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临江观逆水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我一直都知道边塞风光不如江南小桥流水来得恬静内秀，但塞外飞鸿风吹草低好歹也别有一番沉郁苍茫的大气，我便是怀揣着这样一种沉缓而执着的心情果断踏上了黄沙漫天的戈壁，可是……

　　有些怏怏地抬眼，拨开兜帽上裹挟的薄纱，被黑色的罩纱阴鹜了的视线便明朗起来，果然是黄沙漫漫，无边无际，放下手，薄纱继续遮挡视线。其实满目荒凉真的没什么，关键就在那未经我许可就层层叠叠而来的热浪滔滔，火辣辣的热情直惆怅得我个无语凝噎。

　　该庆幸，我的装备不少，藏青又给我备了马，要不然我头脑发热之下手拎蓝布包腰挂绣花剑脚踏登云靴，侠女风范只身独涉连云城，半路上就得脱水而亡。

　　日头行到正空，欲以垂直的角度对我进行无情炙烤的时候，枣骅终于停在了离连云城不远的山丘上，我跳下马来，眺望之。

　　连云城城垣破旧，上面十步一彩旗，被风卷着飘飘扬扬，尤为萧瑟。我支着下巴，发觉这绵延千里黄沙滚滚中突兀冒出的连云城仿佛一块土黄色的蛋糕，而且还是沙烁堆积而成的蛋糕。

　　我‘啧’一声笑出来，从挎包里摸索几下，找出萧藏青专门给我绘的连云地图，地图上青黛色笔墨勾勒出的地方是七顾第三楼的驻连云城小分队，而丹色所绘的大圈圈里圈着的小土楼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酒楼。

　　看完之后连眉毛都扬了起来，我利落地翻身上马，两腿一蹬，枣骅撒丫子狂奔下去，热浪依旧滔滔，我却觉得这似乎也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连云城兴许不是沙漠里的绿洲，我骑枣骅来，所到之处尽是被风沙磨净了的枯黄草地，而直到我从城门顺利避过地雷成功到达小土楼，也没见过什么大面积的绿色，话说这样，卷卷那绿油油的颗粒饱满的高粱是哪儿拔的？

　　牵着枣骅，我蹑手蹑脚地自墨香斋背面绕过，脚尖点地，好奇之下转首望了那墙一眼，竖起耳朵，然后就听见那里面朗朗的读书声音。

　　“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

　　“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我没忍住腰一闪脚一滑差点跌倒，墨香斋不是书店吗？什么时候改成学堂了？

　　按照小分队队长步赫赤的说法，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墨香斋离旗亭酒肆的距离并不遥远，而再参照副队长尹黄栌的意见，所谓距离产生美，墨香斋离旗亭酒肆的距离也并不很近。

　　我将地图拿出来对比了一会儿，捂着心口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揉揉闪亮得有些酸涩的眼睛，拉着缰绳，一步一步走向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莺歌燕舞的天堂。

　　从小土楼背面绕到正门，我仰首而望，小土楼虽破，还有证明身份的旗帜招牌小灯笼。

　　残败得十分犀利的小土楼外，破旧的旗帜迎风招摇，红底卷黑边儿，上面铁画银钩‘旗亭酒肆’四个大字若利剑长戈龙飞凤舞，疑是银河落九天，直激动得我个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跌宕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我再次捂住砰砰砰跳得欢快的心口，扶着墙的爪子不断狠挠，枣骅摇过脑袋来蹭我的肩，秉承着它一贯的特性，不温不火，慢吞吞的。

　　沸腾翻滚的情绪便慢慢平和下来，眼里的光色沉淀下去，一如陷入了休眠期的活火山。毕竟只是见到了旗亭酒肆这一外部环境，这等小风浪都没有抵抗能力，等他朝见到海带跟包子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时候，我岂不是要兴奋得七窍流血当场阵亡了？

　　旗亭酒肆的现任当家就是那个叫什么高鸡血的，从萧藏青那里得来的客户图以及当年银幕之上的形象来说……这货比赵无延好看多了，虽然这大叔两颗松鼠大板牙怎么看怎么猥琐。

　　而我到此的目的便是，驱逐鸡血，当上旗亭酒肆的老板，以便观瞻不日到来的戚顾风采。

　　一脚踏进旗亭酒肆，那个脑袋磕在柜台后面的人头都没抬一下，闷闷地敷衍，“我这儿没跑堂的伙计，客人来喝酒，全是自己动手自己付账，要喝酒只有一种酒，炮打灯，要吃菜嘛，只有一个菜，杜鹃醉鱼。”

　　旗亭酒肆一眼可观全景，估计是时辰不对，现在酒肆里空空荡荡，喝酒的人影儿都没一个。

　　我摘下兜帽，解下披风，置于桌上，勾了个板凳坐下，手指在桌上笃笃笃敲几下，高鸡血的脑袋终于从柜台上扯下来，毫不意外的造型，板牙霍霍，小眼迷蒙，默默无言又欲语还休地盯着我，我扯了扯嘴角，淡定道：“旗亭酒肆……高鸡血？老板？”

　　高鸡血说，我爱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我爱这酒肆，爱得刻骨；我爱息红泪，爱得铭心。

　　现在他的刻骨爱恋将要冷血无情地抛弃他，但他仍旧坚守着，不到最后一刻依旧昂首挺胸，负隅顽抗，直到我沉着地冷静地从包里摸出一大叠纸张——房契地契食馆证身份证。

　　莫名激动的高鸡血一下子就冷静下来：“姑娘便是那一掷千金因旗酒的人了？”

　　七九这两个字听上去莫名顺耳，我笑，目光在他捏得青筋暴起的手上转转，反问：“要不然呢？”

