“看什么看,没见过王子调戏民女么?”李未盈道:“你还会说焉耆语么?”提起焉耆,倒是有幾分亲切。麴智脩道:“高昌有些胡人跟焉耆人亦算是同种,两地胡语倒也差不多。”

      李未盈嗯了一声,她刚刚在水中浸了许久,也有些呛着了,遂露出头颈,双手搭着,阖眼伏在池畔阑干上,脑中仍萦绕着桓涉的身影。忽然听到一句自己念得烂熟的词:“力得哈斯尼威特。”她睁开眼睛望了一望,麴智脩正在胡女胸口臀部上下其手,一边嘴里就“力得哈斯尼威特”不停地咕哝着。

      麴智脩其实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李未盈,见她盯着自己,就道:“怎样,忌妒了么?”
      “你为什么要说她胡说?”
      麴智脩一愣,“什么胡说?”
      “你不是说力得哈斯尼威特么?”
      麴智脩狂笑道:“谁告诉你力得哈斯尼威特意思是胡说?你见我亲了旁的女人,生起气来了吗?”一把推开胡女,走到她身边拽住她臂膊,“记好了,这句话是叫小情人用的,小情人小情人,你想做我的力得哈斯尼威特就乖乖把衣裳全脱了。”

      眼中热热的,是什么,是水么,挥手抹了一把,那热流还是一阵一阵不断漫涌出来。

      原来,桓郞,你随意开的玩笑,竟是这般意思。你口口声声念我小情人,也任我口口声声唤你小情人,却为什么不肯明了告诉我?是因为顾念着曹菱么,是,我一直以为此心已属了他,便时刻拖着你去寻他。可是,那日我幾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是唤着你的名字,麴智脩问我,说你究竟对我做过什么我要这样唤着你。

      你为我做过什么?

      你为我拼了性命杀敌,你拥着我夜夜入眠,你教我射箭,你为我打磨铜壶,你将沙海中最可贵的水全留给我喝。

      我病着,你喂我吃药。我累了,你让我靠在你宽厚的胸膛上。我忧伤,你扮小醜哄我一笑。我哭泣,你轻轻为我拭泪。

      你胸前的箭伤可好了么,一步一颤的腿可站得稳了么,熬夜画地图红肿的眼睛可清亮了么,那煅铁时臂膀的酸痛可消了么,捧着火烫灵石的双掌还舒得开么?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却从不告诉我你要什么?一句我一直会错意的胡话就是你所期盼的么?

      风中曾有你唱过的花儿,如今它哪儿去了?
      髪间曾有你簪上的柔红,如今它哪儿去了?
      肩上曾有你伏过的淡淡气息,如今它哪儿去了?
      雪地里曾有你浅浅深深的足迹,如今它哪儿去了?
      那落在你眼里的繁星,如今都哪儿去了?
      你印在我额宇的轻轻一吻,如今它哪儿去了?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如今他哪儿去了?

      原来你是我这世上最爱的人,如今你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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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网络怪得紧,只能下载不能上传,据说是没有固定IP之故,反正只能跑到单位来发,大过节的,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办公室,突然狂风大作,八点来钟就天色如晦,黑暗如夜,暴雨骤至,是以誌之。今早晋江系统又断了一次,我担心回家前还发不了,就趁现在又能上了,索性就写一点贴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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