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之后的日子因为病情益发恶化，我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别的事情，等高二下学期结束后的那个假期我基本不出病房半步，不是说我病得连床都下不了，暂时而言我没严重到这个程度，只是腿部有些萎缩，在行动方面显得有点累赘，我人懒就不太愿动了，为此还被医生拧去心理科做思想教育，后来不用医生说我都会主动要求其陪我出去走一走。

　　除了有时候他工作繁忙无法抽空，我才另寻他人。

　　这日医生接了个手术就没见过人影了，我拉住护士问：“怎么都不见医生了？”

　　护士说：“齐医生还在手术室没出来，今天区中心转过来的病人情况比较危急，一时半刻手术不会结束的，你是在等齐医生吗？”

　　我下意识否认：“没，只是觉得今天有些安静。”

　　护士笑而不语，我顿时憋红了脸。

　　傍晚时分颐中过来了，我以为他会像往时那样给完笔记本，呆坐一会就回家，不想他一坐就坐到天黑，几次我都让他先回去明天再来就好了，他却摇了摇头说：“我想多陪你一下，刚才……阿姈，你会好起来的对吗？你会参加高考，然后我们一起读大学的是不是？”

　　我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暗暗叹气道：“是啊，我会好起来的，然后参加高考，然后和你一起念全国最好的大学，颐中，相信我，我会没事的。”一顿，轻松笑道，“你要是不放心就替我去三元寺求一符吧，听说那里挺灵的。”

　　颐中默默点头。

　　我又说：“颐中，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颐中闻声连忙答应，搀扶着我坐到轮椅上便推着我出去。刚下到地面就迎面看到崔父母，崔母立即抢过颐中的位置以对待客人的和气声音说：“实在麻烦你了，我们在这里就可以了，天都黑了，颐中你先回家吧，免得你爸妈担心。”

　　颐中脸色僵滞了一下，良久对我说：“那我明天放学再来看你。”

　　我说：“明天见。”

　　等颐中拐出医院大门口我才将目光落到崔父母身上，崔母一路推着我，直至去到一处适合练行的地方她又扶起我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再推我回病房，这短暂的路程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自从这身体进入第二坏死阶段我和崔父母的关系已经冷淡下来，脑海里对他俩的印象随着病重的加剧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沉默了会，对坐立不安的崔父母说道：“不管怎样我都想参加高考，你们能帮我说服学校那边吗？”

　　崔父母帮我办理的是休学手续，不过估摸着这身体的情况不可能有复学的可能，一来我想圆了广姈的高中学业，二来我答应了颐中，至于能否撑到大学那会就只有天知道了，现在能多走一步就走一步，只希望我这般不会叫广姈失望。

　　崔母听后刚想说话，崔父便先道：“你想参加高考我们就想法子让你去成，你就放心在这里养病吧。”

　　崔母当即虎下脸拽住崔父道：“广姈的身体受不住的，她任性就罢了，怎连你都这么乱来，你忘了医生是怎么交代的吗！”

　　“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今晚我留下来吧，你回去。”崔父说。

　　崔母无奈，只好先回去。

　　晚上崔父跟我说了会话，因为我沉默多过言语，很快他就无话可说。

　　就在我以为他就此闭嘴的时候却又叨叨念念道：“广姈，我和你妈都对不起你……我们对不起你……”

　　我瞟向崔父冷冷一笑道：“我倒是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对不起我了。”

　　崔父滞了滞，最终选择闭口不谈，那桩对我而言不过是别人的小事儿，可对广姈来说却是天塌的大事，他们到现在还想着隐瞒下去，就算我知晓这当中缘由，可还是不如崔父母亲口说出来有意义。当即我心下冷笑不已，竟然他们不愿提及那我仍是不会多说一句半句的。

　　我不知道崔父是怎么说服崔母，又是行了哪方法子说服校方同意的，等崔父母将书册搬到医院里来我立即明白这事成了。

　　这天我翻找书本准备整体复习之际，无意间翻出一本奇怪的书出来，之所以说奇怪是它看上去确实是一本包装毫无瑕疵的文言文词释，但再仔细端量才会发现内里乾坤，这压根不是书籍，而是书籍盒子，不细看是很难发现到的，而里面则放着一本再熟悉不过的灰蓝色记事本，我顿时吃了一惊。这本子倒是藏得实在，因为保存得密实又鲜少接触空气，比前三本要艳色些许，笔迹更是秀气了不少。

