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女

作者:赵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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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七】桃花林


      李淳一几乎一整天都在为小郡王的丧礼奔波,同时她也快速适应着皇城各衙署内的行事风格。宗正寺拖拉,太常寺敷衍,礼部一丝不苟,太府寺精明抠门,秘书省一群病鬼,弘文馆穷酸……

      待到承天门上鼓声响,她才出了朱雀门,回东边的兴道坊。暮色四合倦鸟归巢,金吾卫兵仍骑着高头大马巡逻,百姓纷纷涌回匣子一样的里坊,度过他们安稳又无趣的夜晚。

      至德观的钟鼓声也响了,门口香客亦寥寥。她径直入观,却见道观常住司文朝她走来。司文步子略急,到距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忽然停下来:“殿下的行李,已不在观中了。”

      李淳一抿唇不语,司文续道:“金吾卫将殿下的东西全部搬走了,就在昨夜。”

      “别在中书省过夜”的警告声再次于耳畔浮响,李乘风是猜透她了吗?知道她不会回道观,所以让人搬走了她的行李。

      李淳一笑了笑:“是搬去别业了吗?”

      司文摇摇头,李淳一转过身,仅有一只乌鸦拖着病体栖落在她肩头。

      出家人不在乎行装,也无所谓居所。但李淳一除了出家人的身份,还是皇室要员,他们不肯让她摘掉吴王的帽子,不想让她自在逍遥,她便不能算是真正出家人。

      司文不知她行李的去向,于是李淳一借了马往务本坊别业去。

      所谓别业,是多年前女皇赐给她的府邸。那时女皇不愿见到她,让她去国子监读书,同时在务本坊内赐了一座宅子给她,有水有桥,毗邻道观与国子监,是她人生中难得的自由时光。不过如今想起来,那自由,也只是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罢了。

      她去封地多年,别业按说早已荒废。然她骑马抵达时,却见其灯火通明、有仆从出入忙碌,比她多年前在此居住时热闹得多。据她所知,这座别业从未转赐给他人,且她回京那天,这里甚至没有人。

      一夜之间,让冷清居所焕发出勃勃生机,并非人人能够办到。

      别业大门敞开,贸一看似张开双臂迎接在外多年的游子回归。但在今夜看来,倒更是像凶戾猛兽的血盆大口,等着吞食回家的人。

      李淳一心中已有了答案,那些被搬走的行李以及她失踪不见的侍女,不出意料都在此地。但她却调转马头,往坊西街北的国子监奔去。

      奔驰在黢黑夜里,风从耳畔掠过,仿佛要将过往全部唤醒。她经历了糟糕的一天,此时饥肠辘辘,格外想去寻一朵桃花果腹。

      国子监里许多桃树,春时桃花开遍,香气调皮地窜进每一间学舍,招惹春困学子。然而现在是秋季,没有粉霞如云的桃林,自然也不会有一朵桃花可以填补她空旷又冷的胃腹。

      马蹄声停下来,耳房老庶仆将头探出,眯眼愣了愣,终于认出她来。她以前总穿着国子监生的袍服进出,那时看起来是青涩美少年,如今身着朝服倒有几分江左士子的风流,十足倜傥。

      老庶仆忙出来行礼迎接:“老仆眼拙,不知吴王殿下到访,倘有怠慢,还请殿下莫怪。”

      李淳一也还认得他,她将手中缰绳递过去给他,人却还是像当年一样不爱说话。以前监生们私底下讲她是小哑巴,因为被笨笨的宫人养大所以连话也不会说。她不关心嘲讽,一旦主动关上通往外面世界的门,无论外面是雷雨交加还是艳阳高照,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

      她只想找个地方待着,但这样的地方在国子监并不好找。国子监“左庙右学”,一边是孔庙,一边是太学;孔庙不好随意行走,太学则空间有限,只有沿渠那一小片桃林后有个荒废楼阁,平日里鲜有人至。

      廊宇粗建,门口蔓草卷曲。费力扒开窗子,瘦弱的身体可以爬进去,但她头次进去就呛了一鼻子灰。里面有卷册有杂物,乱糟糟一片,全无前边国子馆的明净齐整。但沿着北边楼梯往上走,二楼靠南的窗子边上,却被收拾得格外洁净。推开窗,恰是桃花繁盛时的大片粉霞,有轻盈的自在感,是极难得又宝贵的体验。

