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人]高古

　　11
　　她是真的忘了。
　　他是谁？在集市买下她心仪的发梳，在她重伤时自损内力只为着救她，在危急时刻舍了命也要护着她，在月夜坐她屋外守着她，在竹海费尽心思哄她开心，在路途遥远中为她解人间之事，在无力时满眼无奈的瞧着她的人。
　　胜似李星云，更胜李星云。
　　她什么不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可是她知道的又都是些什么。她并不知。
　　说来他是从未做过什么对不住她的事的，他确实待她太好了，好到叫她忘了他是谁。单凭这点她就不该说出那样的话，可是她又觉得，如果那时的事再来一遍，她还是会说出来。
　　她怎么能这样回报他呢。
　　那散了满地的棋子已被她亲手一枚一枚地收进棋盒，阳叔子说，她也之有摆棋谱的时候才安静得下来了。当真是妙不可言，她这样好动的人，竟然能这样安静的坐下来沉浸在这方寸的厮杀之中。连着她自己，谁不觉惊讶？
　　她从未见过像他那样变换棋风的人，她没有机会和多少人对弈，可是棋谱却看过不少，世人棋风多为定式，为心性天赋所定。哪儿见过有人能半途转换棋风的。
　　他是压抑的太多了。
　　那日他们爆发的争吵之后，这院子却不变，还是这样静悄悄的，又仿佛是更加寂静了。
　　以前她和李星云皆生性好动，玩性很大，总偷偷跑出去。那时候她想不起，师父是怎么能够做到那样沉默寡言，日日静坐，读书写字摆棋练功，便能打发了这漫漫岁月。他们来后还好，可在他们来这里之前，他却是一个人，看着那不知何时能有人入住的竹屋。
　　现在总算知道了。
　　她记得小时候在剑庐的雷雨夜，屋外电闪雷鸣，竹叶相撞声音渗人，吓得她不行。那时她还怕着总是一本正经的阳叔子，实在胆战心惊，超过了她怕的阳叔子，战战兢兢的找过去，又不敢进门。门却开了，他还是不苟言笑的看着她。她看他一阵忍着的眼泪掉下来，小声道，“师父。”
　　阳叔子脸上稍许惊讶，却立即明了，侧身叫她进去。
　　他教她剑术，授她诗文，替她置衣，甚至寻来花钿。后来每每看他那样面无表情的样子，她却忍不住呵呵笑，弄得他万般无奈。他替她不只做尽了父亲该做的事，他早已不只是她的父亲了。
　　清规发觉她少言寡语，见天气不算热，便提带她去看小云飞，陆林轩这才高兴起来，替她准备了樱桃毕罗过去。这毕罗以糯米打成糍糕，樱桃果为馅，蒸熟装碟，粉皮轻薄，内里鲜红如新，倩影朦胧半面遮，精巧至极。清规好不容易寻来的樱桃时，也没想到陆林轩竟还有这一手。
　　陆林轩心情好，解释道，“原来剑庐就我、师父、师哥三人，是我和师哥轮值，那时候可研究了不少菜谱呢，尝尝怎么样？改日再做给你吃。”
　　清规见她开心，也笑，“奴婢不敢。”
　　陆林轩把碟子端到她面前，“我也好久不动了，你先尝尝我才好给云飞啊，不然不好吃怎么办。”
　　清规笑盈盈的尝了，赞道，“姑娘果然好手艺，比我们的厨子都不差。话说姑娘别看少主平日里面上稳重，可是也爱吃这些个小点心呢。”
　　“哦？他从小就是那样吗？”
　　清规见她好不容易问起来，趁着她有些兴趣赶忙说，“可不是，我从小便是在少主身边伺候着，少主从小就是个小大人，念书练武，每个不是最勤奋优秀的。和什么人说起话来都有板有眼的，那时还都能逗得老爷不行呢？”
　　陆林轩往外走，“是吗？怎么逗你们老爷笑了？”
　　清规引着路，语气里都忍不住笑意，“老爷看他那小大人的样子，笑他故作深沉呗，那时候少主总是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老爷看不上他，委屈的不行，老爷才不再笑他啦。当时我也不懂，现在想想，真是有意思。”
　　陆林轩想着小版张子凡一本正经，自动带入李星云小时候动不动曰来曰去的样子，禁不住笑。“那后来呢？”
　　“后来，”清规言中音色暗下来，“后来少主也大了，老爷忙碌，对少主也日渐严厉，二人便疏远了许多。”她讲着又笑起来，“只是哪有儿女大了，还能同父母是像原来那样亲近呢？”
　　是了，就是她这样被宠得天不怕地不怕，自小向着阳叔子撒娇玩笑，也不再像小时候和师父那样亲近，而与李星云距离越近，何况张子凡？“他现在再不像小时候了？”
　　清规掩口笑道，“那时自然，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嘛，长大怎能还像个小孩子？何况少主早熟，做起事来总是严谨，连酒都不多喝，不然老爷那里能这样信任他，还教他为通文馆少主。”