　　高鸡血如看外星人似的盯了我半晌，半晌之后如看外星物似的盯了那叠通行证半晌，然后看着我有些不悦的脸，‘嘶’倒吸一口凉气。我一惊，藏青说过高鸡血不仅仅是个酒肆老板，背后有一片势力，而且也不是个良善的主儿，今日我单枪匹马，这货莫不是有了杀人越货草菅人命的心思吧？我擦，你这般想法小看我了未免大错特错小心我鬼笑小剑出手唰唰唰在你身上戳几个洞，就算我身虚体弱奈何不了你，七顾十六楼难不成楼楼都是吃素的？

　　我这边默默脑补，高鸡血却用一种我不大敢恭维的诚挚表情看着我，五分惆怅三分羞涩两分挑衅：“这塞外的鼠辈尤为猖狂，今儿个居然不请自来，公然视我这酒肆掌柜的于无物，大大咧咧吃肉啃骨，寻欢作乐……竟然还不喝酒！”

　　他这一番言语话中有话夹枪带棒暗藏机锋，砸得脑补的我措手不及猝不及防，我将肉干儿嚼碎了咽下，正打算逼他再说一遍我字对字翻译句对句琢磨，桌子底下传来磨牙的声音，我一愣，稍稍侧腰，视线往下。

　　桌子底下一只圆滚滚的皮毛光滑的土黄色老鼠拖着半条鱼吱吱啃得正欢。

　　高鸡血不知何时从柜台上抱来了一叠书籍样的东西，坐下来研究，账簿，丢在一边；进货来源，扔在别处；酒水出处，撂在一旁；然后将那本封面为《旗酒之秘》的簿子忍痛递给我，我花了老大气力才从一脸肉痛浑身颤栗的高鸡血手中夺过这本册子。

　　浅浅翻了两页，便觉得这东西十分对我的胃口，什么厨房东西方向七步有一小洞，洞内藏有耗子三只金子两锭；什么炮打灯于城东黄老板处购得最为公道，若要实惠，请在酒掺无根之水；什么杜鹃醉鱼这名字好听，但不一定需要鱼，见当日心情……

　　看着满目疮痍与我手中卷缠绵悱恻的高鸡血，骤然觉得我若是能一拳打掉这奸商的松鼠大板牙，该是为这连云城除了多大的害？

　　高鸡血犹自不觉我复杂心理，痛苦道：“这家酒肆从此就跟姑娘姓了，姑娘可千万好好对待它啊……”

　　切，说得跟卖老婆似的，手指在桌子上戳戳戳，我委婉地下逐客令：“高老板离了旗亭酒肆，可找好了去处？”

　　高鸡血一仰头避开了我灼灼的视线，执着于酒肆阳光四漏的顶棚，我异常淡定地扭开视线，至于那挂在柱上戴了大红花的三弦琴，目中兴奋更甚。我想取下它，又恐无心损坏了这东西，手指在琴弦上划两下，铮一声琴音响动，我缩回手，心想，这便是不久之后卷卷要弹奏的琴，这便是卷卷与戚包子琴心剑魄相知相许的不二道具啊。

　　话说，那张一直以戚包子为噱头用来招徕顾客的桌子板凳在哪儿呢？

　　“姑娘好见识，这就是那义薄云天英勇盖世的连云寨大当家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留下的乌木琴了……”高鸡血一如打了高剂量的鸡血一般，小眼睛里光芒四射。

　　我拿过摆在上面的酒坛子，倒了些在碗里，看着既不清澈也不透明的酒水，将鼻子凑过去嗅了嗅，“这是炮打灯了？”

　　其实这句话就是句废话，高鸡血同志早早在我进门的那刻就说了，他这酒肆只有两样东西招待客人，炮打灯和杜鹃醉鱼，其余的一概没有。我说废话的缘由其实也是没话找话，岂料高鸡血认真答：“纯的。”

　　我再嗅嗅，没有我喝惯的青梅酒的清冽，也没有花雕酒的馥郁。

　　顾卷卷他日前来此地，喝了炮打灯的第一句话，“这酒里有毒！”第二句话，“好烈的酒啊，果然是满头烟霞烈火！”

　　我是相信他第一句话好呢，还是信他后一句呢？盯着酒暗自纠结，高鸡血却嘿嘿笑道，“这酒性子烈，不适合姑娘这样毓秀的人儿。”

　　于是我端起炮打灯喝下，结果一口烟霞烈火饮不尽，全部喷在凑过来谄媚的高鸡血脸上，我鼻酸眼睛更酸，拿出手绢在脸上擦几下，又拧出个小竹壶，喝了清水，见高鸡血依旧保持被喷的表情，我咳嗽两声：“这酒里掺了水。”

　　高鸡血没说话，拿他那一双斗鸡眼盯我。

　　我有些不自在，正待说话，脑袋一痛，眼睛像被针扎似的，猛然就是一阵剧痛，下一秒仿佛被人从朗朗白日下推攘进了黑暗之中，你揉揉眼缓解疼痛，再瞪着刺痛的双目转着四处张望，眼睛瞪得都发酸了，这黑暗里却连一个轮廓也显现不出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黑。

　　初初遇见这种情况我真会惊慌失措，只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习以为常，连应对之道我都驾轻就熟了，泰然自若地闭上眼掏出药再和着水服，等到眼前的黑暗之色浅淡了些。才慢慢睁开眼睛，世界依然色彩鲜明。

　　“江湖传言，碧玉屏风万金难求，姑娘却视作糖丸，委实让人羡慕。”高鸡血脸上收起了谄媚，变成一种玩世不恭的状态，只是那张脸，重重给这形象打了个大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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