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未晞

　　再踏上这片土地，脚下沉重了很多。每走一步，都会粘带着些泥土，在潮湿的海岸上留下一串的脚印。
　　脚印直指梅林深处…
　　已是春末，四处都是掉落的花瓣，碾压在脚下，一半化作肥料滋养土壤，一半静留人间随风飘散。
　　一片一片，粉红了大地，盈满了人心。
　　清风拂过，扬起大片的落花，飞扬在裙角，盘旋在耳旁，嫩绿换了红花，潮水退了流沙，是谁在远方呼唤，出海的船啊，你何时归家？

　　未晞拾起脚边的落梅，攥在自己的手心。另一只手抚上了梅树的枝干，这个树，是她出生时朝歌亲手种的，才几年没来看他，他已经长得这么粗壮了。
　　这树的中央，系着一个福袋，保佑着一方平安。
　　【未晞，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化作一棵梅树，花开永恒生生不息，我会陪着你的……】
　　朝歌的话历历在目，未晞抚摸着树干的纹路，自顾自的开口。
　　“是你吗？”
　　慢慢的蹲下身，倚靠着树干坐了下来，头轻轻依着，嘴角扯出一丝笑。
　　“是你吧。”
　　又是一阵风刮过。未晞倚在树下，很好的躲避了冷风的吹袭。
　　“果然是你呢，就算这样，也在保护着我。”

　　风又带走了一大片的梅花，扬扬洒洒。落在山丘，落在溪涧，落入泥土，落入人家。
　　发丝被吹散，胡乱的摩擦着脸颊，有几根甚至打在了长长的睫毛上，纠缠不清。未晞轻轻抬手，将这些躁动的思绪一一安抚。
　　不经意的向两旁轻轻一瞥……便忘了手中的动作。
　　百里梅林，刚刚还是梅红一色，只一阵风吹，便落了所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刚刚长出的新芽。
　　未晞一阵心慌，猛地向后靠去，“咚”的一声，打的背脊硬生生的疼，几片梅瓣应声而落，缓缓的飘进未晞的怀里。她仰头上看，只有自己依着的这棵梅树，还生机勃勃。
　　眼角有些生涩，未晞移开目光看向湛蓝的天，咽下将要喷涌的泪滴。
　　“朝歌，是你吗？”
　　只是仰望，也足以沉醉。
　　风吹树动梅花落，青烟直上影朦胧。
　　一眼万年，一落千长。
　　是湖底花，是水中月。是情丝牵不断万载长流，是执念挨不过一世凄凉。
　　落地为家，马踏成沙，吹嘘袅袅，看姹紫嫣红，抵过烟霞。
　　伊人执手相看，天苍苍，云聚云舒，脚下花落成绸，殊不知，眼中泪已成画。

　　“小姐！小姐！那梅树的花落了！”
　　南婉急急忙忙的跑进院子，对着一边正浇灌花朵的人说道。
　　未晞手中的壶洒一抖，里面的水都浇到了外面，掩住自己的不安，未晞抬起头。
　　“你说什么？”
　　“小姐！朝歌大人的那棵梅树，花落了！”
　　未晞只愣了一下，立马就撇开了手中的壶洒，向府外的梅林跑去。
　　怎么会忽然落了花呢？
　　已经七千年了，任风吹雨打，他都不曾落过花，怎么会突然落了花呢？
　　跑到那棵树下，未晞喘着气，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昨天还异常繁茂的树，怎会忽然之间就…就枯死了。
　　没错，是枯死了。未晞靠近它，轻轻触碰那曲折的枝干，刚刚碰到，就听见一声闷响，那根并不纤细的树枝就这样断裂，落在地上，激起几片落花。
　　未晞的手有些发抖，梅邪说过这棵树就是朝歌的化身，如果说这棵树枯死了…那么朝歌！
　　“婉儿！婉儿！”未晞叫的急切。
　　“小姐，我在呢。”
　　“快去，去将梅邪仙人请到府上来。”
　　“是！”
　　踉跄的退后了几步，未晞抬头仰望着。这棵树已经长到足够为她遮挡风雨，这么多年过去了，未晞还是喜欢靠坐在树下，抬头看向天空。而今他变得满身伤痕，奄奄一息，就连系在正中的那个福袋，都变得异常孤寂。
　　未晞想了想，还是决定就让它呆在那里吧，习惯了一个位置，就算它变得再狼狈，也舍不得离开吧。
　　“朝歌，是你吗？”
　　“……你还好吗？”

