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娘子

　　天瑞七年·燕京城
　　燕京城天门桥下，是卖艺人聚集的地方。
　　凡是初次入京讨生活丶求名声的，大都选择在此露脸，因为这里看热闹的人多。
　　一个黑红脸丶身材魁梧的男子，天未亮就在天门桥边的一块空地上搭起竹制的彩梯，他闷不吭声地组装着竹梯丶绑着粗绳，样子十分严肃。
　　天稍亮，旁边的骡车里，钻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孩，男子看她一眼，僵硬的脸上才似乎有几分暖意：「红儿，洗洗脸漱漱口，把衣裳穿好来练功。」
　　红儿大概是七八岁年纪，乖巧地应了一声，爬下车来，用一个小杓子节省地从水桶里舀了一杓梳洗，杓里剩下的一点点水，都淋在梳子上，把睡得毛躁的头发梳平，用两根红头绳绑好了小辫子。又搬出个小火炉跟小锅来，搓了个纸煤生火，舀了些水，把一桶吃剩的饭放进水里煮成粥。
　　「爹，吃早饭。」红儿喊了一声。
　　红儿把粥舀进一个大木碗，自己用一个小碗少少地吃，她爹走过来，见女儿吃得少，又拨了些给她。红儿向她爹甜甜地一笑，打开个荷叶包袱，用手拿了几根咸菜放到她爹碗里，自己也拿了一根，父女俩啃着咸菜薄粥，虽然他们吃过了这一顿，得捱到晚上才可能再吃点东西，也一样是些粗茶淡饭，但是京城毕竟是京城，闲人多，多少赏一些，给地头蛇缴了规费，还够存点钱，足够让他们捱一阵子。
　　吃过了饭，红儿把锅碗瓢盆跟换洗的衣服拿到桥下去洗，小小的个儿拿着这麽多东西，虽然吃力却很稳。这是因为她没有像一般人家的女儿那样，六七岁就开始缠足，事实上，她也缠不起，耍杂技的女儿天天要干活丶要表演，缠了脚，她和她爹都得饿死。
　　红儿伶俐地收拾好东西，和几个暂住在桥下避风的江湖艺人问早，见了年长的叫声叔伯婶子，年轻些的叫哥哥姐姐，声音又甜又脆，谁都乐意多照顾她一些。
　　大家走南闯北的，都得互相照料，跟人多个笑脸，谁都好过……红儿记得她娘从小就这样教她。
　　红儿经过走方郎中的车子旁边，出来晒药材的郎中娘子，拿了几片甘草塞在她口袋里，红儿便笑得像朵花。她从来没开口跟她爹要钱买糖果，微微带着甜味的甘草就是无上的满足。
　　红儿把湿衣服挂在车子的内侧，这样外人看不到，把甘草仔细地用张油纸包好，放在车子里。两座彩梯已经搭好，中间连着一条粗绳，红儿动了动身子丶翻了几个跟斗丶练了她爹教的一套拳，然後像只小猴子似地，迅速爬到三个人高的彩梯上，她爹喝了一声，把一根涂成红色的细竹竿抛上去，红儿接了竹竿，便轻轻松松地端着竹竿从彩梯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然後像耍花枪一样耍着竹竿再走回去。
　　红儿一路表演到午後，红衣红裤丶头上梳着红头绳的样子，像一团火焰，吸引了一个少年的注意。他骑着一匹高头白马，马鞍边挂着弓箭，一身锦衣从天门桥边经过，他远远地便看见那个表演绳技的小姑娘，他记得自己早上出城练习的时候就看见她在彩梯上，难不成她都没休息过？
　　这麽卖力地表演，彩梯下的观众却零零星星，少年觉得有点可怜，侧马缓缓经过，往彩梯边放的铜盘里丢了一串铜钱。
　　铜钱砸在盘上，发出明亮的声音，少年向梯下的红儿她爹说：「让她歇一歇吧，还是个孩子。」
　　「谢谢公子对小女的关心。」红儿的爹抱拳，不卑不亢地道谢。
　　少年点了点头，他常常经过这里丶也常常打赏，可是他总是给了马上走，怕受那种千恩万谢公侯万代的谢意，但是这卖绳技的看来倒是知道分寸。他正要走，却听头上一个甜糯糯的声音说：「谢谢公子，可我爹没苦待我！」
　　少年抬头，见红儿笑吟吟地替她爹分辨，便点了点头：「那就好了。」
　　此後几日，少年每天出城，便会看见红儿在绳上招呼他，回城的时候，红儿也在绳上对他说几句话。有一回，正当他又要拿钱的时候，红儿她爹却苦笑说：「公子，上回给的足足够了。」
　　「不是给师傅的，是给姑娘买糖的。」少年说，他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从来就只有人家向他讨赏，却没见过有人不要赏钱的。
　　「公子的好意，我们父女铭记在心了。」红儿的爹坚决地婉谢，少年拿着钱袋的手不好往前也不好收回，便僵在当场。
　　现在没有观众，红儿见少年似乎有些尴尬，便笑了笑，一只手抓住绳子，像猴子吊藤那样挂在半空中，她笑嘻嘻说：「公子，你若要买糖，那就买一串虎眼糖给我就好啦。」
　　「红儿！」红儿的爹连忙制止女儿。
　　「原来妳叫红儿呀！」少年微笑起来，虎眼糖是用糯米和了红糖捏成小丸，外头裹上金色的糖丝，一枚铜钱可以买几串，便宜得很。他不知道是这小姑娘想替他解围丶还是小姑娘真的不知道市价，但是他很乐意，於是他说：「妳等着。」