　　我将之摊到膝盖上屏息凝神地望着封皮片刻，随后缓缓揭开了第一页。

　　10月17日
　　这是我转学到市广附的第一天，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告诉自己不用害怕的，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10月30日
　　我开始无意识去关注一个人，他明明强大到让所有人都以他为首的地步，但又很奇怪的他似乎很厌倦这种强势，甚至有时候将自己独立出来，我对他更好奇了。

　　11月8日
　　今天班主任提议让我们自由性的选择座位，我一直留意他，发现有不少女同学都想坐他的旁边，但又害怕的样子我就想笑，最后等所有人都选好位置我就坐到他旁边空着的位置，他一脸惊讶的看着我，我却不能给出哪怕一丝细微的反应。

　　12月3日
　　我知道他喜欢安静更甚于热闹，所以我从不多话；我知道他经常在天台上弹吉他，所以我也学了；我知道他成绩非常好，所以我每次拿下他势在必得的第一，这样他就会分一眼落到我身上，我知道我喜欢他了，所以可以忍受他和那些人的欺辱。

　　12月10日
　　我每天都写一封信塞到他柜子里，即使他会一脸不耐的拿去丢掉，我还是会因他碰过那封信而悸动不已。

　　12月27日
　　我越来越喜欢他了

　　1月1日
　　我想见他

　　1月9日
　　那几个女生真讨人厌，我才不会怕她们而特意换掉难得的位置，她们打我也不怕，只要不是他让她们传话叫我换位置，我就不会害怕

　　我一页页的翻过去，每翻一页都停顿几分钟，每一个字我都得看了又看，生怕错过一丁点内容。翻到一半后面都是空白的，而从时间上预算她应该正是这个时候发生被推楼事件，我不禁一阵唏嘘一阵叹息。

　　没想到广姈喜欢小霸王，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

　　就在我准备收起记事本的时候，突然被往里勾的盒缝吸引了目光，我拿起来侧头往里望去，一纸质的角边儿便落入到眼里，我用手指勾了出来，这是折成方形的折纸，拆开来赫然是一张星空做背景的信纸，上面寥寥几字，只一眼就能看完，可我念在嘴里听在耳里竟觉得自己如同看了一篇过万字的论文。

　　那几字如下：
　　我想和你一起去马家村的岳阳峰看日出

　　看完这行字我牙都有点儿酸了，这么唯美浪漫的事儿居然想和小霸王一块度过，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自己稍稍想了想那画面，不由打了个哆嗦。可转念一想，这到底是广姈的心事，我都借用她身体如此之久了，要是能帮她实现就再好不过了，办不成也没事，至少我没白耗着广姈的生命。

　　只是这会儿小霸王早在洋国吃着洋菜、穿着洋服、睡着洋屋、抱着洋妞了，那厮绝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家伙，加上家里有钱到哪儿都混得开，都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有广姈这号人了。

　　想到此处，我就一脸纠结，以这身体状况是出不了国去找小霸王的，但在国内就更不可能见着他了，我越想就越头疼，恨不能昂天长啸一声。

　　而在我想着各种法子的时候也到了高三上学期末考，之前崔父母替我向校方表示我要同批参加高考的意愿，校方对此的态度是希望到期末考我能出场考试，还有高考前三次的模拟考最好也能参加，毕竟这影响到报考志愿。我得知后并没有太大意见，不过是回校考几场试而已，算不了什么事。

　　当天开考前我很早就被崔父母一道接出医院直接开车去学校，此时这身体的下半身几乎瘫痪，内部的五脏六腑均出现功能衰退的现象，刚坐着轮椅进校时已引起周围学生投来的注意，再到上楼梯由崔父背着直至到考室那一段路，我直觉得如芒在背，直到开考还没阻断那些学生的注视。

　　一连两天我都是这样过来，最后一门综合科结束我又立即爬上崔父的后背回医院，至于学校那边怎么传开我的事，我压根儿不在意，而颐中一放假就跑来我这里溜达，无意中提起我去考试时引起的话题，我闻言一笑置之。