　　晚饭之后，梅邪才姗姗来迟，未晞坐在一旁发呆，脑子里都是那梅树枯萎的样子。
　　“丫头！想什么？”
　　未晞回过神，一把拉住梅邪的袖子。
　　“老头，你告诉我，朝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梅邪倒是没有太惊讶，来的路上南婉已经跟他说明了情况。他拍了拍未晞的肩，以示安慰。
　　“你不要担心，我倒觉得这是好事。”
　　“什么意思？”未晞盯着他问。
　　“也许…朝歌已经重修仙身了。”
　　未晞不由吃惊的瞪大了眼“你是说，他已经回来了？”
　　才七千年，就历尽六道轮回，重修仙身。
　　未晞心里刚刚放晴，唇角的笑还不及眼底，就消散了。
　　在未晞刚刚回到之洲的时候，她从梅邪那里得知，朝歌要承受六道轮回的刑罚，而且天尊下旨抹去朝歌在人间的记忆。
　　也就是说，即使现在朝歌已经重回九天，那也不会想起她了。
　　苦涩的情绪又一点一点溢了出来，怎么都收拾不好。

　　未晞躺在床榻上，望着窗外出神。
　　她应该高兴的，朝歌重新修成仙身，他可以重新得到他应该有的一切，他会坐上天尊的位置，为六界造福，他可以得到一切他想要的。只是少了一个自己而已……
　　只是少了一个我。
　　【那我就等。】
　　【我不会放弃自己，放弃你。】
　　【我会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
　　【我要让你知道，我的死心塌地不比你的少。】
　　【我不会像秋泱那样，傻傻的放弃，就算两千年两万年，我都不会放弃。】
　　【即使有一天，我等不下去了，我也不会认输的，我不会喝孟婆汤，那样就可以在下一世等你，我一定能等到你。】
　　【也许会寂寞，会难捱，但是只要想到你，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忽略，我不会爱上其他人，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名字，涨得满满的，再容不下其他人。】
　　【所以，就算我们不得不分开，我也会等着你，等你回来。】
　　即使知道，我等不到你了，我还是会固执的等下去。
　　我还能怎么办呢，除了你，我已经没有任何依恋了。

　　再也忍不住回忆的一波波侵蚀，未晞猛地转身，趴在床榻上，泪一滴滴的掉在手臂上，心中的委屈与不甘不言而喻，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悲伤的声音。
　　心里反复的告诉自己“这是好事！朝歌自由了！至少他还活着！”
　　可眼泪已经决堤，从头至尾，她都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斗转星移，院子里的花开了又落，海岸的潮水涨了又退。
　　眨眼之间，又是百年。
　　你在时，春去秋来恍不觉已，你走后，分分秒秒度日如年。

　　这一天，莫离尊者奉命办事，回来途中，路过一山水佳境，空中望去，似南海之心一般。心念想着，便向那飞去。
　　落地之初，熟悉之感油然而生，执一蛟龙扇，衣冠楚楚，步履矫健。
　　思来想去，向着梅林深处走去。
　　或是受到指引，或是冥冥之中。沿路风景绝佳，即使是对比天之仙境也毫不逊色。
　　正巧梅花肆然开放，一朵一朵，有的含苞，有的已经落败，但都争相斗艳，皆不相让。
　　莫离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殊不知人间竟有如此出尘之地。
　　复行数百步，已深入梅海深处，忽见一浅淡纱裙，随风飘扬。
　　这里，竟然有人吗？
　　正想上前一探究竟，那抹身影便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未晞倒吸了一口气，久久陷在震惊之中挣扎不出。
　　刚刚只是听见有动静，她便回头去看，万万没有料想到，竟然是他。
　　“姑娘可认识在下？”
　　…………
　　未晞傻傻的愣在那里，通体冰凉，像被冻住了一般。
　　他果然不记得她了，她该怎么办？
　　眉间先有了知觉，接着睫毛轻颤，未晞知道自己在害怕，害怕隐藏的不好，便又是万劫不复，她绝不能再让朝歌背负一次了。
　　生硬的扯了个笑容，未晞想，这可能是她笑的最丑的一次了，完全不由自己，只是机械的上扬嘴角，看上去一定很狰狞吧。
　　莫离显然也被未晞的反映吓到了，他走近了几步，试探的问道。
　　“姑娘，你还好吗？”
　　未睎平静了一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可声音还是不住的发抖。
　　“不曾见过…”
　　莫离收回自己探究的眼神“哦，在下路过此地，见这里景色绝美，没有打扰到姑娘吧。”
　　未睎摇摇头，眼神盯着他。
　　“不会。”
　　你来，怎能算打扰。
　　“这里真美，在下可以常来吗？”莫离打量着四周。
　　“好啊。”
　　这里是你的家，当然可以来。
　　“噫？”莫离望向未睎的身后“这棵树…怎么枯死了？”
　　未睎吞咽了下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口水，僵硬的侧过身。
　　“他走了，它就枯了。”
　　“他？”莫离侧过头看向她“是姑娘的心上人吗？”
　　心上人？岂止是心上人……
　　看未睎没有回答，莫离也有点尴尬，轻咳了两声。
　　“在下逾距了。嗯…天色不早了，在下先告辞了。”说着就要离开。
　　未睎心急，喊住他“公子！”
　　“姑娘还有事么？”
　　未睎语痴“公子可以常来之洲岛玩。”
　　莫离挑起眉，笑了笑“这里是之洲岛？”
　　“恩。”
　　“很特别的岛，不知在下能否知道姑娘芳名？”
　　“未晞，梁未晞。”
　　“未晞…”莫离念出声“生生未晞，好名字。”
　　未晞的眼角有些湿润，好名字吗？是你取得名字啊。
　　“公子呢，公子的名字呢？”
　　莫离轻轻展开手中的折扇，思索了下。
　　“恩…叫我朝歌吧！”