　　说完，少年一拨马头，过了天门桥，到另一边的糖人摊子上，丢了几枚铜钱，拿回来一大包糖果和几串用粗纸裹着的虎眼糖。红儿见了糖，欢喜地在绳上翻了好几个跟斗，红儿的爹见女儿欢喜，想起女儿一生没吃过几回好东西，那几串糖做得讨喜，也不忍心拒绝，深深地一揖谢了，叫女儿下来。
　　但是红儿不肯，她对少年说：「公子都是这时辰回家的吧？」
　　「是啊。」
　　「那我等公子回家才下梯。」
　　说着，红儿在绳上卖力地表演着，少年突然明白，这是她表示感谢的方式，他觉得自己应该驻足观看，但又怕红儿太辛苦而失足掉下来，只好赶快离去。他走了很远，回头望去，那绳上的红色身影还在夕阳中晃动着。
　　要怎麽样才能让红儿可以吃饱穿暖？少年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可是他并不愿意安排红儿父女入府……他一路来到一座雄伟气派的宅邸前，几个仆役早就奔了过来：「三公子回来了？相国大人正在花厅等您呢。」
　　少年沉着脸，走进大门上悬着的『李府』匾额下，来到花厅，里面站了一圈花枝招展的女人，什麽年龄都有，他的父亲李相国丶两个哥哥和嫂嫂则坐在花厅里，剩下的一个空位是他的。
　　「老三。」李相国喊着，少年快步走进去，深深地一躬身，李相国命他坐下，淡淡地说：「今天叫你们来，为的是三件事。第一，那张阁老一家後日要出殡，我让管家去张罗个路祭棚子，老大你去致祭，可怜见的，三朝元老，七八十口人死得剩一个老娘。」
　　路祭，就是在出殡的路线上设一个棚子丶里面布置成灵堂，让灵柩在此稍停，亲友或者受过丧家恩惠的人会在此祭拜死者，待祭祀完毕後，灵柩才能继续前进。听到要给张阁老一家设路祭，大公子面有难色，反是少年忍不住说：「整个燕京城谁不知道张阁老一家的事是您弄的？张阁老是该抄家，但是是谁让刑部大理寺的人把他们一家都关起来不给饭不给水？张阁老莫名其妙在狱中自杀，那边他一家人又莫名其妙地饿死，如今让大哥去路祭，这不是存心要恶心人家吗？」
　　「张阁老纵子收受贿赂，牵扯到张阁老从前勾结外藩的事，这可不是我能弄出来的。」李相国笑了笑，招手说：「老三你过来。」
　　少年绷紧了背，刚走到父亲跟前，便见父亲一掌扇来，他站稳身子，咬着牙受了两个巴掌，父亲的手劲很大，耳里还嗡嗡地发痛。
　　「李岩信。」李相国连名带姓地喊了一声，少年没有吭声，李相国随即一脚从他腹中踹去，把他踹倒在地，抬起眼皮，若无其事地说：「第二件，九千岁替我作媒，娶奉圣夫人的外甥女做正夫人。」
　　李岩信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他和兄嫂们对看一眼，都觉得这事很难堪，他们三兄弟一母所出，相国虽然妻妾成群，但是只有夫人生的这三个儿子，夫人去世五年了，论理，再续弦也不算什麽。但是那个九千岁是当今的大燕皇帝最宠爱的太监，奉圣夫人则是皇帝的奶妈，堂堂一位宰相，以太监做媒丶娶奶妈的亲戚，这简直有骇物听。
　　「…….九千岁希望这事尽快做成，因此，过几日那位小姐就会随奉圣夫人去我们的园子小住几日，大奶奶丶二奶奶，妳们要好生款待。」李相国说，语气虽然温和，但是对於媳妇们来说，却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连忙应了。李相国转向另一边，森冷的语气是针对他的姬妾们：「至於妳们，谁也不许给我出乱子，若是让我知道妳们不安份，小心脑袋！」
　　「奴婢明白。」姬妾们恭敬地说。
　　李相国满意地抚了抚胡子，转向三个儿子：「第三件事，九千岁传递皇上的意思，希望我们家能和兴王联姻，兴王目前有两个女儿，大的七岁丶小的五岁，老大老二已经娶亲，自然没什麽好说的。但是老三似乎还有机会，奉圣夫人那天来，会请老太妃一起过来，届时，兴王妃和两位郡主也会出席。老三，你要好好表现。」
　　李岩信痛得没办法说话，兴王是皇帝的亲弟弟丶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但是和九千岁他们一直不对盘。九千岁与皇帝想让李家与兴王联姻，或许是为了缓和与兴王的关系，至少，在皇帝生出太子之前，要暂时地稳住兴王。
　　可是对李岩信来说，拉拢兴王至少比拉拢九千岁好得多了…….兴王妃又是海东国的王女，身分贵重，比起父亲恬不知耻地娶一个奶妈的亲戚，李岩信觉得，交付给自己的这桩婚事，并不是不能忍受的，因为他早已知道，在他野心勃勃的父亲掌控下，他的婚姻不可能丶也绝对不会由他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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