　　这哪里是她认识的那个张子凡？
　　清规见她沉默，又道，“姑娘莫要想多啦，少主对姑娘是显而易见，好得没话说的。”
　　“那你们三个小时候岂不亲近？”
　　清规脸上稍稍疑惑，“还有谁？”
　　陆林轩看她，“小山啊。”
　　“哦，小山是少主被封通文馆少主后才来的，我和小山并不多相见。”
　　“啊？那她是哪里来的？”
　　清规摇头，“不知。”
　　说话间便到了小云飞那里，进去时小云飞正荡着秋千，远远便听到笑闹声。她进了院子，见个身着长衫的年轻人微微带笑在她身后推着。她吵着要高，那年轻人稍稍加力，小云飞虽年纪小，可是将门虎女，不满赌气嘟了嘴。直到那年轻人叫旁边奶娘松了保护才高兴起来，只是敌不过力弱，手松了力，身子一歪，陆林轩隔得稍远也不免吓一跳。却见那年轻人熟门熟路的一把把小云飞携到怀里，云飞也不见怕，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的笑着。
　　她回头看到她，挣着下来，朝她扑来。想是方才秋千晃得高，脚下不稳，竟跘了一跤，小云飞还没怎样，那长衫年轻人先去抱了她，云飞不放心上，又挣着朝她过来，那人脸色不满的看她抱住云飞。她不便多言，只哄着小云飞，“刚刚摔疼了吗？”
　　小云飞不答，只抿着嘴，“姐姐都不来找我玩。”
　　陆林轩笑道，“姐姐这不是来了吗？”小云飞还是瞅着她，陆林轩抱她到清规前，“看姐姐给你做了什么？”
　　那樱桃必罗精致，云飞年纪小，见了喜欢，变转了兴趣过去，伸着手，“给我，给我。”
　　陆林轩腾出只手，拿了个递给她，小云飞接送到嘴里，笑嘻嘻的跟她笑，剔透玲珑的样子让她心里一软。云飞吃完，嘴里含着颗核。陆林轩还没来得及在出手，那一直旁观的年轻人便接了过去。云飞又瞅了他一会，还要，清规已拿了递去，云飞却递向那年轻人，“哥哥吃。”
　　那年轻人脸上没有表情也叫人看出尴尬，伸手去接，云飞避开，还是伸着向他。年轻人无奈，还是就着吃了，这回陆林轩看着也忍不住随了云飞笑。
　　年轻人无奈，告辞道，“云飞，这樱桃不可多吃，当心闹肚子。我今日还有事，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小云飞抱着陆林轩点头，“哥哥明天一定要来呀。”
　　年轻人一点头便走了。
　　陆林轩这才抱了小云飞到院中是桌前坐下，才见桌上还摆了酪樱桃与冰蔗汁，她回头看一眼，已不见那难得的细心的年轻人。
　　“姐姐！姐姐！”
　　陆林轩转回去，捏捏她的鼻子，逗着她，“几天不见，小云飞又漂亮不少。”
　　她在她怀里不安分，“真的吗？哥哥怎么没告诉我？”
　　碧空如洗，日光温柔的照下来，小云飞皱着眉，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陆林轩听她的话，顿时怔住，笑得不停。
　　彼时张子凡进来正看到，他们那日争吵激烈。他竟控制不住放了狠话，她那样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他不敢多留，脑里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已出了门。他后悔不已，却不敢见她。不想竟在这里见到，幸而在这里见到，才能看到。
　　他自然知道她在这里不可能开心，她在这里必然觉得孤单不已，说来她在这世上只余阳叔子和李星云两个亲人相依为命。他却意图打破他们的信任，她怎能不气，世人之言总是不错。说到底，他果真本质上还是通文馆的人。
　　他在这里瞧着，陆林轩虽背着他，却听得见她的笑，边上流水潺潺，风动叶动，却是静谧无声。若他不过是普通人，若他们不是在这乱世。许是他们总有一日，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生得云飞这样可爱的孩子，如果是那样，他愿耕田为她，不问世事。
　　现在何尝不可？
　　他想着，仿佛已看到。他只看到她同云飞玩闹，看不到她的面孔，却也知她是笑着的。
　　他想，若她在他人唤他之前回头看他，他便毁舟为状，带她走，从此只把芙蓉，再不回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