　　风起云涌，未晞久久才回过神，那人早已离去，留她自己，看着一地月光，不知该神伤还是该庆幸。
　　沿着那人离去的路，一遍一遍的重复。
　　她的心乱作一团，眼里的泪，洒了一地。
　　不住的叹气，不住的跺脚，想要将心中压抑的情绪都疏散开，她掩饰的很好不是么？
　　至少没有在朝歌的面前哭出来啊。
　　“梁未晞，坚持住！”
　　“他…答应再来的！”
　　“不要沮丧！……”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但情绪却越来越崩溃，最后干脆蹲坐在地，抱着自己的双膝，尽情的流泪。
　　“你怎么可以忘了我呢……”
　　“怎么可以……忘了我……”
　　“啊…啊！！！！你怎么可以忘了我！”
　　…………

　　“莫离，你又私自下凡了。”
　　莫尘皱着眉头，不悦的说。
　　“我…只是想去看看。”
　　莫离低沉着声音。
　　“如果被天尊发现了，后果会怎么样，你想过吗？”
　　“哥，我真的等不了了……”
　　莫尘打断他“不行！只要再过两百年，在等两百年，就不会再有人约束你！”
　　“哥…可是我看到她在哭的时候，我好像比死还难受，比受六道轮回还让我痛苦！”
　　莫离深低着头，垂下的发掩住了他的面容，但莫尘回到，他一定很难过吧。
　　“莫离，当初我没有让人抹去你的记忆，不是希望你今天这般痛苦的。我不能复活梁未晞的爹娘，这样也算是赎罪了吧。你再耐心等等，两百年，很快就过去了。”
　　“真的很快吗？……”
　　“她已经等了你七千年，你真的要功亏一篑吗？”
　　莫离一愣，双手攥成了拳头……
　　莫尘说得对，他只能等下去，任何一点可能毁了这份期待的机会，他都不能给。
　　“我知道了。”
　　默默地出声，心里下了多大的决心，只有他自己清楚。
　　“未晞，再等等我！等等我……”

　　如果说不知尽头的等待是一种折磨，那这样给了希望的等待，更加拷打人。
　　那天遇见朝歌之后，未晞每天都会来这条路上走几遍，好像过了那么久，依然可以嗅到他的气息。
　　冲进她的喉腔，安抚着她的心。
　　可那人却再没来过。
　　一年，两年，十年，百年……
　　朝歌，你记得这个名字，为何忘了我？
　　你既然回到了之洲，为何又要离去？
　　你可知，我心里的伤痛，不是怪你的遗忘，而是一次次的相遇，却一次次的错过。
　　当我再望向你，你的眼中依然有我，可你却不知那就是我。
　　…………
　　未晞自嘲的笑了笑“怎么变得这么脆弱了，明明都等了七千年，还在乎时间吗？”
　　“未晞！”
　　脚下一顿，是他的声音！未晞忽的转过身，眼角的泪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滴落下来。
　　“朝歌…”未晞不相信的咬了咬自己的唇，竟然是真的。
　　他来了，他来了…两百年后，他又来了！
　　未晞向前走了几步，故作镇定“公子是来赏花的吗？”
　　朝歌四处看了看，今年的花，的确开的异常娇艳。
　　他邪魅的一笑，伸手将那还流着泪的人拥进怀里。
　　未晞虽然惊讶，却也没有拒绝。
　　朝歌叹了口气，薄凉的唇贴在她的耳畔。
　　“傻瓜，我不是来赏花的。我是来要人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