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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异昊八年七月
自从那场暴雨造成的墙体坍塌,算如今已是七月过去,无人发现,无人知道。每每夜晚闲暇之时,我总会过去走走,如同第一次踏入。
最初的那夜是那么的诡异,明明才元月时候,暴雨却已停停下下的反复了数次,更奇怪的是我看见了天际的闪光,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顿然响起的雷声轰鸣却在证明着难以置信的事实——正是立春时节却早了春雷。没多久我就听见塌落的声音,撑着伞循声走去,只在屋后西北角陷下了半人高的土坡。明明清楚墙的另一边是何地,我当时却还是毫不犹豫的踏了进去。
那夜很黑,没有灯火的房屋显得特别的寂静。我,只有我撑着伞走在曾经走过的小道上。虽然这里变化很大,可我依然记得,初入宫廷时走得便是这路。只是,我望向远处的宫门,没有灯火,没有人迹,再走近,看到的只有沉重的铁锁挂在上面,看情形似乎废置了好久,再环顾四周,没有一人,还记得刚来时曾被一个侍卫拦住了,而现在,别说侍卫,连鸟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地方,荒废的不像在宫廷里。记得冷宫的门是在东面的,我不知想确定什么,朝着那里走着,直到看到一样紧闭的木门我才停下,兀自莫名的笑了笑,我按原路返出。——毕竟天气太糟糕了。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这个秘密,不知为什么,不愿开口。我觉得那里是不该被打扰的,可自己却又想去感受,感受当年公孙华俜夫人最后的痕迹。一点点私心,一点点秘密,我只在夜晚悄悄越过。其实若不是墙塌的位置正好是一处冷宫房屋的死角,我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在之后的日子里频频光顾,是巧合还是幸运,抑或是后来思及此的无奈,那时的我不得而知。
夏末的夜,我提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又进了那处屋子。它坐落在冷宫的中心,算是这里最象样的屋子,凭着这里熟悉的香味,我断定夫人最后的居所便是这里。只是,看着这里的布置,差别是不是太大了……
这里和冷华殿的临波阁完全不能比,简陋的布置,毫无装饰的灰色墙壁,破损的桌脚,不平的床板,还有那只剩窗架的窗子。每看一遍,便是一番感受。也许极端的对待便是如此吧!上一刻还是荣华富贵,下一刻便只有粗茶淡饭,这种反差,常人怎能泰然处之?而夫人呢?她又是为何呢?
我找不到答案,却找到了一份札记。看这笔迹便知是夫人所写,只是,有些惊讶……
文字写得很随意,恐怕是没想到还会有人发现吧,只是不知夫人在写时,可有希望它有被人看到的那一天。
翻开第一页,然后是第二页、第三页……
文字有些零碎,看了些,我大致明白了些事情。
公孙华俜是家中长女,有一胞弟唤作卿郎,父亲是家族族长。当年华俜离开似乎是被赶出家门的,并且与她父亲起了冲突。——是身份问题吗?当年圣上还只是一介质子,而华俜是古老家族中的嫡长女。
华俜的钟玉瑟是圣上当年所赠,华俜断瑟似乎联系着她与圣上的一个承诺。——听赵大人说时就有感觉,华俜也许还是有些希冀的吧,所以故意毁了瑟来暗示,只是圣上却是连屋子都不愿进去,华俜可也算到了这个。
华俜似乎知道自己的病,不,也许可能称之为毒吧。她挥退御医,等待新年,也等待死亡的降临。——毒,我不确定她的文字里是否是这个意思,但是,她平静的写下的这些文字到是令人佩服。明知自己最多只能撑到新年,却还盼望着这个新年早些来临,盼望着这个安静的国度多些热闹的生气,这样的心境,我并不能完全的理解。
华俜似乎有一股潜藏着的力量,似乎与某个已经过逝的人有一个约定,似乎在帝都这个棋盘上指点着一切。——我越来越不敢猜测下去了,她的文字虽然已经沉稳的写着,可一些内容却似乎有着更深的含义,我不理解,也不敢妄加猜测。这样的心机,我如何能揣摸。
……
还有很多很多,她的文字一直写到了末尾,偶尔的几句诗,几句词,春意中透着对冬日的哀伤。明知自己看不到春天,却句句将春的美赋予想象。她在祈盼着,却又明了自己的身子,她犹豫着自己留在宫中的选择,却又知道若连尸骨都不留下,对钟爱她的人更是莫大的哀痛和遗憾。
……
她明眸皓齿,肤白如雪,她婷婷玉立,轻盈如燕,她柔中带刚,神秘莫测……她是那样的出色而美丽,那样的独特而唯一,虽然我只见过她的一张画像,可对于她,我感受的越多,深入的感情也就越多,虽然我知道那不是爱情,可那感情却是真实存在的,即便我和她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也再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我遗憾却也无奈,每每觉得想要为她做些什么时,我就会拿起带着的箫吹上一曲,替她而吹,替她而诉……祭奠她孤寂的生命,伴她永恒的沉眠。
而这小小的纪念形式也在数月之后被迫完结,原因只是我听泊宜谈起宫中最近的怪事——闹鬼。
“闹鬼!”我惊讶的重复着泊宜刚提到的话题。
“对,闹鬼。”泊宜神秘的笑了笑,“听说是一个宫女听到冷宫里夜晚经常有响声?”