      钻进来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有时睡觉,有时翻读些陈旧不知所云的卷册,总不会无聊。风从窗口过,花在窗下落,就在桃花将要开败、天气愈来愈热的时候,有人打断了她的午睡:“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她原本伏在案上,听到声音坐正了转过头,看到一个比她高很多的白衣监生。

      她照例不说话,转回头趴下来继续午睡。那人却在她身后道:“这里是我的地方,请你走。”

      她无动于衷,也不认为自己哪里有错。不过显然对方不这样认为,他一字不落地强调了三遍,最终上前一步将这个讨厌的少年郎从地上揪了起来。

      他揪着她的监生袍服,年轻俊美的脸上却写满老成的不悦:“我不管你是谁,不要再到这里来,你伏的那张案是我的。”

      她不想同外面世界的人有什么纠葛,遂一直关着门不让他们进来,但这双手却掰开那扇门,强行攥住她,用行动告诉她外面那个世界的蛮不讲理。

      正在快速发育的身体一碰就疼,他紧紧揪着她的前襟,那勒疼从柔软前胸传到脊背,令她倒抽气。

      应对这个世界虽然困难,但打架却不需要讲道理。本能愿为疼痛复仇,她反抓住他的手臂,与他厮打,瘦弱的身躯迸发出难估的力量,像一头凶戾的小野兽,露出尖利爪牙,拼尽本能争夺领地。然她到底不是他的对手,处处落尽下风,还要被咄咄逼问:“你是哑巴吗?你的舌头被割掉了吗?!”

      她满腔怒气无可宣泄,哪怕处于下风,却仍然顽强得像头不服输的小老虎。对方似乎也没有料到她会这样纠缠不休,到最后连监生服都被扯乱、发髻也被打散,她的斗志却分毫不受影响。

      待到气力耗尽,对方躺在地上想要收手,她却不由分说狠狠下口咬了他。她的确是头小老虎,有一口利牙,毫不留情地咬住他脖子,扎破皮肤,瞬间满口血腥。

      然后她站起来,抹了抹嘴,胸膛剧烈起伏,却仍没有开口。她夺得了胜利,“砰——”地重新关上了自己世界的那扇门,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后来又打过几次,只要在二楼碰见就会打架。对方忍无可忍:“你都已经吃了我的血,还想怎样?”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也不说话,只是很愤怒。

      对方忽然抓住她的手,掰开她握得紧紧的手指头,将这一季最后一朵桃花,放在她的手心里:“不要用力,你一用力,花就碎了。”

      她看着那朵桃花,没有再握拳,也没有再“砰——”地将自己的门关上。握手言和来得莫名其妙,而那朵桃花虽然渐渐枯萎,最后皱缩褪色,但那隐秘气味却一直在她人生里盘旋,日夜不散。

      桃花气味。

      时隔多年,李淳一再次穿过桃林走到楼阁前,却没有再捕捉到那味道。石台缝里的蔓草随季节进深而萎败,门口的石狮在黑夜里瞪目,它永远不睡,它知道一切。

      她依然爬窗入,灰尘味依然浓重,她掩唇忍住不咳,摸黑独自前行。这楼阁仍常年被人遗忘,一切都没有变化,沿楼梯往上,她忽然察觉到了不同,有风,流动的风轻涌,鼓动着灰尘飞旋又降落,桃花气味愈来愈近。

      她走到楼梯口,有人已等候她多时。虽没有像多年前一样见面就打架,但他却忽然走过来将她抱起,直到行至窗边,将她放在高足案上,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这才对她表露笑脸。

      李淳一从惊诧到镇定,不过一瞬间。她并没有觉得别扭和不适,在这无月有风的黑夜里,方才的怀抱也好,这若有若无的桃花气味也好,似乎都自然得恰到好处。

      “相公为什么在这儿?”她垂足坐在高案上,抬头问他。

      “殿下的行踪不是秘密,殿下的心对臣来说更不是秘密。既然殿下要来,臣自然要先来清扫,免得脏了殿下的袍子。”宗亭垂首回答她的问题。

      “那为什么不打开门呢?”