　　某一日里我还在寻思着怎么联络到小霸王的事而烦心时，正碰上医生过来给我检查，他见到我手上的信纸随即看向我，就凭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神儿，我嘴巴便管不住说道：“我有个朋友到国外去了，我想跟他见一面，可想不出法子。”

　　医生听罢问道：“你这个朋友是谁？”

　　我想也没想立即顺着他的话说：“他是我高一时同班的梁少豫，医生有法子吗？”

　　医生将梁少豫的名字嚼了一嚼，突然道：“这名字我听过，好像是心理科老函的侄子，我帮你问问吧。”

　　话音刚落医生就又出去，我知道他这是去问人家了，便干等了一会，很快医生就回来了，带来个好消息。那心理科的梁医生果真和梁少豫是叔侄关系，听到我的请求后就应承着帮我联络他。

　　第二天梁医生却跟我说：“小豫说他那边一时半刻走不开，至少要等到假期才能回来。”

　　这个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我勉强还能撑到那个时候，又想了想，还是将广姈的信纸折叠回原状让梁医生帮我寄给小霸王，梁医生没有推托，一口应承，等对方离开，我还向医生诚恳地道了一声谢，若他不从中帮着估计这事没那么快成的。

　　医生叹了一气：“小事而已，别放心上。”

　　大概过了半个月左右，我收到小霸王的回信了，从我看到寄回来的仍是那张信纸后就忍不住骂了一声小王八蛋，那厮懒得直接在原来的信上回复，字也是寥寥的，就仨字儿：“知道了。”

　　我又忍不住骂道：“小王八蛋！”

　　接下来就凭着这一张普通的信纸我和远在海外的小霸王维持了几个月的联系，最后一次寄信是在高考后的第三天，等到信寄回来我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信上的内容还是医生念给我听的，小霸王回信说再过几天他就回来了，让我再等等。

　　我叹气：“我怕我等不到了。”

　　医生在一旁道：“他让你等你就等下去，这样你才能见到他，哪怕这几天很难熬也一定要撑下去。”

　　我望着天花板失神道：“能等到吗……”要是等不到广姈会恨上我吗？

　　我又重重叹了一气。

　　过了几天小霸王回来了，他打电话到梁医生那里说让我先去马家村的岳阳峰等他，他会直接从机场赶过去。我没话可说，都盼到他回来了，再多等一下也没差，当下我就打算让崔父送我过去，不过被医生截住了，他说他可以送我去那里，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笑了笑，才缓缓点头。

　　去到马家村头，医生停了车，然后背着我进去。岳阳峰在马家村尾几里外，步行过去至少要一个钟左右，再爬上山顶又得要半个钟，合着时间都得要到晚上时分。在去岳阳峰之前我们寻了个宅家吃了人家几口饭才出发，一路上无话。

　　夜间的山路并不好走，有几次颠簸得我差点从医生的背上滚落到地上，所幸医生脚稳，步子迈得坚定结实，我才安下心来。

　　到了山顶我听到医生如释重负地长吁一气，找了块平地便将我放下，自个儿就扯着衣领直喘，借着手提电筒的光我看了过去，方才在他背上还不觉得，此时看到他胸前后背都湿透了，医生倒也硬气，一声不吭直闯了上来，我不由莞尔。

　　随后医生陪在身边和我一起等待小霸王。

　　可这一等却是无比的漫长，几次我都想睡过去，医生怕我这一睡就去了，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打电话发短信出去。不过这山间地方信号十分之差，估计着外面一时片刻很难收到。

　　这时，医生说：“梁少豫要是赶不来的话……”

　　我看着布满点点星光的夜空，喃喃道：“要是我等不了他来，那医生就陪我看日出吧。”

　　医生说好。

　　我接着说：“这里的星空很美，想必日出会更好看。”

　　医生没接腔，而是将缠绑在腰上的外套解下来搭到我身上，衣服传来的热度直叫我想睡过去，我强撑着打架的眼皮侧头看向医生。

　　过了半晌，医生回眸，那双盛过星空的眸子与我对上视线，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转过脸望着天上，淡淡道：“听说马家村岳阳峰的夜空连接着第二天升起的日出是城里一道风景线，当地村民将之称为‘星空下的晨光’，寓意着等待希望……”

　　可惜，广姈的身体等不到这日出，时间也似乎停留在了这沉静而孤寂的星空之下，久久无声。

　　那一刻我好像听到有谁在耳边轻轻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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