冷宫!我暗暗心惊。
泊宜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冷宫一般是不开门的,那宫女信誓旦旦的说听到声音本身就有些奇怪,她根本不可能进去,怎么能确定一定是冷宫里传出的响声。再说,后来他们偷偷开了门进去,什么也没发现,便更加怀疑那宫女的话,本来这事也可以就不了了之,谁知不知怎么的谣言传了开去,听闻的人都想亲耳听听看是不是真的,毕竟传说那声音哀伤至极震颤于心。于是每夜便有人做贼般围在冷宫周围等待,搞得最近的巡视侍卫连连处置了不少犯错的宫人……”
“那之后呢?”我好奇的追问着,却又偷偷的担心着。
“呵呵,之后当然是没有了。”泊宜轻松的摇摇头,却又一副神秘的表情说,“不过听说是有听到过零星的声音,只是不顺风,听不真切,但凡听到的人都是脸色煞白,胆颤的说是听到了冤魂凄厉的悲鸣,那声音真的一直颤到心里去了,好不诡异。”
我轻轻的打了个寒颤。
“哟,伶俜也怕鬼啊!”泊宜揶揄的看着我,环顾了下四周,笃定的说,“这里离冷宫也很近嘛,伶俜你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啊!没……没听到。”我有些紧张,看样子以后都不能去了,好危险啊。
“呵呵,还真是吓到了啊!不过像伶俜这样俊俏可爱的少年,就算是厉鬼也会不忍欺侮的,安心啦!”
“哪里还是少年,我都已经十八了,还有什么俊俏可爱,泊宜你会不会用词啊,有这样的俊俏可爱吗?”我怎么就没早发现泊宜其实一点也不如外面所传那样稳重谨言慎行,明明是有着潜在的恶劣性子。
“都十八啦,日子过得好快。唉,看你朝气蓬勃,真是羡慕啊,我十八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啊?”泊宜故作冥思,突然恍然道,“逃跑呢!”
“逃跑?”我不解。
泊宜像是想起什么,无奈的说,“可不是,我那年可是从洛阳一直逃到帝都来的,真是狼狈啊!”
“你做了什么要逃那么远,洛阳不是你家乡嘛,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被钩起了好奇心。
泊宜有些局促,小声快速的回答道,“逃婚!”
若不是我听力尚佳,恐怕根本听不到他飞快的声音,不过逃婚啊,我不顾形象的笑出声来。
泊宜有点脸红,是害羞了吧!我勉强止住笑,故作认真,“泊宜,是谁家的姑娘让你这样狼狈啊,我改日也去见见!”
“到是个好姑娘,不过她如今已嫁作他人妇,你恐怕是没机会见了。”泊宜笑倪着叹着可惜。
“既然你不是讨厌她,干嘛不娶她,还要逃婚,你这不是害了她?”
泊宜苦笑,“还不是被她逼迫的,她比我长两岁,一直把我当弟弟看,再说当时她有喜欢的人了,不过是家里人不明就里的安排了这莫明其妙的婚姻,她是女子,不能毁约而误了名声,那只能我背这黑锅了!”
“那你是她的大恩人咯!”我笑着问,“之后呢,她如何了,你该还有联系的吧!”
“她把新郎给骗进家门了,她家人也因为我的事不再多说什么,算是勉强默认了那个入赘的新郎吧!”泊宜有些无奈的叹口气,“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会为了自己的幸福努力,哪怕牺牲我这个可怜的邻家弟弟。”
“她家境不错,所以才会这样吧!”我笑着安慰他,“那泊宜也算帮了她的忙,泊宜回去过吗?”