      “殿下习惯从窗户进来,臣当尊重殿下喜好。”

      李淳一只要低头就抵到他胸膛,但她面上却是近乎寡淡的轻松。她侧头垂眸盯着他压在案上的手指,又倏忽转回头,昂起脑袋说:“本王饿了。”

      宗亭忽然移过案边上的食盒,打开来拿了一只小馃子咬掉一半,又将余下来的喂给她,在李淳一打算下咽时,他却又说:“殿下记住,哪怕像臣这样也不能全信。倘若有人甘愿与你共亡,为了杀你,试毒时也会不顾一切。”

      不过李淳一还是毫无顾虑地咽下了食物,不过并不是因为信任。

      夜长长,风绵绵,故地重游,本该有聊不完的话题,但两人捉到的都是些没头没尾的细碎事情。

      “臣在那之前从不与人打架,臣家里没有人会做那样蛮不讲理的事。”

      “蛮不讲理的是相公,这样的地方谁都能来、谁都能用,相公又凭什么说是自己的呢?”

      “因为的确是我先来,且这张案也的的确确属于我。”

      “我那时总觉得相公能孤单出高傲来,真是很令人费解。”

      “殿下不是哑巴却从不开口讲话,臣也觉得很费解。”

      他说着垂眸睨她一眼:“下手那样狠,臣同样觉得很费解,臣当时不过只是想吓唬吓唬你。”

      “你揪了我的袍子。”她抬眸与近在咫尺的他说道,“那时我在长身体,你却揪得那样不留情面那样用力,我又疼又恼火,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臣那时以为殿下是小男孩。”他微微俯身平视她的眼,然这时却有人走到楼下,赖着不肯走,一边烧纸钱一边絮絮叨叨,大约是偷偷祭祀某个人。

      有烟熏味飘进来,宗亭忽伸手将窗子关起,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低着头,鼻息里尽是他的气味;而他下颚挨在她头顶,一句话也不说。

      楼下重归安静,李淳一乍然开口:“相公先前有一事没有讲实话。”她说完头抬了一下,宗亭略略避开一些,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等下文。

      然她上身却前倾,盯着他的凤目道:“相公分明知道太女的目的,为何不直接与我说呢,恩?”她学他拖长尾音,靠他更近:“且我知道,相公也有目的,且与姊姊的目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边说边将手压上他手背,感受他血管的搏动,自己的气息与声音也变得愈发诡秘:“我差点忘了,相公作为宗国公的唯一嫡孙,怎会不期待更大的权力?”

      “与姊姊一样,相公也想要孩子,想要有皇家血脉的孩子,想要我的孩子。因为不论我的下场是生是死,这个孩子都极有可能成为储君,到那时宗家就会成为最大的外戚。”

      她凑到宗亭耳边道:“不过我并不打算让相公如意。你们有无数办法让本王生孩子,但本王不愿生,一种办法就足够了。”她说着伸手拿过边上食盒里的杂馃子,在宗亭的注视下塞进嘴里,大力咀嚼然后咽下去,最后双唇弯起:“本王从不找人试毒,相公方才全是多此一举。本王入道后便不太在乎生死,而死,却是最直接又简单的办法。”

      她说得自暴自弃又混蛋,但一针见血。

      宗亭听她讲完,不怒反与她更亲近。他眸光不定,气息也有些难捕捉,鼻尖则与她相触:“殿下当真要将自己逼进牛角尖,而不打算换个思路吗?”

      他说话时甚至碰到她的唇,却始终没有真正吻上。呼吸交融厮磨,陈年灰尘与桃花香气混杂,令人有微妙的迷乱,也现出一点点真心,如萤火一般,在宗亭忽然直起身的瞬间,熄灭。

      李淳一睁开眼,将黯中的他看清,忽然转了话头:“我知相公这七年间因为服丧回了母家,关陇军还太平吗?”

      “殿下想要的太平是什么,不太平又是什么呢?”他弯了一下唇,饶有意味地反问。

      宗亭母亲出身关陇大族,手握雄兵盘踞在西边。他母亲在宗族中地位尊贵,他身为独子,为母服丧三年,却也在关陇蓄养了羽翼,加上宗家的威望与势力,他如今可操控的力量,并不能小觑。

      “如相公所想。”

      “很好。”宗亭撑案俯身,目光灼灼,“殿下想要什么臣都会尽量满足,请说。”

      “说服陛下,给我一支名正言顺的卫队。”

      “可以。”

      “离本王远一点。”

      “不可以。”他抓过她的手,像很多年前一样,掰开她紧紧攥着的拳头,“臣的心在殿下这里,倘若离得太远,臣会死的。”

      她要重新将拳头握起,他又说:“不要用力,你一用力,心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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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中书侍郎V:窝是妖怪!(不知不觉卖起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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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笑流易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3-16 22:43:39
    十一石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3-17 19:15:42
    南山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5-03-17 21:2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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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谢谢,全部都收下啦!!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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