“哪敢啊,家里虽然高堂已故,可有长兄等着拿我问罪,我如何回得去。更何况自从那时到了帝都参加春闱后,便在这官场上再没停过。家里也只好偶尔捎信为念。”
有家人呢,真好……
※※※
我抚着手中的竹箫,有点遗憾,以后怕是再不能去那里了,那里终究是宫中的禁忌,我怎能挑起他好不容易尘封起来的记忆。只是,华俜的手记,却也孤零零的留在那儿。她曾经耀眼过,曾经辉煌过,可那满纸的心思却……不过是一个女子,一个不足二十的少女罢了,她应该会矛盾,应该会后悔,应该会忐忑不安……她如何能这般沉静的看着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死,她如何能这样计算着一切,哪怕自己的身后事。她会掩藏吗,掩藏那所谓的平凡,那所谓的脆弱,我看不到。我仅仅看到了她小小的片面,却是被她深深的折服而沉醉了。我很幸运,至少我能涉入她过去的环境,看到她人生的足迹,阅读她娟秀的笔迹,并作为一个后来的旁观者,感受她的心情,体会她的决定……
我这是怎么了?
我震惊于自己现在混乱的心情,因为一个已故的,从未见过的,甚至毫无关系的人而心烦意乱,这究竟是怎么了?
不解——
箫声在耳畔响起不知已经过了多久。恍惚中我的箫在响,恍惚中我听见熟悉的旋律在凄切的哀鸣,那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如泣如诉,那一曲汉宫秋月,不知为谁而吹响……
十月。天气异常干燥,银杏正在落叶,顺风的小院里铺满了金色的叶子,美的让人睁不开眼。樟树结着黑色的小果,掩映在浓绿的叶子当中,摇摇欲坠的可爱。
只是最近……
唉,我又看见了那个宫女——
最早一次是七月,她偷偷的向里面张望,好奇却又胆怯,我装作不知,只在树下清闲的看着书。她没有过来,瞧了一阵便悄悄的离开。本以为不过是误闯来的宫女,谁知没过多久,她又来了。那日我在屋内,看她张望半天,没发现人,便走了进来。我侧身在窗内看她。她径直走到石桌前,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糟糕,我把箫忘在桌上了。我看见她凝视着箫,接着拿起了它,认真的如同审视般看着。我不确定是否要走出去阻止她,我不确定她是何意图。不过最终,我还是没有出去,而她也放下箫离开。
不能说是不好奇,本来想问云岩这个宫女是谁,但想想却还是没问。毕竟她并没有做什么,若因为我的好奇而打搅到了她的人生,我又是何必!
只是现在,我不得不去阻止她了。
打开门,我朝她走去,她也注意到我,小小的行了个礼便要继续。
“别扫!”我看到她手轻微的抖了抖,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我不得不放柔声音,“你不需要打扫这里,让叶子这样自然的躺在大地上,是它们最完美的归宿,不要去破坏它们,好吗?”
她有些惊慌的点点头,不知所措。是刚刚进宫的吧,还不懂规矩,不知道什么地方不该去,什么事情不能做。
看到她既不离开也不说话,只低着头一声不吭。我试着和她说话,“你是哪里的宫女,怎么会知道这里?”
“我……啊,不是,奴婢……”她看上去很紧张,脸颊红透了,“奴婢是西院的,走着走着……就看到这里……”
我莞尔一笑,她到这儿也不算是离职,这儿也算西院呢。
“没关系,你不必那么紧张。你也不必自称奴婢,我并非高贵之人。”她还是有些紧张,这也不可避免,我只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冷漠,“你叫什么名字,没有人告诉过你这里是无需打扫和接近的吗?”
“我……我叫香兰。”
“云屏留粉絮,风幌引香兰。是这个香兰吗?”我微笑着问。
她脸更红了。我是不是恶劣的性子又上来了,不过是个不经世事的宫女,干嘛戏弄她。
“香兰!”我认真却轻声唤道,“以后不要再到这儿来了,若被其他人看见,你会受责罚的,知道吗?”
她懵懂的点点头。
“好了,回去吧!”我笑着送她走,“别对其他人说你见过我,这样你会有麻烦的,好吗?”
她不是很明白,不过还是应下了。
看她离开,我突然觉得有点奇怪,她看上去不是无意闯入的,恐怕早就有这意图了吧,只是为什么呢?
————
之后我偶尔问起云岩是否有个叫香兰的宫女时,他眸子里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平凡的宫女而已。
而我没想到,在更远的之后,我因为这一句问话而使得一个奇怪却被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决定而弄得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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